手握冷兵器,面带微笑,阵容整齐,随时准备踢踢跨跨冲锋陷阵。这是秦始皇的地下卫戍部队。他们只效忠始皇,保卫始皇。
司马迁在始皇之后百年著书,《史记》中对兵马俑却只字未提,司马迁之前之后其他任何人同样只字未提。由兵马俑在古代不会被当作财富不会成为盗掘对象这一点可以推知,烧制掩埋兵马俑不会成为绝密行动。——它曾是一件尽人皆知之事。历史对此不予记载这一现象,大约只能如此理解:与建造地宫修筑长城求仙相比,兵马俑实在不值一提,那不过是为秦陵陪葬的陶俑坑而已。1974年,人民公社一打井的社员挖出了一具兵俑头,他没有将它捣碎,而是报告了政府。这个沉默两千多年的军阵终于震动了世界。从俑阵上揭露出的平民墓穴及其他洞穴证明,在漫长岁月中,陶俑曾不断被挖出,但不是被捣碎就是被扔在一边。在历史上说不上有什么意义的一件事,在漫长岁月之后却被人们认为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时间把帝国曾经的残暴化为壮美绝伦的艺术。
恢宏俑阵呈现在我眼前。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像循环不息的流水。好在兵马俑不会因站得太久而疲劳。
我从各种角度端详单个兵马俑、数个兵马俑、全体兵马俑,顿感从前读过的某些时文的无谓和虚妄。那些文章每每赞叹兵马俑如何栩栩如生、个性鲜明、各具情态等等,当时就有些纳罕:始皇的士兵怎么会个性鲜明呢?他会率领一支由个性鲜明的士兵组成的军队去攻城略地逐鹿天下?没见过兵马俑,只好存疑。现在看来,说兵马俑栩栩如生是对的,但不是个性鲜明的栩栩如生,而是全体高度一致的栩栩如生。八千兵俑的表情无一不是恭顺服从,且每人脸上皆挂着沉着的不可思议的微笑——手握冷兵器的微笑。如果说有不同,只是恭顺与恭顺的不同,微笑与微笑的不同,是万众一心的声势,是刚强的顺从,是坚定的卑微——这才是秦始皇的军队。
在俑阵的一侧,几位工作人员正在专注地修复刚刚挖掘出来破成无数碎片的几具兵俑。现在我看清楚了。一具兵俑都由头颅、躯干、双手、双脚等多部分组合而成,是分别烧制然后组装起来的。搬下那八千兵俑的头颅,你看见的只能是一具具无心无肺的躯壳。面对这样的军阵,始皇必定会说:这是好的。他只要恭顺与服从,统一与共性,绝不允许他的士兵各怀其志,个性鲜明。对元帅越是恭顺的士兵,对敌人凶残起来越是无所顾忌,越能做到效命疆场,死不旋踵。一个得势的独裁者会把自己的个性、能力张扬到极致,同时也会把臣民个性、能力泯灭到极致。
始皇身后还站着一位可怜的“知识分子”李斯,他与秦朝兴衰有密切关系。天下统一了,李斯意气风发的一面便告终结,饱读诗书不乏韬略智慧的他不得不交出自己个性,完全以始皇个性为个性。他投始皇所好,适时提出“焚书坑儒”建议,他知道始皇会说:这是好的。臣民的个性从表面上看是被彻底泯灭了,秦朝这架专制大车便毫无羁绊地冲向悬崖。李斯也成为他为之卖命的专制政权的牺牲品,被夷灭三族。临刑前,他牵着儿子的手,发出“我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的千古悲叹。这时,他大约不会明白,既然能让你完全交出个性,那么剥夺掉你性命就是轻而易举之事。
始皇——开始的皇帝。他要求一切从我开始,尽善尽美的世界从我开始。焚书坑儒就是要清除所有已有的思想和记忆,因为已有的思想记忆是产生新思想新记忆的温床。他要把以往历史变成白纸,写他向往中的最新最美文字。诗人胡风手舞足蹈地高歌:时间开始了!他或许以为这是一句很厉害的诗。他想不到,新开始的时间马上把他无情地排除在外了。等允许他回到时间里来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们看见了始皇留在大地上的一个又一个符号。长城是表明他统治范围的符号,秦陵(兵马俑是其组成部分)是指明自身巨大存在的符号。这些符号企图指明的显然是:即使我不在人间了,我仍是人间最重要的事物,是产生一切事件的事物。
迈出兵马俑展览馆大门,跃入八月的阳光里,再回望一眼庞大俑阵,再品味一下那手握冷兵器的微笑,那无与伦比的气势最终彻底震撼了我。那恭顺的俑阵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冲杀过来。——千千万万人的恭顺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秦始皇,暴君秦始皇,伟大的秦始皇,在你弃世2200年后,一个小民来到你庞大陵园的一角,他只感到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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