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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1、野渡无人的境况

边塞诗、闺情诗成为唐诗之大宗,其中原因值得探究。唐代诗人的壮阔豪放和细腻委婉都已登峰造极,令后人难以望其项背。这是大唐气象的一个方面吧。在唐代边塞诗的先声中,崔国辅更值得重视的是他的闺情诗。唐代诗人由李白而上而下,大都写过闺情诗,可是比崔国辅写得更好的并不多见。崔国辅的闺怨是能够写到极致的。


“悔不少年时,嫁与青楼家。”(《古意》)崔国辅这样的闺怨,自会让人想到更多,闺中女子由怨生恨,恨极了会破罐子破摔吧,那却是被逼的无奈之举。“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魏宫词》)明白如话的诗句,书写的是得宠时的情景,可是“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怨词二首》),失宠时的落寞寂冷更加令人不堪。可叹的是,得宠只是一时,失宠却更为长久。思想起来,倒是那“城中轻薄子,知妾解奏筝”(《襄阳曲》),值得回忆;那要是为其弹奏一曲,会怎么样呢?谁知道那轻薄子会不会始乱之终弃之,让闺中的《子夜冬歌》更不堪卒听呢?“夜久频挑灯,霜寒剪刀冷。”这男人主宰的世界,留给女人的就是这长久的凄冷;繁管热弦,只是一时。


崔国辅的闺情诗篇篇都好,首首可诵,随手采撷,便是珍珠。《丽人曲》“独有镜中人,由来自相许”,这是寂寞中的自哀自怜,对镜顾影;《小长干曲》“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这是小女子的天真无邪,菱歌清澈;《秦女卷衣》“夜夜玉窗里,与他卷衣裳”,这是宫中女子倚门望幸而不得,聊寄哀怨;《王昭君》“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这是代昭君泄恨,代万千女子泄愤了。


对女子怀了深切情意的崔国辅,对朋友自然也会别情依依。他的送别诗《渭水西别李仑》,“不知呜咽水,何事向西流”,就不是套话送别,而有了真情实意。他的《今别离》,“船行欲映洲,几度急摇手”,便写出了普遍的送别情景送别怅惘,不是一人一地的送别了。


崔国辅《全唐诗》中收诗一卷,尽管他的闺情诗篇篇都好,但到底都是小诗。崔国辅不是大才,自然也没有大胸怀。诗人胸中要装下的是整个世界,世界自然不仅仅是女子,情感世界里当然也不只是闺情。《唐诗纪事》载,“子美献三赋,国辅、于休烈每称述焉。”看来,崔国辅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只是没有像贺知章发现了李白那样,对杜甫的天才道出惊人之语。不过,“诗仙”是一见可知的,而“诗圣”却要由大诗小诗一首首一卷卷像筑山一样筑起,单单三赋还看不出来。


由于李白一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崔颢暴得大名,无以复加了。当然,崔颢的《黄鹤楼》写得就是好,“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悠远空旷,“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清丽凄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乡愁怅惘,都是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的坚实理由,崔颢的才华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现。历来选本,都把这首诗当作七律收入,其实,它并不是工对严格的七律。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伟大的诗人李白就是不能被格律束缚的。他为此诗而慨叹,足见,诗,到底不是纯技术的。格律不能不要,但不能成为诗才诗情的枷锁,该摆脱该冲决的时候还是要冲荡一下。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散漫无归。


据说崔颢本是“有文无行”的。唐代诗选家殷璠就说过,“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绮靡浮艳,本齐梁文风,陈子昂有意变之,少年崔颢是无意中追随齐梁了吧。幸亏崔颢如殷璠所言“晚岁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这才成就了一位杰出的诗人。“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古游侠呈军中诸将》)这里可不再有一丝浮艳之气了,有的是杀气和豪气。崔颢一变,而上承魏晋之风,也如殷璠所道,他令鲍照、江淹相形有愧了。他写《江畔老人愁》,属七言长篇,代江畔老翁自述身世、离乱。虽然结末“感君有问为君说,说罢不觉令人悲”,也多凄切,但总是不能与杜甫的此类诗篇相比,崔颢到底没有像杜甫那样亲身遭受颠沛流离。诗人的个人经历,要不影响他的诗作也难。


崔颢的七言长篇最好的是《邯郸宫人怨》。宫怨是唐代诗人大都涉及的题目,崔颢写来,也显得很顺手。“百堵涂椒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晶簾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琩床。”皇宫内的奢华绮丽,不必亲见,有过文字的阅读,就可以写出,因为皇家的奢靡都是一样的,再换一个朝代十个朝代,也还是一样。“恩情莫比陈皇后,宠爱全胜赵飞燕。瑶房侍寝世莫知,金屋更衣人不见。”皇帝宠爱嫔妃,也尽如此,可叹的是妃嫔们往往想不到她们最终的结局:“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无情最是帝王家,帝王家里为了争夺皇位,子弑父,弟杀兄,都属寻常。大唐皇帝李世民不就是杀了兄长才登上皇位的吗?登上了皇位,就意味着普天下的美女皆为朕所有,你又怎么能指望皇帝只会钟情你一个呢?


不幸的不仅仅是宫人,薄情的也不只是帝王。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当头的人世,人来人往,人情浇薄,真的值得那般留恋吗?崔颢《行经华阴》,也产生了怀疑,萌生了出世之意:“借问路旁名利客,无如此处学长生。”


可惜也只是说说罢了,多少人厌倦了人世间追名逐利的争斗,向往世外的淡泊恬然,可是,他们还是只偶尔往世外看上一眼,又转回来注目人间了,人间到底有太多牵挂,让人割舍不下。况且,世外就真的像经文中念的那般纯净吗?那些剃光了头发的俗人,不是也“放不下”,也在斤斤于世外的利益吗?《长干曲四首》,崔颢“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又是怦然心动的人间情怀了。没有这样的人间情怀,崔颢是无论如此也写不出《黄鹤楼》来的,“黄鹤楼一去不复返”的此楼,筑在“此岸”,又在“彼岸”。


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诗句一出,似有千钧笔力,境界全出。稍后于他的权德舆,赞誉他的五言诗为五言长城,由这首五言绝句看来,倒也当得。他的《送河南元判官赴河南句当苗税充百官俸钱》,写“山东征战苦,几处有人烟”,也是一以当十的佳句。他的《过李将军南郑林园观妓》,代妓言“小妇秦家女,将军天上人”,是说好话甜人了,无甚可取。他的送人诗很多,大都一般。《送人游越》“西陵待潮处,落日满扁舟”,却令人刮目相看,其阔大浑茫,绝非寻常。


刘长卿诗作很多,在他的十卷诗文集中编为九卷,《全唐诗》编五卷。把他的诗一一读下来,“风雪夜归人”的感觉越来越淡,会觉得权德舆的评价未免过高了。倒是高仲武评得更为中肯:“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以上,语言稍同,于落句尤甚,此其思锐才窄也。”高仲武者,一说即是高适。如果真的是诗人高适,那么,他的评价就是由诗人的感受出发,深得作诗之法的。诗思到底不能全凭锐气取胜,还需要壮阔的才华。刘长卿的确是差强人意的。权德舆不是诗人,是高官,高官谈诗,不大可信的,只要他不是真的诗人。


其实与那“五言长城”之说相反,刘长卿的七言诗写得倒是不错,可圈可点。《家园瓜熟是故萧相公遗瓜种悽然感旧赋此诗》,“谁能更向青门外,秋草茫茫觅故侯”的怀旧,《重送裴郎中贬吉州》,“同做逐客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的怀远,《寻盛禅师兰若》,“山僧独在山僧老,唯有寒松见少年”的人生感,《酬李穆见寄》,“欲扫柴门迎远客,青苔黄叶满贫家”的苍凉,都是能够深深打动人心的。刘长卿无疑也是多情善感的人,在他那里,见瓜熟而能感到故人遗下的瓜种,见老僧便能想到青春年少,送友人便激起同病相怜之感,迎客人即能想到贫寒人家的荒凉,刘长卿到底不失诗人的本质。要知道他也是做官的人,而且为官很有才干。还是那位高仲武曾言:“长卿员外有吏干,刚而犯上,两度迁谪,皆自取之。”刚而犯上的官员诗人,才会眼睛向下,看到荒贫民间,产生悲悯情感。有此一点,刘长卿就不愧为一个好诗人了。他的诗才不够,那是上天赋予不足,不能怪他。


刘长卿真的是多情善感的。“怜君一见一悲歌,岁岁无如老去何。”(《赠崔九载华》)“江春不肯留归客,草色青青送马蹄。”(《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都不是一般送别赠人诗不动情感的套话俗话,其中有深情,有愁绪,有离别的无奈和眼泪。“月明江路闻猿断,花暗山城见更稀。”(《送柳使君赴袁州》)更是凄清透骨,猿声断续,更增添了别愁离绪,让多情的诗人难以忍受。《岁日见新历因寄都官裴郎中》“愁占蓍草终难决,病对椒花倍自怜”,他自是病中孤凄,自怜自哀,无以聊对了。


诗人患病,更会多一些痛苦,不只是肉体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诗人的敏感对蓍草椒花也会生起一些别样的失望和期待,难以对常人道的。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有惆怅,有愁怨,也有绵里藏针的批判。怀才不遇命运淹蹇的贾谊,引起了后世太多诗人同病相怜的凭吊,凭吊一过,不幸的命运同样降临至痴执的诗人头上,世世代代,不会有丝毫改变。诗人的惆怅怨恨,原来是这样力量微弱,动摇不了皇权专制冷酷无情的根基一丝一毫。刘长卿《双峰下哭故人李宥》,“图书经乱知何在,妻子因贫失所从”,为故人放声一哭,哭故人,也是哭他自己。诗人的诗里,总会有他自己在。


刘长卿的好朋友韦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这样高洁的人,一般秽物自不能近身。与韦应物交游的只是刘长卿、诗僧皎然等数人,往来酬唱,雅然而集。韦应物的诗“闲澹简远,人比之陶潜,称陶韦云。”“嘉树蔼初绿,蘼芜吐幽芳。”“孤鸟去不还,缄情向天末。”确可见陶渊明之风。


陶渊明是不可学的,他的行迹难以追踪,诗旨也难以模仿。多少人向往世外桃源,可是又丢不下世俗利禄,陶渊明的境界,只是想想而已,他的诗也只能成为孤体——陶体——世所罕出。韦应物有《与友生野饮效陶体》,故意效仿陶渊明,“且遂一欢笑,焉知贱与贫”,那是偶尔野饮,兴之所至了。他不与友人野饮时《效陶彭泽》,“掇英泛濁醪,日入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田家生活有似,他还是与陶渊明有了区别。陶渊明归隐田园,躬耕田亩,他自己就是田园的一部分,他是客体,也是主体,他的诗是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自然生发的;而别人不是,别人是把田园当作对象,诗人是置身于外的。韦应物也是这样。尽管他《寄冯著》“春雷起萌蛰,土壤日已疏”,“披衣出茅屋,盥漱临清渠”,更有明显的陶风了,他依然不是那个自耕自足大汗淋漓的农夫诗人。


韦应物对陶渊明的羡慕自然也是真心的,可是他仍然不能毅然决然丢下这卑污的官场俗务,他只能在诗中慨叹不已:“自叹犹为折腰吏,可怜骢马路旁行。”(《赠王侍御》)皇权之下,不必折腰的只有皇帝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常常也要折腰行事,有时候像一只忠犬,主子走在前头,睬也不睬,他还是摇摇尾巴跟上去。可叹的是皇权制下,大小官员都是这个样子,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他反过来又践踏别人的尊严,他对别人折腰了,他又要求人家对他折腰,折腰而复折腰,到最后便是下跪了,那是对人的尊严最残忍的凌辱和践踏。可是多少人习焉不察,连膝盖跪痛的那点感觉都没有,灵魂又怎么会疼痛呢?韦应物是有这种疼痛的,至少,他是在诗里把这种疼痛写出了。等到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他是矛盾重重,纠结难断了。


大历十四年,韦应物自鄠县令除栎阳令,他以疾辞不就,一度实现过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想望。不过,他后来还是出来做官了,两度为官滁州。他因此留下了他的绝句名篇《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诗的孤绝幽凄,当是韦应物滁州任上的心境写照吧,他的官做得大约并不得意。


韦应物也是未能名重当时的诗人。晚于他的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称道:“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白居易所言韦应物的不为时重,并非文学史上的个例,而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被埋没被漠视,是历代好多优秀诗人作家共同遭受的命运,其复杂的原因难以言说。白居易给元稹写这封信时,他正“俟罪浔阳”。“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此情此景,援笔以书,白居易对韦应物的评价由苦寒中发出,自能深中肯綮。野渡无人,任舟自横,那是一幅旷达的景象,还是一种孤凉的境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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