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答姨兄胡灵之见寄五十韵》的序中,元稹自述其前半生平曰:“九岁解赋诗,饮酒至斗余乃醉。时方依倚舅族。舅怜,不以礼数检,故得与姨兄胡灵之之辈十数人,为昼夜游。日月跳掷,于今余二十年矣。”从此序中可以想见元稹的青少年生活:他幼孤,但过的仍然是公子哥的日子,并没有吃多少苦楚。舅舅怜他少孤,不以礼数严苛检束,他也就过了一段秉烛夜游饮酒作乐的日子。他在《兔丝》诗中曰,“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又在《松树》中道,“不肯作行伍,俱在尘土中”,抒写他的独立孤傲之志,也许,他依倚舅族时也并非全都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吧,谁知道他是不是也遭过白眼呢?那似乎是肯定的,舅族家里到底不是他的父母之家,他还不能有恃无恐吧。当然,他那“莫依倚”的独立向往,也指向更为广泛的人生,行世乃至仕宦生涯。
元稹自是少年才俊无疑。他也以此颇为自得,在诗文中一再提及。他在《序诗寄乐天》中又一次提到了九岁赋诗:“仆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奇可教。年十五六,粗识声病。”元稹并非自诩,看他十六七岁时所作的《清都夜境》《秋夕远怀》等诗,看他十六岁时作的《代曲江老人百韵》五言排律,已经头角峥嵘,才华难掩了。他“十五摧明经,书判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初,对策第一,拜左拾遗。数上书言利害,当路恶之,出为河南尉。”(《唐才子传》)
还不能用“恃才傲物”来评判元稹为宦之初的做法。他既为“拾遗”,做了“言官”,他上书言利害,实为本分尽责;在职而不尽责,做“言官”却当“扎嘴葫芦”,才是尸位素餐。元稹官拜监察御史,按狱东川,回程中住敷水驿,宦官权臣仇士良夜至,元稹不让邸所,仇士良恼怒,击元稹败面,也不就是元稹的错。唐代中晚期,朋党争斗,宦官专权,仇士良由一个侍候太子的一般太监,乘皇帝昏庸朋党相争之机,玩弄权术,稳步高升,直至大权在握,擅权揽政二十余年,欺上瞒下,横行不法,致使朝政变得更加昏暗和混乱,元稹敢于跟这样的宦官抗衡,不肯让邸,至少也能够看出元稹不为权要所屈的骨气。可是,当时的宰相却以元稹年少轻威,失宪臣体,而贬元稹为江陵土曹参军。“宁爱寒切烈,不爱旸温暾。”(《酬独孤二十六送归通州》)元稹是宁走极端,而不尚中庸的。
贬出京都,到地方上为官,元稹离开了“言官”的位置,不能够直接上书朝廷向皇上进言陈说利害,他的治国为政理念只能曲折地用诗表达出来,以达讽喻。贞元丙子岁,南海贡来驯犀,至十三年冬,苦于北地寒冷,死于苑中。元稹作《驯犀》诗道:“乃知养兽如养人,不必人人自敦奖。不扰则得之于理,不夺有以多于赏。”这是倡导顺性而治,不夺天理,也就是无为而治了。“尧民不自知有尧,但见安闲聊击壤。前现驯象后驯犀,理国其如指诸掌。”
尧舜时代,也许才真正是“太平盛世”吧,那时候的太平盛世,不是靠严刑峻法来实现,而是民不知有尧,民众并不知道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用威权压制管束,那才能安闲击壤,太平度日。朝廷颁布下条条法令制约民众,谁知道朝廷上高坐龙墩的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即便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太平盛世”了,可是皇帝的骄奢淫逸昏庸无道,终将会把天下引向昏暗混乱,不堪收拾。过去了不远的贞元、天宝朝,便是如此。皇宫里的笙歌燕舞可不是寻常乐舞,它是兴亡之声丧乱之征,不能不辨。唐明皇雅好度曲,最初还未尝使番汉杂奏。天宝十三载,始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识者为之惊异,第二年便爆发了“安史之乱”。元稹在《吏部使》诗中便写道:“明年十月燕寇来,九庙千门虏尘涴。”“奸声入耳侫人心,侏儒饱饭夷齐饿。”
也许,胡乐与汉乐杂奏,奏出一种新的乐声,并不能直接颠覆一个王朝的政权;可是,朝廷上提倡什么,皇帝喜欢什么,却能够深深地影响民风国事,不然,就不会有“玉树后庭花”的亡国之音一代代成为警示,又一再被漠视了。唐天宝中,西国来献胡旋女,元稹便在《胡旋女》诗中写道:“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元稹写的是并不久远的历史,教训深在其中,不言自明,元稹还是殷切诫勉:“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胡旋胡旋,那是能旋目也能旋心,把人心旋得糊里糊涂的。
元稹并不是危言耸听,他也并不是只说给别人听一听,自己却放纵胡为。他为官通州时,当地遭遇旱灾,元稹便深刻自谴,写《旱灾自咎贻七县宰》诗曰:“臣稹苟有罪,胡不灾我身。胡为旱一州,祸此千万人。”他严格检讨,想到了“团团囹圄中,无乃冤不申。扰扰食廪内,无乃奸有因。”他还想到了“村胥与里吏,无乃求取繁。符下敛钱急,值官因酒嗔。”这一些大概都是上帝降旱灾于本地的原因吧。可是,这些罪孽,要归咎责罚,也应该“灾我身”,而不应该让千万民众得咎。
元稹是在苛责自己了;天灾降下,岂能由一任地方官负责。不过,如果“天怒人怨”,一代王朝,自上而下,皇帝昏庸,贪官污吏横行,那么,天降大灾,就不能不追究一下为政者的责任了。“引咎辞职”,应该成为文明社会的一个制度,一个通例。可惜,太多太多的官员并没有自责意识,他们连应有的谦疚之心都没有。
也是像太多太多有志向有抱负又有才能的诗人官员一样,元稹的治世才能无法得以施展。他本来是崇尚义烈的。“昌平人刘颇,其上三世有义烈,颇少落行阵,二十解属文。举进士科试不就,负气,狭路间病甖车蔽柩,尽碎之,罄囊售值而去。南归唐州,为吏所轧,势不支,气屈,自火其居,出契书投火中。”这样的一个刘颇,也许可以说他负气太盛,易走极端;元稹还是欣赏他的义烈,作诗称道:“倘使权由我,还君白马津。”(《刘颇诗并序》)
元稹是因自己的义烈不为所重,才在一个刘颇身上寄寓他的不平之气以抒怀抱吧。他不得志,失意落拓,便以诗安慰自己。“德宗皇帝以八马幸蜀,七马道毙,唯望云骓来往不顿。贞元中,老死天厩。”元稹作诗道:“当时项王乘尔祖,分配英豪称霸主。尔身今日逢圣人,从幸巴渝归入秦。功成事遂身退天之道,何必随群逐队到死蹋红尘。望云骓,用与不与各有时,尔勿悲。”元稹安慰的真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他自己,是众多像他一样的失意士子。九岁解赋诗,经过了宦海风波的元稹,自然不会糊涂到看不透世事,他实在是把朝廷把国政看得透透的。他在《有所教》中教导别人“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在《遣病十首》中“寄言娇小弟,莫作官家官”;元稹劝人却劝不了自己,尽管他对自己所尽忠效力的那个朝廷已经失望之极了。
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能够欣赏元稹,也是最能够理解元稹的。白居易在《赠樊著作》诗中曰:“元稹为御史,以直立其身。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可惜,朝野上下,能像白居易这样赏识元稹的人并不多。白居易还曾赠元稹诗云,“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那是赞美元稹气节如竹的。元稹秋来植竹,凄然有怀,颇为自伤:“可怜亭亭幹,一一青琅玕。孤凤竟不至,坐伤时节阑。”(《秋竹》)看来,要做到古井无波,心如止水,还不是那么容易,孤凤不至,清节自立,元稹还是感到凄冷孤寂了。
元稹也曾想过归隐田园,吟啸林泉,在《归田》诗中吐露过他的心曲,那时他才三十七岁,正当壮年,他已经渴慕闲适了:“冬修方丈崖,春种桔槔园。千万人间事,从兹不复言。”能不能真正做到,那是另一回事,兹心向往,便可得到一刻慰藉,有一些美好的远景,想一想也好,哪怕永远也实现不了。元稹自然也想闲适,他写过不少闲适诗,比如《生春二十首》,每首皆以“何处生春早”起首,接下来都是“春生……中”,闲适是闲适了,却没有多大意思,并没有多少诗情。元稹在心情好的时候,偶尔狂放一下,倒有好诗,其诗兴豪情,有一点李白遗风了:“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斩欲魔。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眼前讐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放言五首》)
由于一篇《会真记》,而后据此改编为戏曲《西厢记》,元稹的名声被搞得不那么好了。鲁迅也曾说过,“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看来,《西厢记》中“待月西厢下”的张君瑞是以元稹为原型无疑。戏曲的普及性力量确实不可低估,一经舞台上粉墨演唱过,再有什么手段也难以翻案了;戏曲上的一张大白脸,让真正的英雄、诗人曹操永远贴上了“奸臣”的标签,而没有多少本事视女人如衣服的刘备,倒被美化起来。由于一出《西厢记》,元稹也就成了“始乱之终弃之”的人物,招致了不少骂名。
元稹的感情生活究竟如何,还需要好好探究。据《唐诗纪事》载,元稹先娶京兆韦氏,字蕙丛。韦逝,元稹便写下了那悼诗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大约并不是轻薄儿,不能用一个“负心郎”遽下评断的。他的情感诗《赠双文》“艳极翻含怨,怜多转自娇”,自是对女性细致的观察和表达。他的《杂忆五首》,每一首都“忆得双文”“玉栊深处暗闻香”“满头花草倚新簾”“钿头雪映褪红酥”,有一些香艳,却没有多少轻佻儇薄,不能作一般艳诗来看的。他有一首《莺莺诗》,可以证明他与崔莺莺者确有关系。此诗一作《离思诗》首篇,“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有待月西厢玉人来袭的意韵了,却不能说就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的原版;诗,不该那样一一对应的。《全唐诗》中有崔莺莺的《答张生》诗,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名句,就是此诗。诗题下注曰:“崔莺莺,贞元中,随母郑氏居蒲东佛寺。有张生者,与之赋诗赠答,情好甚暱。”此注与《西厢记》戏曲相合,显非崔莺莺所为,系编者所注。《全唐诗》乃清人所编,不知注者是不是把已成戏曲青衣的崔莺莺附会到作诗的崔莺莺身上了。崔莺莺还有一首《告绝诗》写道:“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诗写得决绝,又不无哀怨。不知是写给“张生”的,还是写给元稹的,不知崔莺莺与“张生”、与元稹究竟是怎样纠结的关系。
元稹与女人的关系复杂起来,源于他的那篇《会真记》。他本人真实的感情生活究竟如何,的确需要好好研究,需要考据家由元稹的诗、崔莺莺的诗、《会真记》《西厢记》之间现实与艺术之间交错复杂的关系中认真考证,得出更加接近真实的结论,简单地从女权主义或男权主义出发,一语断倒,都不是公正科学的态度。元稹的《暮秋》诗,“栖乌满树声声绝,小玉上床铺夜衾”,像白居易的“樱桃小素口,杨柳小蛮腰”一样,确有那个时代的文人自得于妻妾舞伎之间的意味;可是,他的《初除浙东妻有沮色因以四韵晓之》,“海楼翡翠闲相逐,镜水鸳鸯煖共游。我有主恩羞未报,君于此外更何求。”却是切切实实对妻子的感情,情意绵绵,不是一走了之的粗暴横蛮。“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元稹《古决绝词》中这样的诗句,其矛盾的情怀,决绝的口气,又实在不是轻薄儿能够发出来的。感情的事是如此千丝万缕,纠结难断,实在不能以一篇《会真记》以及由此演义为一出《西厢记》的戏,而把元稹骂倒。元稹《遣悲怀三首》道,“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以官宦之家的夫妻生活,却能体会贫寒之家的夫妻情感,也殊为难得了。太多的富宦之人并没有这种情怀的,包括那些要骂倒元稹的人。
元稹的个人生活也实在是不幸的,他的原配妻子早亡,他的女儿、儿子也早夭,他有《哭小女降真》《哭女樊》《哭女樊四十韵》《哭子十首》等诗,抒写他的不幸和伤痛。他的《感逝》诗,“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三声啼妇卧床上,一寸断肠埋土中。”肝肠寸断,哀痛满纸,读来令人下泪。悲痛满怀的元稹对自己的老病已不那么在意了:“万龄龟菌等,一死天地平。以此方我病,我病何足惊。”(《遣病》)他在写给白居易的诗《赠乐天》中,似乎预见到自己来日无多了:“垂老相逢渐难别,白头期限各无多。”他《过东都别乐天二首》写道:“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二诗竟成诀别,诗成不久,即卒于鄂。白居易哭之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兹笔相绝,其今日乎。”(《唐诗纪事》)
元稹与白居易相知甚深,交情甚厚。《唐才子传》称道二人的交谊曰:“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确然,元稹与白居易,诗酒酬唱,往来始终,悲也唱得,愁也唱得,喜也唱得,愤也唱得。在元稹的诗集中,“酬乐天”的题目极多;白居易也有不少诗“寄元九”“寄微之”。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曰:“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病中的元稹,得到了朋友遭谪远贬的消息而惊愕神伤,此情此谊,是深切感人的。高兴时,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为问而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自然不能简单地以“夸”理解,那是要让好朋友与之分享其快乐。好朋友并不只是倾诉苦闷忧愁的对象,休戚与共,才是真正的知心好友。
元稹在世时,名气也曾很大,与白居易并称“元白”,后来才日渐式微了。元稹在《上令狐文公书》中称“江湖间多有新进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调,皆目为元和诗体。某又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另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相挑耳。”元稹的自述是客观的,他并未因与白居易交好酬唱往来,就认为自己可以与白居易并驾齐驱,“元白”还不能称为中晚期唐诗的“双璧”,元稹与白居易相比,是大为逊色的,逊色的不仅在量,更在质。元稹有《连昌宫》词,也写杨贵妃与唐明皇,却无法与白居易的《长恨歌》相比。元稹也有《琵琶歌》,也不能与白居易的《琵琶行》比肩。
元稹是杨杜抑李,极其推崇杜甫的。他的《酬孝甫见赠十首》道:“杜甫天才颇绝伦,每寻诗卷似亲情。”仰慕杜甫,自然是好诗人的追求,因此而贬抑李白,却不是那么公允了。后世“扬杜抑李派”大都愿引元稹的评断为依据,足见元稹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元稹对于后世,岂止“扬杜抑李派”的影响很大,即使在唐代,也有人模仿元稹的诗,有人竟然作诗伪称是元稹所作。元稹在《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的注中说:“后辈好伪作予诗,传流诸处。自到会稽,已有人写宫词百篇及杂诗两卷,皆云是予所撰。及乎勘验,无一篇是者。”元稹的确是名重一时了。不过,他越到后来,名气越小了。如果不是一出由《会真记》而来的《西厢记》为他招来一些骂名,元稹几乎很少被人提起了,尽管他的三二名句,还会被人引用;这,当然也是不公平的。不过,时间的淘洗如此残酷,谁也没有办法扭转时间的神秘力量。也许,还是《唐才子传》中说得有些道理吧:“誉早必气锐,气锐则志骄,志骄则敛怨。先达者未足喜,晚成者或可贺。”
先达与晚成,都不必因而自喜或自馁的。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