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他的《悲歌行》中曾经悲哀地唱出:“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伟大诗人的孤独寂寞令人悲叹。千年而下,我们还是作着一次次试图知心的努力,想走进李白的心灵,尽管往往仍是徒然;可是放弃了这种努力,我们却更加不忍,我们不忍心让伟大的心灵在那里永久孤寂,无人走近。
因为“子是谪仙人”,我们与李白本非同类,便只能遥遥相望,看李白飘然而来,飘然而去,难以把捉其行迹,走不进他的心灵吧。李白诗如仙风拂来,无迹可寻,既不知其何从来,又不知其何从去,我们无法把握李白的作诗之法——他本无定法,无法之法,又焉可把握?如果不是硬要寻觅李白的诗法,而只是由他的诗走进他的心,凡人走向仙家,会不会有几分可能?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三首)无路可走的痛苦几乎困扰了李白的一生,就连他短暂的供奉翰林时期,贵妃磨墨,力士脱靴,看上去无比宠荣,也还是如此,否则,他便不会发出他那惊世的呐喊“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白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了。在这里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境逢生,而只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李白,也许是因为人家只看到他的荣庞,他的盛名,而看不到他的困窘,他的绝望,他才发出了那“天下无人知我心”的感叹吧。“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李白必定是常以鸿鹄自居的。
丝毫也不必怀疑,李白就是怀揣了鸿鹄之志的。他不是志大才疏自视甚高的那类狂人,谁都不该怀疑李白的才能,那还不只是诗的才华,也包括经世之才,济世之能。“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白》)李白真的是笑倒了儒学的根基,从根子上否定了经世济用的传统吗?其实不是的,李白从来都没有放弃他的建功立业之志,他只是拒绝了进士及第的仕途老路,而要依仗自己天赋的才华,从另一条路子走向他的目标罢了。他的狂,只是他自负的表现。一旦有了济世的机会,他便“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了。
李白真是豪情万丈,气冲斗牛。“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李白丝毫也不怀疑他的治国平天下安邦定国的才能,他理想地勾画了他的凯歌以还,庆功筵宴:“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塞下曲六首》)在李白心中,在李白的诗里,大漠边塞不再是可怕的荒凉白骨累累,而只是英雄豪杰的用武之地辽阔战场了;虽然,他心中永远也不会忘记“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李白的矛盾是天下士子共有的矛盾,他们分明看透了开疆拓边是要以万千生命为代价的,可是他们的修齐治平理想却往往要在这样的“事业”中实现,他们不情愿,又无可奈何。而且,他们的理想实现,还要靠圣上旨意朝廷敕命,他们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要“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他们要自行其是还不成。
造成困难重重的主要原因就在这里。“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李白写下的是万千怀才不遇的士子共同遭遇的困境,只是在李白这里表现得更加强烈,李白用他一贯的豪情纵放发抒了。可叹的是“白日不照吾忠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梁甫吟》),诗人的一腔赤诚并不能被昭示于天下,或者不能够被“明主”瞧见;而他的心忧天倾,又哪里就是杞国无事呢?“生不当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李白《与韩荆州书》,向韩朝宗陈情告白,想求得进身之阶的举动,好像成了豪放的李白生平的一个污点,有时候会被人诟病;可是,想一想李白走投无路报国无门的情况,他写下那样一封自荐的信,又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了。后人们置身局外,往往会忽略了当事者的痛苦,苛求前人,刻薄先贤,那不厚道了。要是能够想到,李白做了供奉翰林,荣宠备至,他仍然不得“开心颜”,那种情怀和质量,又哪里是苛求前人的蝇蝇后辈能够理解的呢?
李白的古风,千古一人,李白的痛苦,世所罕见。李白的古风,“大雅久不作”而下,受陈子昂感遇诗影响甚大,但他却走向了开阔和浩荡,一泻千里。李白的痛苦,在这些古风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这是那个时代得意者的活画像,不只是斗鸡,走马斗狗者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他们挡住了青天大道,致使“我独不得出”。与此辈蝇营狗苟,抑或争斗竞获,李白是决然不屑的,“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自视甚高的盲目自傲固然不可取,鹤立鸡群的傲骨还是应该有的,只要他真正地具备了超群之才;那是不甘沉沦的洁身自爱,是在滚滚浊流中保持贞洁的节操。
李白深知,“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他是使命在身的:“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上天赋予他的使命还不只是为皇家的帝业贡献才能,而是在大雅正声中一展才华。朝廷上并不缺少一个大臣,屈原之后,千年以来,却少了一位伟大的诗人。那空缺的位置,正待李白去填充。“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那正是李白步入一代伟大诗人的境界所呈现的溢光流彩美景了。“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这世上并没有多少青云之士能够理解李白,提携李白,李白要依靠他自己的才华独步青云。“焉得偶君子,共垂双飞鸾。”能够与李白相知相投共乘飞鸾的,只是杜甫一人而已。“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也只有杜甫对李白的理解,才能够安慰诗人那寂寞的心灵。惺惺相惜,没有了伟大天才之间的理解和慰藉,文明世界也就沦落得像大漠戈壁一般,只剩下荒凉一片,连一茎绿草一滴清泉也没有了。
李白的自负是骨子里的,始终都不会失去。“天生我材必有用”(《将进酒》),李白从不绝望,他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天高海阔,总有一天他必定要“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三首》)。李白的豪气跟他的自负、自信紧连在一起。李白他“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十七首》),但他就是不颓丧,不消沉,愁肠满腹,仍怀揣希望。
不,李白最得意的时期,并不是他做供奉翰林随侍在皇帝身边的时候。在一般人看来,即便“御用”,只要在皇帝身边转转着,也是荣宠备至,优渥有加了。但是李白不会这样,他还是发出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呼喊,决绝地离开皇宫,纵情于山水之间了。皇宫笼羁,可以把金丝鸟关进去,皇家愿听什么歌,就在笼子里跳跃着唱什么歌,以求得到那三二金米玉粒。但是,伟大的李白不屑,李白是苍鹰,他的心灵要在皇宫之外的广阔天地飞翔,他要歌唱,便是声震八荒,唱给远为广大的世界。
李白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期,是永王璘都督江陵,辟他为僚佐时。看他《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节奏明快,一泻千里,就知道李白此时的心情自是阳光明媚,眼前展开的是楼船竞发王师出征的景象了。李白相信,他的理想实现指日可待。“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终其一生,李白就是这个时期感觉到他的经国纬邦之才治国平天下之能可以得到施展了。多么矛盾,李白逃出了皇宫的笼羁,他还要进入皇家的另一个王子的幕府,才能够发挥他的才能,转来转去,他仍然不能不被“御用”。皇权之下,谁又不是被“御用”的呢?只是被“大御用”还是“小御用”之分罢了。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皇帝一个人是自由的,他是为他自己所用。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怪李白在做永王璘僚佐时写下这么多有关帝王的诗句呢?“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飞龙虎旗。”“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王出三山按五湖,楼船跨海次陪都。”“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李白在他气势昂昂大展抱负的时刻,写下了这么多颂扬帝王的诗句。细细品读,仍然能够发现李白与那些廷臣诗人极大的区别,他没有肉麻地阿谀,他不卑不亢,保持了封建专制下伟大诗人的人格和诗品,李白还是李白。等到永王璘谋乱兵败,李白因而获罪长流夜郎,李白这组《永王东巡歌》会被当作“反诗”,而罪加一等吧;按后世为文人罗织罪名的做法,这是一定的。不过,史料上倒没有留下李白因诗获罪的记录。唐代的文字狱还没有兴起。那要等宋代而后,以苏轼“乌台诗案”为标志,诗人们作诗便要加倍小心了。
还算有幸,李白生在文字狱未兴的唐代,他可以无所顾忌,尽情放歌,他可以写杨贵妃“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并不在意赵飞燕是以色事人淫惑皇帝的代表形象,从而担心皇帝和贵妃指责他影射比附,讽喻皇上。他专写杨贵妃的《清平调词三首》,艳极却不生腻,非李白这样的大天才手笔难为。想一想李白当时“宿酲未解”,承诏援笔赋之,龟年歌之。“太真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敛绣巾重拜。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这般香艳,这般绮靡,又这般恩宠,这般洒脱,也只是李白当之而不沉迷,自古至今,有几个诗人还能如李白那样一走了之呢?
李白是志不在此啊。“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李白的理想在大江大海之上,在高天厚土之间,他可以被一时笼羁,不能被永久束缚,哪怕他看透了前途危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看透了“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打定了主意“行路难,归去来”(《行路难三首》),他也不肯扭曲自己的心性——“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古风》)这就将要接近李白常被批评的及时行乐饮酒慕仙的节点了。其实,伟大的诗人哪里会那么简单,被一语概括呢?“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行路难三首》)“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这么多有关饮酒的诗,其中也许有一些饮酒作乐自我麻醉的成分吧,可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四首》)呢?那不是孤独至极只能邀月而饮的寂寞情怀吗?潇洒也许还有一些,自适也有少许,可是欢乐却没有,那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呢。
“登鸾车,倚轩辕。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飞龙吟二首》)“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古风》)“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人生在世不尽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这是要弃世而去,化外成仙了。可是“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是世人容不下李白,这个世界容不下李白,他才要一怒之下,弃世抗争。李白由仙界贬谪到世间,他必定是不知道人世险恶世道多艰吧,他如果知道了,他还会来人世走这一遭吗?李白的选择,大约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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