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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5、我的丝路

始皇陵上


西安被当作丝绸之路的东部起点。我的丝路游荡即从西安迈出第一步。


秦汉之际,华夏文明以西安以中原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茧壳,丝路就以这个巨茧为后盾,向西延伸,一直延伸到中亚,西亚,欧洲。丝路这根丝是从西安抽出来的。是从西安哪个部位抽出来的呢?——是从始皇陵上抽出来的。没有始皇奠定的统一大业,丝路不可能在公元前2世纪打通。


我现在就站在始皇陵上。2200年前,这里是人世间最不自由的土地,而今我却可以自由地踏过它们。


这是世上凭人工堆砌的最高土陵。土性永远是谦逊的,它们丝毫不以能成为中国第一陵而自豪,相反,从陵筑成的第一天起它们就低头弯腰一个劲地往下走,它们似乎一定要走回它们原来的地方。据记载,始皇陵原高50丈(约折合115米),现测得陵高55米。算一道简单算术题就可得知,平均一年下降速度近3厘米。这多少有点令人惊讶。照此下去,再过两千年,始皇陵就会夷为平地。如没有人工干涉,一定会的。


似乎自然和人间的一切力量都在与始皇作对。


我于初秋登上始皇陵,但见遍陵通红的石榴开口而笑。石榴植于人民公社时期,现在则由始皇陵附近村民分片承包。红绿相间的石榴树从陵外沃野牵牵连连一直生长到陵的最高处,卖石榴的村民也由陵底一字儿摆到陵顶。他们在始皇陵上在始皇头顶上种石榴卖石榴,造成一派热闹景象,全然不顾脚底下寂寞千载的始皇大帝。


在始皇陵,在兵马俑博物馆,面对举世无双的遗迹,想象那历史上曾有的宏大场景曾有的悲惨和苦难,你只能承认:始皇是历史上贪欲最深又最能满足贪欲的男人。


始皇13岁登基,22岁亲政,39岁统一天下,50岁暴死于巡游途中,以半个世纪长的生命竟然决定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历史趋向。他死去之后的每页历史都与他相关。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始皇13岁登基即开始为自己掘墓,掘了37年,直到他死时尚未完全竣工,比埃及胡夫金字塔建造时间还长8年,动用人数也远远超出建造胡夫金字塔人数。处在人生蒙昧阶段的少年始皇,面对将要埋掉自己的大坑,面对数万乃至几十万(最高时达72万)筑陵大军,他想到了什么?13岁的人不可能有清晰的理性,他也想不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不用思考就能明白的问题大约是:我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一个人;除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过是些泥土和虫子。少年始皇有肥沃的土壤可以生长贪欲。


统一天下后的始皇正当生命的盛年,他有声有色地导演推动着三大运动:修长城运动、造陵运动、成仙运动。每一种运动都登峰造极、空前绝后。今天,我们把各种光环加到始皇头上,其实,推求始皇动机,他想的不过是:修长城保卫自己的坟、祖先的坟、子子孙孙的坟,保卫税收,将家业一代一代传下去;造巨陵是为了与千古一帝身份相称;人世的荣华富贵不过如此了,只有成仙才能进入无痛苦无疾病无死亡却有完全彻底享乐的境界。他一面督促着长城、皇陵的修造,一面热火朝天地追求成仙。他派出一批又一批方士寻找仙药,并因此杀掉了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方士。他送徐福率领的寻觅仙药的大队人马一直送到成山头(今山东半岛成山角),眼睁睁地看着楼船消失于万顷烟波之中。做了皇帝想成仙。成仙是始皇最后和最高的欲望。可是这样的欲望注定要落空。正是人性中的贪欲拨弄着这些已达权力顶峰的人。


始皇以为他与神仙已经有了某种联系。作为人间的帝王,“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虽然目前还不是神仙,但也只比神仙低一个等级,对一般小神也敢加以蔑视。始皇出游到洞庭,遇大风,无法渡水,他以为这是湘水神戏弄他。他不是震慑于超自然力,而是一怒之下,派三千刑徒将湘山上的树砍个精光。——“小神,竟敢与我作对,给你点颜色瞧瞧!”这是他与超自然力量的交流方式。这真是始皇才有的气度和幽默。


在司马迁笔下,始皇面对世界始终是一种咄咄逼人姿态,一直到死。他的暴死形成统治权力上的巨大落差,王朝立即分崩离析,子孙被杀戮净尽,家族遭受灭顶之灾,真可说是惨绝人寰。对照一下始皇的理想,这该是一个多么彻底的人生悲剧。但历史却评价始皇具有无与伦比的伟大。我不禁这样想:


伟人是创造历史的动物;


秦始皇是历史中的恐龙。


从始皇陵的这一面登上去,从另一面走下来。红榴开口而笑,卖石榴者亦朝你开口而笑。我嚼着石榴子朝陵外走去,忽然想到,人们为了验证《史记》中记载的始皇陵地宫中“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这一说法,对陵土作了检测,发现陵中部黄土汞含量是陵外黄土汞含量的8倍,证明司马迁所言不虚。那么,我手中的石榴其汞含量该会超标吧?吃了会不会得汞中毒呢?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作为中国人,中点秦始皇的毒实在情有可原。


信天游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白羊肚手巾红腰带……


在陕北游荡,我的耳旁仿佛老是萦绕着那种旋律——信天游的旋律。信天游,多么好的名字!如此简单的形式,盛着人间最质朴最感人的内容。“五谷子,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闺女,数上蓝花花好……”有比这更纯更具感染力的语言吗?


在产生了信天游的土地上,我深深地忆念着我读过听过的那些信天游。是信天游最早培养了我对这片土地的向往之情。但在黄土高原游荡期间,我没听见一句信天游,没得到一点关于信天游的信息。那些村妇村夫,或默默劳作于田间,或匆匆行走于路上,好像多少辈子就是如此。我借口找水喝,来到了一排破旧的窑洞前,闲谈间,有意问起信天游,他们连这个概念都不知道。我说:“村里有没有人会唱‘酸曲’?”他们都有点兴奋,说过去有人唱,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没人唱了。陕北人把情歌叫“酸曲”,信天游其实绝大部分就是酸曲。“青草开花一寸高,唱上个酸曲解心焦。”有一首信天游就是这样开头的。


信天游时代过去了,但那是多么好的语言之花呀!


羊羔羔吃奶双膝跪,


搂上亲人没瞌睡。


一对母鸽朝南飞,


泼上奴命跟你睡。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


搂在怀里打颤颤。


满天星星没月亮,


叫声哥哥穿衣裳。


满天星星没月亮,


小心踩在狗身上。


……


文学在朴实的人心里,在有着正常人欲的人心里,在深厚的黄土里。我们为什么说不出这么好的话?我想,这些酸曲的创作者歌者必定是些痴男怨女。由酸曲都由男子吟唱又可推知,这都是男子的幻想。他们大约很难体验到歌中所描绘的幸福生活。旧时代青年男女偷情,要冒多大的险可想而知。正是因为难以得到,在幻想中才分外美好,连哥哥偷情后翻墙逃走的细节都想好了——这当然是“哥哥”自己幻想的。沉溺于声色犬马中的人绝不会吟出这种酸曲。正是建立在普遍压抑的基础上,对性爱的幻想咏叹才格外动人。压抑越深重,叹息越真诚,正所谓“唱个酸曲解心焦”。


叫一声哥哥你走呀,


留下妹妹谁搂呀!


声气口吻如在眼前。上面所录信天游,全部出自诗人何其芳1945年在延安窑洞编选的《陕北民谣选》。半个世纪或更早前曾在这片土地上唱酸曲的人啊,你们都到哪儿去了?哪片黄土收留了你们?你们有过歌中所吟唱的生活吗?谁是那没有枉活一生的人啊?


信天游时代过去了,我也该结束在陕北大地的游荡了。幽深的河西走廊在等待着我。


饮马长城窟


黄河与长城是丝路上的两只巨兽,它们总是时隐时现。长城比黄河走得更野更远。


饮马长城窟,


水寒伤马骨。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


你听,长城和马骨在互相敲打。


长城一开始就是一种巨大存在。古人,今人,见过它的人,没见过它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一存在。陈琳说,长城把人心冻透了,把马骨也冻透了。读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这匹马一下子站在了我的心头。它应是马中的战士,长得瘦硬有骨气。应当是这样的。来到长城边上的马,必定已吃尽了苦头,它用坚硬的骨头敲打着长城,直到把自己的骨头敲碎。


长城一开始就是边塞,它遥远冷硬,它不讲道理,但它影响乃至决定着众多人的生活与心理。你赞美它骂它恨它,却不会比掠过它的一阵风、照在它身上的一缕阳光更有意义。它显然比你更巨大更长久。再硬的骨头都要在它身边烂掉。


中国北方边塞由秦始皇划定了草稿,标志就是长城。秦始皇使尽全力划了这条线,然后对线内的人说:你们好好在里面待着,给我纳税。对线外的人说:你们不要进来,不要来抢我的东西。面对这么广大的山河,秦始皇有点手足无措,他还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保卫他的家产。1950年博尔赫斯在地球另一面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说:“秦始皇为他的帝国修长城,也许他知道他的帝国不牢固……”(博尔赫斯《长城和书》)这个把自己的一生埋在书堆里的博尔赫斯,隔着两千多年岁月,隔着数万里,隔着人种语言和文化,没到过中国,没见过长城,却能说出中国人说不出或不愿说出的话。1917年卡夫卡创作了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他让主人公去为秦始皇修长城,修着修着主人公便这样说话:“我们——我在这里是以许多人的名义说话——实际上是在一一研究了最高领导的命令之后才认识自己本身的,并且发现,没有上级的领导,无论是学校教的知识还是人类的理智,对于伟大整体中人们占有的小小的职务是不够用的。在上司的办公室里——它在何处,谁在那里,我问过的人中,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人类的一切思想和愿望都在转动,而一切人类的目标和成功都在向相反的方向转动。但透过窗子,神的世界的光辉正降落在上司的手所描画的那些计划之上。”两千年前,修长城者是这样思考着在干活吗?卡夫卡真是荒诞。我总感到他是在攻击我们从前或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只好这样理解卡夫卡的意思:卡夫卡是在说秦始皇不但建造物质长城,还建造了精神长城,秦始皇在为他建造物质长城的人们的心头,首先建造了精神长城。秦始皇要把臣民的大脑,锻造得像一块块长城砖一个个方块字一样整齐,于是他把儒生杀掉,把书烧掉。他把世界简化浓缩为一间办公室,一个大脑。可是,修整人的大脑却不像修整一段城墙一样容易。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来到长城边的人总是感到冷,从心里往外冷。没有来自最高当局办公室的命令,谁愿意到长城边来呢?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在众多马骨和人骨烂掉之后,我侥幸生存在这样一个时候,可以不管任何命令,自由地来到长城。由东至西,我去过山海关、八达岭、嘉峪关,这些地方的长城已被人们修整成赚钱的道具,美则美矣,却失了长城的真味。有真味的是荒郊野岭的断壁残垣,戈壁荒漠中的台、墩、烽、燧。我一次又一次跑到那样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听一听风声、虫声、树叶声、草叶声,我不再感到冷。


天若冷了,我就设法让自己暖和一点,不像那一匹毫无办法的马。


月牙泉之夜


敦煌与沿海有一个多小时时差,晚上9点,天才完全黑尽。游人大都散去了,只月牙泉正东沙峦上还有数人,他们在说笑,或对着夜空狂野吼叫。但他们已不能改变月牙泉边的沉寂了。


谁也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留在月牙泉边。他不说不笑更不吼叫,他没有制造任何声音的欲望。此时,他心里已充满了各种声音,那是自己对自己的细语。他在泉边坐一会儿,又起来走一会儿。星辰渐次涌现。沙峦朦胧浮空。映着星光的月牙泉,显得格外幽暗沉静。面对这样的天空和大地,他心里充满了感动。


这回,我算是真正遭遇了有趣的地点和时刻。


对面沙峦上的人声不知何时没有了,夜深了,他们也走了。为了保护环境,鸣沙山、月牙泉一带不许经营食宿,现在,我可以确信,这一片天地中,只有我一名游客了。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我已在敦煌城里定了一个床位。可是,我不想走。我决定在月牙泉边过一夜。野兽是不会有的。野兽最害怕的就是我们这些两脚怪物。两脚怪物的影子一闪,野兽就会跑得无影无踪。世上仅存的野兽都跑到看不到两脚怪物的地方去了。万一有野兽到来,我要考虑的是怎样才不会把它们吓跑。在漫漫长旅中,需要提防的往往是人中禽兽。令我放心的是,他们大都在闹市“工作”,不会跑到这儿来。即使万一跑到这儿来,看到我一人躺在月牙泉边,他一定以为此人必身怀绝技。好了,现在我有充分时间享受这个夜晚了。我环月牙泉一周,想尽量准确地知道月牙泉的大小。1997年8月23日夜,经我实地步测,月牙泉长280步,约折合210米。它的宽度我无法用步伐测量,凭目测,它的最宽处——月牙的腰部约有20米。月牙泉里竟有蛙鸣,有三两只青蛙在叫。这是此时此刻天地间唯一声音了。我知道月牙泉从前比现在大多了,曾有泉水涌出。那时候,外面的青蛙能走到这里来,这里的青蛙也可以走出去。现在,这几只青蛙只能与月牙泉共存亡了。


我事先没做任何露宿准备,这无边细沙就是大地为我预备的席梦思了。我找一个和缓的坡,堆沙为枕,和衣而卧。我该睡一觉了,这一天够累的。月牙泉古称“渥洼池”,传说是武帝捕获天马的地方。现在,大地上野马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天马了。身边沙上有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是“漠虎”(沙漠地区的一种四脚蛇),白天我见很多漠虎流窜于沙峦之间。我面对天空躺着,身体很疲劳,大脑却格外清醒。这是多么纯粹的天空啊!沙漠地区的天空,不止万里无云,连空气里都绝少水分。星真多呀!银河那么宽那么长!除了在喀什噶尔绿洲,我在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夜晚都没见过这么多星。好像宇宙中的星全都出来集合了。在沙漠地区,即使在夜晚,你也能看见天空那蔚蓝深邃的底色。高远的不可思议的星空,把你的灵魂引得很远很远。这时,如果有一匹天马从银河飘然而下,我不会感到多么奇怪。


这样的星空不能不令人敬畏。老年毛姆在70岁生日时写道:“当我想到茫茫宇宙,想到无数星辰和以千千万万光年计算的空间,我不胜畏惧。”我眼中星辰已是无限多,可这只是宇宙星辰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就好像我手掌上沾的几粒沙比之于沙漠。地球在宇宙中是更加微小的沙粒,多一粒或少一粒,对沙漠有什么意义吗?想一想,真是令人畏惧。我又想起了康德的名言:“有两样东西,我们对之思考得越是深入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赞叹和敬畏就越会充满我们的心灵。那就是我们头顶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令。”从前,我能感受到康德话中的崇高,但对他把这两者并列还是不甚了然。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微风在沙峦间游荡,悄悄搬运着空气和沙粒。大块噫气,其名曰风。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现在,只有风在游戏。面对这样的星空和大地,我想:真该有一匹天马从银河里飘然而下。这样想着,我便沉沉睡去了。我身下的沙在持久地散发着白天蓄积的热量。今夜我怀沙而眠。今夜,谁有我这么宽大的床榻?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宏大星空不见了,但见一轮硕大苍白的月亮悬在沙峦上空。我在睡梦中时,宇宙已悄悄更换了面孔。我看见了那样的景象:皓月之下的沙峦、月牙泉、天空。不可多说。夜风更凉了。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找到比现在更有意味的时刻来念叨那首有名的敦煌曲子词了:


天上月,


遥望似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为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自古至今,为失恋而深情吟唱的往往是女人。此时此刻,月亮这张脸,怎么看都像个老处女。


时间是凌晨四点半,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我睡前最后一次看表是零时多一点。我睡了约四小时。沙漠地区昼夜温差大,此时月牙泉边已是凉气袭人。估计温度在摄氏20°左右。我没做任何在沙漠里过夜的物资准备,但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知道下半夜是会很凉的。我又感受到了月牙泉冷、清、静的一面。


天快亮了,大漠红日就要升起了。


一轮圆大鲜红的太阳,车轱辘似的,沿东部鸣沙山柔和的弧度滚上来滚上来,滚到山顶时,面对亘古常新的大地山河,粲然一笑。


我离开月牙泉,向鸣沙山外走去。新的一天里,最早的游客,向鸣沙山、月牙泉走来。


嘉峪关


在嘉峪关外大戈壁游荡一日,不见一个人影。我终于获得了浪迹天涯的感觉。


三天前,我尚在武威市北约20公里一个名叫长城乡的乡里,观蜿蜒于腾格里沙漠的长城。那里的长城既不威武又不壮观,残破土墙而已。这其实正是大部分地带长城真貌。山海关、八达岭那种长城是统帅长城的长城,是万里长城最高长官,是成了精的长城,仅在那个地方存在。不论是像样的还是不像样的长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全都在城市、乡村、绿洲、水草的北面。把好地方圈进来,把坏地方圈出去,长城就体现了这样的功利目的。观长城在大地上颇为优美地行进,你会想到古人生存竞争是多么激烈,又多么具体。


长城是帝国的一条警戒线。鬣狗用尿液宣布它的领地范围,我们使用的是砖、泥土和方块字。它曾是一件不得不制造不得不使用的工具。它曾经因有用而存在,现在它却因无用而伟大。


嘉峪关是长城西部统帅。这是指明长城而言。汉长城远达罗布泊,烽燧则延伸得更远。明之前的元朝,江山广大到可说是无限的地步,这条警戒线毫无用处。成吉思汗将马鞭指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江山。马鞭可比长城有弹性多了。明皇帝大概感到自己的“尿液”不太够用,便由西往东狠狠地撤退,一直撤退到阳关、玉门关以东的酒泉郡一带。嘉峪关就紧傍酒泉郡。


我到达嘉峪关市时已是夜幕四合,便就近宿于车站旅馆。单说嘉峪关时就是指旅游景区长城古要塞嘉峪关。大戈壁上的新兴小城,街道宽阔笔直,环境安静整洁,几乎见不到行人。想不到嘉峪关一带秋天就会这么冷。早晨起来,一走出房间就感到冷气砭骨。被深层次地冻了一顿,才明白什么叫衣着单薄。我登上高处观戈壁日出。太阳出来了,气温在一点一点回升。嘉峪关在城西约六公里远的地方。我决定步行走这一段路。在旅途中,根据时间安排和距离远近,能选择步行时,我总是步行。好在我的脚总是听我的指挥,没有来自其他任何人的干扰。把脚印印在一些有意思的地方,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步行约一小时,穿过一段戈壁,就来到了嘉峪关。嘉峪关设在河西走廊最狭窄的地方,关南关北皆峰峦绵亘,中间是仅仅15公里的开阔地,嘉峪关稳居正中。它向北伸出一条胳膊,向南又伸出一条胳膊,把这片开阔地牢牢扼住。进入嘉峪关和遥望嘉峪关,感受完全不同。由东门入关,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最后一道门:出关之门。这是对自东而来的人而言,对自西而来的人则正好相反,这是入关。关门之处,就是西域。明朝就用这样一扇狭小坚固的门,面对一个庞大苍茫的世界。嘉峪关内城中有城,院中套院。在迷宫一样的关内穿来穿去,我联想到故宫。一个是军事堡垒,一个是权力堡垒,作用不一样,却有相似的形制和结构,只是嘉峪关规模要小得多。实际上它们都能体现出威慑震压之意,它们保卫的是同一样东西。


出关之后的我,向西望去,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大地山河静静地摆在那儿。嘉峪关伸出的两臂现在只能扼住我一人。大地如此坦荡,一切都历历在目。关南是它的左臂。这条胳膊至今较为完整。西部交通大动脉甘新公路(312国道)、兰新铁路并行穿臂而过。这条7.5公里长的胳膊上,尚有数个高耸的烽墩。有“万里长城第一墩”之称的那个墩,就在胳膊终端,也就是它手掌部位。“第一墩”远远地向我招手。我很想就近看看终端是什么样。来嘉峪关的观景客,在关内溜达溜达,照张证明到此一游的相片就走了,不见有人到长城终端去。到那儿也没有车没有路,戈壁滩就是路。我放松心情,开始在大戈壁上漫步。走到第一墩北面那个墩(我称它是万里长城第二墩)时,我有心测量一下两墩之间距离。一步一步地往下数,数到2648步时,第一墩到了。我的2648步约折合1986米,即万里长城第一墩第二墩之间距离约为2公里。这比其他地方烽墩之间的距离要近得多。军事要塞,烽墩自然要密集一些。


第一墩残高约7.5米。走到墩背面,陡然发现一条形态怪异的河。


在离它几步远之前,看不到将要到达一条河流的任何迹象,它忽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平生第一次遇到这一景象。它直接在戈壁滩下切而成,河床深得怕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深的河床。查地图得知,河名“讨赖”,这应当是某个民族语言的音译。第一墩就立在讨赖河陡直河岸上,与河岸连成一体。我探视了一下这条可怕的河。看上去水流不大,水声隐隐可闻。我往上游走了走,沿着一条人工修成的斜坡,下到河底。在河底,这条河的怪异形态更加突出。河身狭窄,看样子宽度只有二十米左右。而河岸高度,凭目测估计当有七八十米。岸的高度竟远远超出河的宽度。后来,查资料得知,第一墩耸立处的河岸高度是82米。岸顶与河床之间绝无坡度,直上直下,有些地方还向两边凹进。崖壁就是由组成戈壁滩的那种土石混合物构成,并非岩石。我奇怪这样的河岸竟不会倾倒。这不是河岸,而是悬崖。这也不是河,而是大地上的深洞,只是洞顶坍塌了。在河底仰望,第一墩如嘉峪关砸在讨赖河岸的一只巨拳。在这样的河底,我很快产生了恐惧感。我急忙装上一瓶水,循原路爬了上来。水略带些沙漠风尘,但可以饮用。讨赖河在这儿成了长城一部分,并且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由嘉峪关至讨赖河这7.5公里全是坦荡如砥大戈壁。一过讨赖河南岸,大地迅速抬升,形成高地和峰峦。再往南,200公里外的祁连雪峰在熠熠闪光。


明长城在这里画句号是合适的。长城总是这样借山河之势来完成自己,长城就是在山河大地上做文章。


从上午8点到下午4点,一直在戈壁滩上游荡,我看见火车开过去开过来,载货汽车开过去开过来,但自始至终不见一个人影。我好生奇怪。离城市离嘉峪关都不远,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呢?唉,大约只有疯子,才到这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游荡呢。已经步行了几十里地,还要步行着回去。我悠哒悠哒地往回走着,想到吊儿郎当这个词。


一列火车开过来了。这个哼哼哧哧动静不小的家伙,一到大戈壁就感到没有再挓挲舞张的必要,它无声无息像个虫子似的努力往前爬。路太长了,爬完那些路要用好长时间,再说,路上遇到的事物全都比它更为巨大。火车穿过长城的这条胳膊时,黑绿车身与灰黄城墙形成一个大十字。我一时惊悚至极。


遥望嘉峪关,远不是雄伟气势了,倒像孩子们摆在那儿的积木。说它是趴在戈壁上的一只龟可能更合适一些。它趴在那儿,不动声色,即使杀机暗藏,却总是处于龟缩状态。秦汉长城都是由东往西建,越建越远,唯明长城是由西往东建,越建越近。明长城是先有嘉峪关(1372年设关),后有山海关(1382年设关)。明皇帝其实就是一只只缩头乌龟。明皇帝太不吊儿郎当了。


慕士塔格


在新疆,不论去哪儿,我都是从喀什出发。


喀什地区最南端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简称塔县),面积5万多平方公里,人口不足3万。塔吉克族是中国境内唯一的欧罗巴人种。塔县位于帕米尔高原。从喀什出发经塔县城到达与巴基斯坦接壤的红其拉甫口岸有400多公里,每公里海拔升高7米。在奔驰的汽车里,面对大地高天,山河表里,你清楚地感到你的躯体被一点一点抬升。


出喀什城南去,很快就离开绿洲进入戈壁滩。接着进入盖孜峡谷。唐朝大将高仙芝、高僧玄奘等都曾穿越过这条峡谷。你似乎在接近世界的边缘。在喀什城抬头即见的慕士塔格峰,随着道路的变化而时隐时现。但它那严峻优美的面孔,无疑在一步步向你逼近。雪峰是数百公里范围内的制高点,一切都在它俯视之下。雪峰之外,是其他一些高高低低形态怪异的峰峦,它们变幻的颜色会给你强烈的刺激。眼前的山是褐黄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苍白的,再走又成了黑红的。有一片面积广大通体鲜红的峰峦令我惊叹不已。人们把吐鲁番一带的一些略显红色的峰峦附会为与玄奘取经有关的火焰山,而这里的山才更像火焰山。火焰山的确应当在这里。你看,火刚刚熄灭,有些地方似还隐匿着活火。


这里好似是上帝的草稿,一块块骨头都安排好了,但血肉皮毛却忘了长。大地的骨头裸露着,大自然在向你呈现它的原版。人们常用芳草萋萋形容荒凉,而从这里的峰峦上你却找不到一棵树一棵草。在新疆南部大地上行走,芳草萋萋的地方那可是繁华世界呀。盖孜峡谷在这样的峰峦间穿行。道路是凶险的,许多地方深深凹进岩壁,成了巨岩盖顶的走廊。盖孜河就紧傍着凶险的道路。


走了大半天,仍然在慕士塔格峰的视野里,上路前它看着你,在路上它看着你,到了跟前它看着你,你走远了它还看着你。车从慕士塔格身边走过。我们急着赶路,顾不上停留。


离开安静的塔县县城,沿中巴公路继续南去。好像是忽然之间,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一下子就进入了大自然的深闺洞府。这里离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口岸红其拉甫,还有100多公里。好像为了与盖孜峡谷对比,大自然在这里安排了一条绿色走廊。在两面峰峦的夹峙下,狭窄却平坦的山谷里黄花照眼,绿草芊芊。你的心眼为之一亮。有着金黄色皮毛的旱獭越来越多,它们都蹲在山坡上自家门口观景。距离这样近,你甚至能看清它们眼睛的转动。它们对从身边飞驰而过的大家伙毫不畏惧,但当大家伙停下,从里面钻出小家伙,它们便倏地缩进洞里。它们早就知道大家伙不可怕,小家伙很可怕。


在这样美好纯洁的地方,一条河流奔跑着来到了路边。她的好心情一望而知。我跑了这么遥远的路程,终于摆脱掉大自然被亵渎的部分。最不辜负大自然美好的事物一定是那些河流,在美好的地方河流不会不美好。山水不止有情也有义有节啊。她是塔什库尔干河。这大约是世上最为清澈的河流。她来自雪山,她刚刚上路,她是从天堂下来的,她一尘不染。我终于阅读到了大自然的原典。她是残存的大自然原典中的一节。很不幸,大自然原典已经消逝殆尽了。


这条河把我送到红其拉甫。一天的时间,400公里路程,海拔从1000多米上升到5000米。几名士兵分别站在自己国家的那边。他们站在雪峰之下,站在积雪边上,站在5000米海拔线上。偶尔有货车或客车从这儿通过。现在是夏天,温度却在零度以下,没有鸟,没有花。这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一段界限。在巴基斯坦士兵的注视并允许下,我往人家的国土那边走了十几步,那个地方有雪,我抓了一把雪,这就是另一个国家的雪了。


第二天,返回的路上,特意到慕士塔格峰下停留。雪峰北麓有一个高山湖,名卡拉力湖。它有蓝墨水一样深邃的颜色。卡湖是慕士塔格的镜子。望一眼湖中雪峰的倒影,人的灵魂就掉了进去。在颠簸的汽车里,我感到慕士塔格峰一直没有确定的面孔,我以为那是因为人在行走的缘故。现在我停下了,我站在了它的身边,它近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你看着看着它就变了。它是那样巨大的事物,人这么小,怎么会看清它呢。它的雪层冰川有几百米厚,那些冰雪是有历史的。雪山上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大约只有阳光不停地在那儿攀登吧。雪山把天空照亮了。据说,慕士塔格的准确意思是“冰山神父”。是啊,在这方圆几百公里上千公里内,人们不崇拜它,崇拜谁呢。


慕士塔格大气沉静地站在那儿,站在有“万山之源”之称的帕米尔高原上。它是这样一件大器,使得它周围的事物不得不都对它做出避让之态。雪峰布置起一个静谧而隆重庄严的大自然教堂,不动声色地表达它的慈悲,宣示它的原教旨。


在中国西域,你能领受极致的雪峰之美、地理之美。


这儿很安静。卡湖边只有几个人,几头骆驼,几匹马,几顶帐篷。空气忽然之间有了某种变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几片云在天空迅速移动,一阵风又一阵风,骆驼把头扭向一边,帐篷啪啪作响,湖面动荡不已。一名塔吉克汉子骑着毛驴,率领着好几头毛驴向这边走来。驴被风刮得一歪一歪。一头毛驴忽然大叫了起来。另几头也跟着叫起来。慕士塔格峰下一时驴鸣阵阵。勤奋的驴子,在这样的地方,你们深情呼唤什么,你们对这高天大地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呢?真该发生点什么事情了。这儿太适合大鸣大放了。赶快叫吧。我不能自已地模仿驴鸣大叫了起来。


“咴哈——咴哈——咴哈——咴——咴——哈——”


真驴鸣加上假驴鸣在慕士塔格峰下回荡。骑驴的汉子,帐篷边的塔吉克妇女,牵马的塔吉克儿童,一齐对着我笑了起来。


我一生就学了这一回驴叫。我常常回味这次大鸣大放的经历。当时纯是自然而然。后来,在别的地方,驴鸣声从身边骤然而起的情况又有很多次,我却再也没有一作驴鸣的可能。我想起《世说新语》中那件轶事。王粲喜欢学驴叫。王粲死了,曹丕与王粲的昔日同游一起去吊唁。曹丕倡议道:王粲生前喜欢学驴叫,诸位就各自学一声驴叫来为他送行吧。于是,墓地上就传出一阵驴鸣。曹氏父子可算皇权史上最有趣的帝王。带头学驴叫时的曹丕,人性表达得差不多像驴子一样自然而然了。


笔下的文字能像驴鸣一样自然就好了。


慕士塔格,我在你身边真实地叫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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