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的名字是跟《游子吟》连在一起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写母恩写母爱,自古至今,没有哪一首诗会比孟郊的这一首再深入人心了。做儿子的,无论他是否远游,走向远方,还有谁不能张口吟诵出这首诗呢?因为这首诗,我们便对孟郊怀了永久的感激,他把我们想说而未说出的话以极其质朴极其细致的方式传达了。对于母亲的怀恩,是不需要放大了声音“啊呀”呼叫的;母亲对于我们,又何尝不是最实在最细腻的呵护呢?母亲也不会夸张表达的。
一首《游子吟》,为孟郊诗打上了独有的印记,写游子,写远游,写游子思归,似乎成了孟郊的专利。“南山风雪在,游子衣裳单。”(《商州客舍》)“慈鸟不远飞,孝子念先归。”(《远游》)“后路起夜色,前山闻虎声。此时游子心,百尺风中旌。”(《京山行》)“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闻砧》)游子的心怀,游子的孤苦,密集地汇于孟郊的诗中。在孟郊的笔下,游子的心总是在敏感地抖动着,闻砧声而颤抖,见飞鸟而颤抖,迎飘雪而颤抖,夜色中听见虎吼虎啸,便更加摇颤不止,有如风中的旌角,不得平静了。孟郊的诗心无疑正是一颗游子之心,他是诗人中的游子,孤独远游,把他怀恩思归的心曲丝丝缕缕记录下来,代代相传。
游子诗为孟郊诗定下了孤苦的基调,不写游子,他也轻松不起来,快乐不起来,孟郊是一位皱着眉头的诗人,苦苦吟唱。“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长安羁旅行》)春光明媚,万物萌发,欣欣向荣,别的诗人会春兴大发,咏春颂春,在孟郊那里,引起的却是加倍的凄苦,春风骀荡,唯独吹不进孟郊苦寒的心里。“弃置今日悲,即是昨日欢。”(《古薄命妾》)不幸遭弃的薄命女子,又何尝不是孟郊的自况呢?其实他连弃妇都不如,弃妇今日之悲,恰是昨日之欢;而孟郊连昨日之欢都没有,他什么时候有过欢乐呢?“承颜自俯仰,有泪不敢流。”(《卧病》)病中卧床的孟郊,竟不能让病苦随着眼泪流淌出去,只能把眼泪和着苦楚独自吞回肚子里;他是怕慈母知道了他病苦流泪而加倍伤情吗?在孟郊看来,气冲霄汉的壮士也并不像别人看上去只是体魄雄健,“壮士心是剑,为君射斗牛”固然是不错的,可是“智士日千虑,愚夫唯四愁”(《百忧》),智慧的壮士也会心怀忧愁,“计尽山河画,意穷草木筹”,他们想到的更多,更会忧思满怀。
郁郁愁苦的孟郊是由母亲那里承继而来的性体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母手中线,系联的不只是孟郊一人之心,孟郊的凄苦显然还来自其他方面。他屡试不第,年五十才得进士,科场失意对他的心理影响必定很大。他有诗记载落第的心理创伤,而且连连抒写。“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落第》)“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共照日月影,独为愁思人。”(《下第东归离别长安知己》)“自念西上身,忽随东归风。”(《失意归吴因寄东台刘复侍御》)“江篱伴我泣,海月投人惊。”“时闻丧侣猿,一叫千愁并。”(《下第东南行》)万千举子,争跃龙门,跳不过去的每一科都不在少数,落第失意的心情大家都会有的,可是像孟郊这样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难以丟下的却不多,至少,他们没有留下连篇累牍的诗篇记写。等到一旦跃登龙门,孟郊的兴奋欣快也是溢于言表,无与伦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孟郊的七言诗极少,少而又少的七言诗中有这样节奏畅快的诗句,抒发他进士及第的快乐得意,哪怕其中有几分轻狂,想到他曾经那般凄苦失落,也可以给予理解了。
是孟郊的个性形成了他的诗风,也令他际遇窘困,少有知音吧。他本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所幸韩愈与他一见即为忘年交,诗文中屡加称赏,予以荐举。《唐诗纪事》为之而议曰:“凡贤人奇士,皆自有所负,不苟合于世,是以虽见之,难得而知也。见而不能知其贤,如勿见而已矣。知其贤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贤而已矣。用而不能尽其才,如勿用而已矣。尽其才而容谗人之所间者,如勿尽其才而已矣。”知贤知才任贤用才的道理讲得如此透彻,可惜天下之才还是不能尽其所用,尤其是那些大才奇才,耿介人士。
孟郊又何尝不懂得其中道理呢?他只是不愿意扭曲自己的个性,顺从世俗。他在《隐士》中便表达了他遵从个性的观念:“草木择地生,禽鸟顺性飞。”草木禽鸟都要尊重自己的个性,何况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呢?孟郊年五十及第,调漂阳尉。漂阳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蘙,下有积水。孟郊常去坐到水旁,饮酒抚琴,徘徊赋诗终日,而曹务多废。他这样为官,自然不会得上峰满意;孟郊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怀才不遇的不满吧。“春风得意马蹄疾”,进士及第,随之而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一个县尉小官,对孟郊来说,是有些屈才了。
孟郊不能不心怀不平。“家家朱门开,得得不可入。”(《长安道》)“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织妇辞》)“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长安早春》)“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寒地百姓吟》)“出门即有碍,谁言天地宽。”(《赠别崔纯亮》)“志士不得老,多为直气伤。”(《哭李观》)“饿虎不食子,人无骨肉亲。”(《吊比干墓》)“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好诗更相嫉,剑戟生牙关。”(《懊恼》)孟郊的不平关涉着方方面面,实在不只是一己牵念。“三年失意归,四向相识疏。”(《北郭贫居》)好像又是他的个人心境了;可是“下有千朱门,何门荐孤士”(《长安旅情》),又不仅仅是他的自哀自怜,而走向了广大和普遍。天下之大,朱门千户,又有哪一座朱门会荐举孤苦之士呢?读着孟郊的这些思苦奇涩的诗句,令人不能不随着他愁苦悲观起来。我们心头郁积的不只是不平,也有愤懑了。
现实遭际的失意,往往会让人怀念往古。虽然孟郊有韩愈那样的知己称赏荐举,欣赏他的还有李翱、李观等人。李翱称孟郊曰:“平昌孟郊,贞士也。”李观赞孟郊道:“郊之五言诗,其有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两谢。”孟郊还是不满于当下,而频频回首,生出如许人心不古之叹。他在《伤时》诗中道:“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他大概忘记了,古人中,也有重利轻义之徒,今人中也有重义而轻利的,君子与小人之辨,是自古至今乃至未来,都将存在的。此中的悖论恰恰在于,二十一世纪的人视唐代为古,唐代的孟郊却有他心目中的古;到底古到哪里,才是值得我们怀念的古呢?是孔子的时代吗?可是那时候也已经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了,孔子终其一生要努力恢复的也是失去的古礼。看来,人心不古之叹,就要这样一代又一代长叹下去了。有一个事实当令我们警醒,二十一世纪的人心是更加坏透了。至少,在产生了孔子、屈原、李白、杜甫,在产生了儒学、楚辞、唐诗的这块土地上,如今的人是什么害人的坏事都能做出来了,只要他能够获利;所以,孟郊“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择友》)的诗句,好像就指向今天。他在《审交》中的君子与小人之辨仍然值得今人记取:“君子芳桂性,春荣冬更繁。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识人要准,交友要慎。危险在于小人往往会披上君子的外衣,这就要严格审慎地透过那君子的外衣,看透他的小人之心,切不可被他装出来的笑脸所迷惑,更不能被他装出来的温和话语乱了方寸。“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的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像孟郊这样性情耿介的人,他于孤苦中静观默察,他怎么会看不透小人的嘴脸呢?哪怕他一时会上当,有一天他终究会幡然猛醒,疾恶如仇。想让孟郊这样的人宽恕小人,是不大可能的;可是,他却最懂得怀恩感恩,否则,他就决然写不出《游子吟》那样的诗。“人生穷达感知己,明日投君申片言。”(《往河阳宿峡陵寄李侍御》)对慈母“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孟郊,对知己也会投言感激,以心相报。
只看孟郊那些孤苦不平的诗,觉得孟郊会是极难相处的一个人,读了他感报知己的诗,便觉得孟郊的心底是极其温软的,他是懂得感恩的好儿子,也是懂得报恩的好朋友,他还是懂得慈爱的好父亲。看看孟郊悼念早殇幼子的诗吧,那真是字字血泪,从心尖上滴落下来的。“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悼幼子》)幼子夭亡,孟郊的悲痛是椎心泣血的。他作《杏殇》九首,杏殇实为子殇,他在诗的小序中写得很明确:“杏殇,花乳也。霜翦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在孟郊眼中,“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花乳触目,婴衣伤情,孟郊的心亦如零落花乳,碎落满地。“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月光明暗,落英堕地,在孟郊看来,都与小儿的生命相关。落英在地,孟郊竟不忍举步了:“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很少读到如此痛彻心扉悼念亡子的诗。它实在可与孟郊写慈母的诗相并列;只是我们不愿意像吟诵“慈母手中线”那样诵念“踏地恐土痛”,它实在令人的心痛极了。
孟郊太不幸了,他那些苦愁之极的诗益发变得让人能够理解了。他连连落第,仕途不顺,又有幼子夭亡,你让他怎么能写出欢快的诗来呢?“愁人独有夜灯见,一纸乡书泪滴穿。”(《闻夜啼赠刘正元》)愁绪满怀,泪滴书穿,才是正常的孟郊;欢天喜地,不痛不痒,倒不是孟郊了。孟郊由他的心怀出发写游侠,也写出了与别人笔下迥然不同的游侠。“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别人笔下的游侠也是这个样子的;“岂知眼有泪,肯白头上发”(《游侠行》),这就是孟郊的游侠了。游侠眼中的泪,不正是孟郊眼中的泪吗?尽管孟郊也会像游侠一样,仗剑而行,他到底是游子心肠,而不是屠夫心理,他不会专以杀人为乐的。尽管他心头也会有难消之恨,《泛黄河》而痛感“有恨不可洗,虚此来经过”,尽管他也慨叹“人心既不类,天道亦反常。自杀与彼杀,未知何者臧”(《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他还是没有成为职业杀手,为天道无常再增一个筹码,让人判断失衡,价值标准更加混乱。
天宝十年(751)孟郊出生的时候,四十岁的杜甫正在长安,向朝廷献《三大礼赋》,为进身铺下一阶。孟郊像他的前辈诗人一样,也渴望得到皇家赏识,步上仕途,建功立业。“未见天子面,不如双盲人。”孟郊把面见天子看得如此重要,似乎不像那个投金濑、平陵城傍水而坐饮酒抚琴赋诗终日的孟郊了;不过,就在这同一首《寄张籍》的诗中,孟郊也表现了独特的孤傲姿态:“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他并没有失去诗人的自尊,刻意趋走,卑躬屈膝。他比好多奔走皇门的诗人的气节高得多。
孟郊是看重气节的。“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赠别崔纯亮》)“破松见贞心,裂竹见直文。”(《崔从事郧以直隳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孟郊秉持的是古代仁人君子的处世为人标准,尽管他为此也会心有戚戚,“常恐百虫秋,使我芳草歇”(《赠韩郎中愈》)。孟郊忧虑的不只是秋风肃杀,芳草凋零,时序递嬗,他也想到了生命的终极,垂垂老去。“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老眼》)孟郊在为他的身后忧戚了。幼子夭亡,是他永远的痛,难以消解。他失去了生命的有形传递,要寄希望于诗文传世,可是无子抄写,吟诵飘零,纵然他“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送豆卢策归别墅》),又能怎么样呢?天下之大,俗世扰扰,有几人会是孟郊的知音呢?
“文章者,贤人之心气也。”孟郊在《送任载齐古二秀才自洞庭游宣城》的序中这样宣称。孟郊是把文章与作者的心气相连的,“贤与伪,见于文章”,这也是“从喷泉里流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喷出来的都是血”的意思。“意劝莫笑雪,笑雪贫为灾。”(《雪》)富豪的乐事正是贫寒的痛苦,赏雪与苦雪,还要看是穿了貂皮大衣,还是穿了破衣服瑟缩在桥洞里将要冻馁而死。诗人的心气关系着他的诗文品格,也关系着他的为诗为文立场。“君看土中宅,富贵无偏颇。”(《达士》)孟郊的一时达观,是由生命的终极出发的;那常常会成为一些人“安贫乐道”的理由,却也是一味麻醉剂,安顿下人的心气,从而“不争”的。不过,“天地莫生金,生金人竞争”(《吊国殇》),孟郊这里的戒争却是有感于人的贪欲,而痛心疾首祈祷上苍的。那是关乎战争了,是孟郊诗中的大题目。游子的心怀,自然也牵念着江山社稷,牵念着千千万万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慈母——她们的儿子,永无归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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