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纪事》和《全唐诗》都记载了陈子昂初入京师时的一件事。陈子昂举进士入京，不为人知。有人卖胡琴，价百万。陈子昂看看左右，“辇千缗市之”，也就是花大价钱买下了胡琴。周围人惊诧询问，陈子昂说，他善于此。众人问，可以奏来听听吗？陈子昂说，明天可去宣阳里。大家如期而往，陈子昂备下酒肴相待。吃罢，陈子昂捧胡琴说，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言罢举起胡琴来摔碎，把他的文章遍赠来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郡。此时武攸宜为建安王，即召陈子昂为书记。

用当代人的眼光来看，陈子昂好像有作秀之嫌，有点自我炒作的意思了。可是，他怀才不遇，愤而做出点出格的事情，难道还不可原谅吗？《唐诗纪事》还说，陈子昂资褊躁，然好施予，笃朋友；这是说他褊狭急躁，耐不得性子了。不过，他不吝家财，乐善好施，对朋友笃实忠诚，却实在难得。当代一些长于自我炒作的作家诗人，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品质了。

《全唐诗》评价陈子昂道：“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姘丽秾缛。子昂横制颓波，始归雅正。李杜以下，咸推崇之。”看上去给陈子昂评价不低。其实，认真考察起来，在唐代以至于后世，陈子昂的名气还是低于了他的实际成就。

贺知章就恰恰是陈子昂的反面，名气比成就远过为大。贺知章《全唐诗》收诗十九首，两个散句。除去了迎神、回宫之类七首，奉和三首，剩下的十首诗中，只三首好诗，一为《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再是《回乡偶书》二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了。公平地讲，贺知章的三首好诗都是小诗，好在有巧思，再要往多么高了去评价就不大应该了。贺知章因为发现了李白，一见李白诗文，道出了“君是谪仙人”这千古不易的名言，这一发现，使贺知章的名气远远大过了成就。是李白成就了贺知章。说来这也不易，又有几人具备发现天才的眼光呢？陈子昂的天才不就是无人发现，他才愤而自我“炒作”吗？

读《全唐诗》，会有一个十分强烈的感受。前头的诗人合卷不算，从皇帝诗人唐太宗顺次读下来，到陈子昂一出，顿觉一变。《感遇诗三十八首》满纸苍凉，魏晋风骨于焉再现。“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下骨”，令人想起了魏晋王粲《七哀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宗于此。陈子昂是不会为唐王朝勃兴的表面所惑的，他的诗笔还是要伸向社会深处，触到一个王朝疼痛的神经，哪怕那根神经为歌舞升平所麻痹。陈子昂的感遇由现实而历史，达到方方面面。“骨肉且相搏，他人安得忠。”这是疑古疑情；“长城备胡寇，嬴祸发其亲。赤精既迷汉，子年何救秦。”这是追问历史，探究祸乱兴亡之因；“莫以心如玉，探他明月珠。”这是有感于世情冷暖，向世人发出警示；“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这是为不公而鸣不平，抒发愤慨；“圣人去已久，公道缅良难。”这是叹世风之日下，怀圣人之远去了。陈子昂的感遇真是无所不届，但很少涉及个人忧欢，谁说他“褊”呢？

世情不能让人乐观，陈子昂像好多浪漫的诗人一样，会向往化外，思慕仙家。“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答洛阳主人》），他也有云游方外之心。“至人独幽篁，窈窕随昏明。”“咫尺山河道，轩窗日月庭。”（《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世外生活是这样的悠然闲适，窗明心静，令人钦羡，“我辈何为尔，栖皇犹未平”呢？在这首诗的序中，陈子昂把这种情怀的产生叙写得更为明晓：“东西南北，贤圣不能定其居；寒暑晦明，阴阳不能革其数。莫不云离雨散，奔驰于宇宙之间，宋远燕遥，泣别于关山之际。”人间的变动不居，悲欢离合，使人心不宁，惨凄涕泫，何如幽篁轩窗，离世索居？诗人总是比常人多了些敏感，物序月华，都能引起诗人的生命感怀，人生惆怅。“空簾隔星汉，犹梦感精魂”，（《月夜有怀》）“击剑起叹息，白日忽西沉”，时光倏忽，追梦驰魂，人生短暂，日月恒久，陈子昂心骋八荒，思接千载，他距《登幽州台歌》发出那千古一叹不远了。

人世的牵挂是这么多，让人割舍不下。“明妃失汉宠，蔡女没胡尘”（《居延海树闻莺同作》）王昭君，蔡文姬，她们只是失宠沦没的女子的代表罢了，诗人挂怀的是万千沦落的生命。“野戌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嗷嗷夜猿鸣。”（《晚次乐乡县》）夜猿哀鸣，只是因为诗人的心头有哀愁，那声声长鸣，才动人心魄，催人离魂了。“途遥烟雾生，莫言长落羽”，（《落第西还别刘祭酒高明府》）“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落第西还别魏四懔》）陈子昂为落第连写两首诗，极言“落羽”之惨切，他抒写的也非一己情怀，而是万千举子跳龙门失落共有的心境。

像陈子昂这样敏感多愁的诗人，他偏爱怀古是自然的。《岘山怀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躇”，他登高览古，怀想着兴亡之理，踟蹰不前，心事苍茫，也不是为了他的一己悲欢。陈子昂是有济世理想的。传统文人修齐治平的道路在他这里走得并不顺利，他因此便在对别人出塞征战的和诗中表达他的踌躇满志。“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境界苍凉而廓宏，气势雄壮，差不多有了稍后边塞诗的格调了。“天河殊未晓，沧海信悠悠。”（《宿襄河驿浦》）陈子昂心头弥漫着悠悠思绪，望天河，观沧海，难以排解的是岁月无穷人生有限的感怀，他就要发出那千古一叹了。

陈子昂写诗，偏爱加序。他的序文叙事明理，书写原委，纵横捭阖，抑扬顿挫，骈四俪六却不觉匠气，读来依然跌宕流走，朗朗上口。上引《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的序文便是一例。《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晦日宴高氏林亭》《秋日遇荆州府崔兵曹使宴》等诗的序，都是陈子昂诗序中比较长的，是可以单独抽出来读的。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书》的序文中陈说他的文章主张，是陈子昂文学思想重要的节点。他序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子昂为诗，是有意要正时弊，怀有抱负的。他是以自己的诗承续汉魏风骨，像韩愈领导古文运动，要“文起八代之衰”一样。陈子昂一出，诗风大变，正是建基于此。陈子昂为唐诗发展做出了里程碑式的贡献，中国诗史应为陈子昂重重地写上一笔。

沉重抑郁的陈子昂难得有轻适乐观的时候。唐代诗人常有观妓的诗，陈子昂也有一首，《上元夜效小庾体》，“楼上看珠妓，车中见玉人”，却不露轻佻，仍然是庄重优雅的。这是陈子昂诗中少有的一次轻松了。

陈子昂心头的重压无以解脱。他的心头重重地压着历史，压着现实，压着人生，压着岁月。人生岁月的重压成为沉沉的生命感坠在陈子昂的心头，他终于发出了那千古一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陈子昂把生命的无奈生命的苍凉生命的终极悲剧，一声长叹，慨然而出了。我们的悲剧正在这里。在生命的流程中，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占有这有限的一个端点，既不能与古人晤谈，也不能与后来者相聚，唯天地悠悠，无尽无休。这样的人生感叹，又有几人能够感受，能够理解呢？陈子昂的孤独长叹穿过了岁月的厚幕，自那时至今天，乃至而后，不息传来；可惜回音寥寥，盲目的乐观遍及人世，只能任涕下者独自怆然。

有了对生命况味的深刻感受，陈子昂对红艳桃李也有他自己的看法。他写《彩树歌》，“红荣碧艳坐看歇，素华流年不待君。故吾思昆仑之琪树，厌桃李之缤纷。”红颜易老，春花早谢，不老的是昆仑山上的琪树；那是仙家的珍奇，是凡人能够接近的吗？

难道陈子昂预感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了吗？不过，他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冤死狱中吧。他的父亲为县令段简所辱，陈子昂闻之，遽还乡里。他的父亲去世以后，县令段简听说陈家富足，便图谋勒索。陈子昂的家人给段简送去了二十万缗，但县令还是罗织罪名，把陈子昂抓进了监狱。据说陈子昂在狱中为自己卜过一卦，卦相大凶，陈子昂惊道：“天命不佑，吾殆死乎！”不久，他果然死在了狱中，年仅四十二岁。一代诗人，里程碑式的诗人陈子昂，就这样结束了他天才的生命；这还不是他所长叹的生命终极悲剧，而是人为的悲剧，小人构陷。有史料说，县令段简是为武三思唆使，罗织罪名，捕陈子昂下狱的。武三思是武则天异母兄长的儿子，也就是女皇的侄子。武则天为她自己立碑无字，陈子昂为自己立的碑是他的诗文。武则天是故弄玄虚罢了。陈子昂的诗则是实实在在的汉魏风骨，卓立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