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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5、湘灵鼓瑟今何在

在唐代诗人中,戎昱的名字大概是最难被人记住的;这与他那生僻的姓氏有关。京兆尹李銮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但是要求他改姓,戎昱坚持地辞绝了,他还作诗谢云:“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宪宗时,边烽甚炽,大臣议和亲,皇帝道,曾经听说有一位诗人姓名稍僻,那是谁?宰相以冷朝阳、包子虚回答,都不是。皇帝吟出他的诗来,原来是戎昱。皇帝还记得戎昱的《咏史》诗“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皇帝记住的不是那些平平的不痛不痒的诗,而是有关江山社稷的诗,哪怕诗含讥讽,当然,那讥讽的锋芒最好是对向前朝的,而不是刺向当今。


据《唐才子传》载,戎昱“美风度,能谈。少举进士不上,乃放游名都。虽贫士而轩昂,气不稍沮”。京兆尹李銮是因此而看上他,欲以女妻之吧。“美风度,能谈”,那与天赋有关;“虽贫士而轩昂,气不稍沮”,就与修养气节相涉了。戎昱举士不第时,爱湖湘山水,游至零陵。大都督于襄阳闻听有妓善歌,即取之。戎昱以诗遣行曰:“宝钿香蛾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于襄阳遂遣妓还。想来真是难以置信,在那个诗的时代,一首诗居然能令手握地方军政重权的大都督放弃了看中的歌妓,那到底还是尚文雅的朝代,不像后世的崇尚权势、野蛮、财富与暴力。


戎昱没有千古流传的名诗名句,他的诗还能在浩如烟海的唐诗中凸现一二,让人一振,是因为他写的不是那种不痛不痒的诗。读《全唐诗》,会有一个突出的感受,在那个诗的时代,会写几句诗的人朝野都有,有人浸染甚深,似乎触目皆诗,提笔即诗,有人则偶尔为之,有感而发。每天都在作诗的人,往往并没有留下什么好诗,偶尔为之的人,却留下了一二好诗世代流传。有人技术圆熟,清词丽句,工对严整,无懈可击,可是一一读下来,却总觉得平平淡淡,久而便生腻了。这时候有人出来,哪怕犯一点声病,他的一二好诗句能让人一振刺得人疼痛一下也好。戎昱的《苦辛行》,“少年无事学诗赋,岂意文章复相误。东西南北少知音,终年竟岁悲行路。”虽然没有多少新意,但到底关乎痛痒,有他自己的悲辛在,由己而彼,意义广大起来了。接下来,“险巇唯有世间路,一晌令人堪白头。贵人立意不可测,等闲桃李成荆棘。”就把人生道路的艰难指向了“贵人”,那是权贵权势造成的荆天棘地,令人举步维艰。


定然是由自己的出身、经历所决定,戎昱才写出了直指权贵的诗句。就是那看中了他要把女儿嫁给他却令他改姓的京兆尹,又何尝不是在那权贵之列,以权势凌人呢?“未能开笑颊,先欲挽愁魂。”(《闺情》)由闺情写到宫怨,戎昱也是底层诗人的情怀。“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长安秋夕》)戎昱劝人,好像也是慰己了。他这样质朴地道出家常情感,等他“旌旗晓过大江西,七校前驱万队齐”(《上李常侍》)诗句一出,气象骤大,好像是换了一个戎昱似的。作为诗人,戎昱还是应该被记住的,尽管他的姓氏那么生僻,让人难以记下。


与戎昱有些相似的还有戴叔伦。《唐才子传》称戴叔伦“赋性温雅,善举止,能清淡,无贤不肖,相接尽心”。戴叔伦比戎昱幸运的是,他于贞元十六年进士了。就是这样的一个温雅之士,押运盐铁遇驰客劫时,驰客道:“归我金币,可缓死。”戴叔伦道:“身可杀,财不可得。”驰客乃舍之。原来,书生一怒,也能震住强盗。戴叔伦累迁抚州刺史,“民乐其治,圜扉寂然”。不要以为戴叔伦升了官获得了宠赐,他就会得意起来,他的不平之气可在《行路难》中看出:“颠倒英雄古来有,封侯却属屠沽儿。”“扬雄闭门空读书,门前碧草春离离。不如拂衣且归去,世上浮名徒尔为。”戴叔伦也想“归去来兮”。


只要是好诗人,他都不会为自己的一时得意而忘形,他的痛苦往往不是由于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来源于他处。戴叔伦写《女耕田行》,“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谷。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深深地同情着农家女子的疾苦。《屯田词》也仍然是悯农诗,在这类诗中是应该被记住的。“捕蝗归来守空屋,囊无寸帛瓶无粟。十月移屯来向城,官教去伐南山木。驱牛驾车入山去,霜重草葳牛冻死。”单单写几笔田园风光,单单写一写农家小院的诗文,在农民苍苍的脸色与大旱天的满野枯焦面前,应该深刻检讨那种肤浅和欺世。


忧国忧民的诗人,他们自身的痛苦,再加上外在的痛苦,令他们寝食难安,有一些过早地逝去了,汉代的贾谊是其中突出的一个代表。贾谊的身世,贾谊的旧居,引起了一代代诗人吟咏。诗人们是借古喻今,“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了,他们是安慰楚客,也劝慰自己吧。岁月,自会抹平权贵与贫寒、荣华与凄凉的界限,让一切归于空无。然而,那一切真的是不曾存在过的吗?那么万卷诗书呢?那白纸黑字的记载,那长吁短叹的咏唱,终究不是毫无意义的吧。戴叔伦在他的《少女生日感怀》中,竟挂牵着他的身后事,“还有蔡家残史籍,可能分与外人传”,担心他所藏的史书典籍流入外人了。然而,再担心也是没有用的。即便藏进了公家的图书馆,不是也会流散到小摊上吗?这世上,有几人会真的“爱书如爱命”呢?


卢纶也是跟戎昱一样,数举进士不第的。宰相元载欣赏他,看重他,把他的文章进献,这才补了个阌乡尉。元载也算个重才的宰相。他帮助唐代宗杀了专权的宦官李辅国和鱼朝恩,更得皇上器重。可是这个首辅大臣后来大营私产,贪贿无度,还是被杀掉,抄没了家产。看来,封建时代的法制也是很严的,一任宰相都可以查抄斩杀,何况其他官员呢。皇权之下,不受管辖节束的大约只是皇帝一人了。卢纶的《过玉贞公主影殿》写道,“君看白发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宫中岁月,还是让诗人充满了感怀。他写《华清宫》“且说只今生草处,禁泉荒石已相和”,是有感于岁月的湮灭和消泯,而对宫禁产生了那么一丝不屑吧。不错,在永恒的岁月面前,一切都将改变他最初的面目,流于平常。


唐代的边塞诗人,一提便是王昌龄、岑参、高适三大家,卢纶是提不到的。可是卢纶却有很好的边塞诗,可列入最出色的边塞诗中,他的《和张仆射塞下曲》“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紧张绷满,不战而寒;“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化用汉代名将李广射虎而箭入石中的故事,劲拔坚峭,不带宣扬而满是英雄气,自是边塞诗中难得的佳构。只是因为他写的这类诗太少,所以他不能被列入唐代边塞诗人之列了。


卢纶没有多写边塞诗,也许是因为他对征战军人的悯恤影响了他吧。他写《逢病军人》,“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好像要抚摸着病军人的战伤,哀哀流泪了,他怎么还能写出多少豪气干云的边塞征战的诗篇呢?卢纶对伤病,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同情悲悯,他的《村南逢病叟》,“双膝过颐顶在肩,四邻知姓不知年。卧驱鸟雀惜禾黍,犹恐诸孙无社钱。”他忧恤的还不只是病,还有贫。贫病交加,是那时以至后世代代农夫不能摆脱的灾难,无论是“盛世”,还是“衰世”。等到卢纶自己病倒,他《卧病书怀》,“旧地成孤客,全家赖钓竿。”“老病今如此,无人更问看。”自怜自哀,就更加深切动人了,他完全没有了写边塞诗“大雪满弓刀”的豪气。卢纶的批评其实早就指向了时代,《长安春望》“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他痛悔的还不是自己读书为儒,而是痛惜遭逢了苦难人世。他哀怜的不是自身,而是世人了。


卢纶的妹夫李益也是个悲天悯人的好诗人。跟卢纶同病相怜,李益有《赠内兄卢纶》写道,“却将悲与病,来对朗陵翁”,读来令人心酸。李益的不得意,也与他的内兄卢纶相似。他年将老了,门人赵宗儒年七十余,自宰相罢免。李益道,此君为东府所送进士也。李益大历四年进士,同辈皆稍进达,而李益久久不能升迁。他郁郁不得志,游于燕、赵间,幽州节度使刘济辟为从事,不久,又佐僚邠宁幕府。李益风流有辞藻,与人唱和,每一篇出,乐工即赂求之,“被于雅乐,供奉天子”。李益曾自述道:“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为文多军旅之思。或因军中酒酣,或时塞上兵寝,投剑秉笔,散怀于斯文,率皆出乎慷慨意气。武毅犷厉,本其凉国,则世将之后,乃西州之遗民欤?亦其坎坷当世,发愤之所致也。”《唐才子传》说他“从军十年,运筹决胜,尤其所长。往往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故多抑扬激励悲离之作,高适、岑参之流也”。


这,显然是把李益归于边塞诗人中了。李益的边塞诗却与高适、岑参等不同。他的《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秦亡汉绝三十国,关山战死知何极。风飘雨洒水自流,此中有冤消不得。”没有边塞诗常见的豪气,只是满纸苍凉,反战的意味是很浓的。“秦坑赵卒四十万,未若格斗伤戎虏。圣君破胡为六州,六州又尽为胡丘。”是直指战争的本质了,除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版图划分意义,那属于皇家的孜孜以求,剩下的还有什么?不就是死伤,死伤,还是死伤吗?他自述“坎坷当世,发愤之所致”,倒是深中肯綮,外人所道不中的。他《送辽阳使还军》“勉君万里去,勿使虏尘惊”,也没有鼓励征战,杀敌立功,而是叮咛安顿,期待和平。


与边塞诗的犷厉苍凉不同,李益写闺情,则质朴婉曲,柔肠百转。他的《杂曲》,“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宁从贱相守,不愿贵相离。”“不见朝生菌,易成还易衰。”自是家常的絮话,娓娓劝人了。《江南词》,“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寻常话语,却凝为千古名句,看似寻常却奇崛,似信手拈来,却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功夫在。《唐才子传》说李益“少有僻疾,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假如真的如此,真不知他那些同情女性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仅那些写闺情怨妇的诗,李益写得回环多致,他那些写宫怨征夫的诗,也情绪饱满,一叹而成绝唱。“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宫怨》)“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都是唐诗中不可多得的名篇名句。李益是七绝高手,他的《塞下曲》,“莫遗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隋宫燕》,“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都不是泛泛之作,而是意味深长,可吟可诵的。他的诗作每出,乐工即赂求之,倒也值得。唐代的那些乐工也是懂诗文的人,不可以一般伎乐视之。诗的时代,诗词歌赋,广被天下,连草木也应得到润泽,何况乐工。乐,五声八音,本天地之和也,岂可粗蛮。李益《古瑟怨》写道:“破瑟悲秋已减弦,湘灵沉怨不知年。感君拂拭遗音在,更奏新声明月天。”遗音不绝感古人,湘灵鼓瑟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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