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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0、生命的绝望

不读杜牧的诗,单单读他的赋文《阿房宫赋》,也会感觉到杜牧过人的才华。且不说他对阿房宫华丽的铺叙绘写,即看他文末的议论,那也需文章大家方能为之:“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的思考评说常被人引用,为治国者戒;可惜“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事情代代发生。


文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下去。阿房宫,杜牧作赋说过,他《过骊山作》又写诗言道:“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杜牧批判所向,是直指专制的秦始皇了。杜牧的兴亡之感往往都是由皇家生发,他著名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写的都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那些风流韵事,由皇宫淫乐引发的国事衰残社稷倾覆。他再作《经古行宫》(一作《经华清宫》),也还是感叹“先皇一去无回驾,红粉云环空断肠”。他《泊秦滩》不再萦念前朝故事,直逼当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知亡国恨的又哪里只是商女呢?唐王朝自天宝年间“安史之乱”衰败下来,一蹶不振,到中晚唐虽有一二“明主”稍稍振作,力图复兴,但终难挽大厦之既倾,一代王朝还是不可阻挡地走向了衰亡。那衰亡的责任实在不能由“商女”来负的。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那是因为“刘后主”“李后主”还要听,她们不唱还不行。杜牧的兴亡还会走向虚无和苍茫。“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赤壁争烽,三国鼎立,大战处而今只是渔翁蓑笠,独坐垂钓了。血肉横飞死伤枕藉的大战,只不过为了一家一姓的天下罢了。“白发渔樵江渚上,怪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宋代杨慎的《西江月》名词,由杜牧的苍茫出发,走得更远。杜牧却还在纠结反复,怅惘难断。他另一首有关赤壁的诗,还在评说天下三分兴亡原因:“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这也是杜牧的一首名诗,好多选本都不会漏掉不选的。宋代《许彥周诗话》却责难道:“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即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这样的责难实在荒谬,说其不懂作诗也可。责难者竟不知诗的借喻借代,难道他不懂曹操捉了二乔锁于铜雀台上,也就是夺了孙氏的天下吗?更何况诗的题旨还会由赤壁指向更远,直达苍茫无限。


不过,杜牧的诗写女性过多,易使人发生误解倒也是有的。杜牧有《杜秋娘诗》《张好好诗》,直写年轻貌美的女性。杜秋娘年十五为李锜妾,“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秋枝玉斝醉,与唱金缕衣”。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双鬓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杜牧写的杜秋娘和张好好,都是十几岁还未完全长成的女子。


杜牧似乎对未成年的“宁芙”情有独钟,对她们寄予了特别的爱怜与恤悯。杜牧有一首《怅诗》,在诗的序文中他自述经历与感怀:“牧佐宣城幕,游湖州刺史崔君张水戏,使州人毕观。牧闲行阅奇丽,得垂髫者十余岁。后十四年,牧刺湖州,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怅而为诗。”诗曰:“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唐才子传》记叙略有异,说是杜牧与此女“约以十年后吾来郡,当纳之,结以金币”;而杜牧十四年后来此,“前女子从人,两抱雏矣”。小异而大同,说的都是杜牧与十岁女子有情,十余年后,女大嫁人生子,杜牧怅然而诗。杜牧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男人,但却容易对女人生情,尤其怜爱未成年的小女子,却是真的。他那“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怅然感怀,让人把贾宝玉想起来了。“杏子荫假凤泣虚凰”一回,贾宝玉想到不久后邢岫烟也要嫁人了,世上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也有过“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感伤。是曹雪芹由杜牧这里生发,而有了贾宝玉那副情肠吧。


看起来杜牧好像是有些“滥情”倾向了。他自己还有过真诚的坦白:“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杜牧纵放不羁,应当也是真的。人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此话可再作讨论;杜牧却是有情有义的。事不关己,他《见刘秀与池州妓别》,也会有感而成诗:“待得枚皋相见日,自应妆镜笑蹉跎。”《池州李使君没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他也会伤感地道出:“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鹜归来月正明。”他的一首《留赠》诗,没有说明留赠何人,但从诗中不难看出他赠与的是什么人:“舞靴应任闲人看,笑脸还须待我开。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这样情意绵绵的赠诗,虽然不知道别赠何人,但总比那些俗滥的套话俗话赠别诗好得多。赠别后,那人是不是还会把笑脸向别人开,杜牧大约也不会怎么计较的。


杜牧的纵情不羁在当时是很有名的。《唐诗纪事》记叙了这样一件事:“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置镇闲居,声妓豪侈,洛中名士咸竭之。李高会朝客,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邀之。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乎?’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气意闲逸,旁若无人。”想一想杜牧以御史身份司洛阳,人家因他是执法者,会宴不敢邀请,他主动示意而去,这行为本身就够大胆了。筵会上又那般旁若无人,狂言惊座,当堂吟诗。《唐才子传》叙这故事后尚有一句:“座客莫不称异。”杜牧的特立独行,不仅令当时人,也要令后人交口称异。杜牧是恃才傲物吗?


读过了杜牧那么多关于女性的诗,读过了他自己“薄倖名”的坦白,会怀疑他用情不专了。《唐才子传》称“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时淮南称繁盛,不减京华,且多名妓绝色,牧恣心赏”,说的正是杜牧恣纵赏游的做派了。杜牧有一首《宜州留赠》,“满面风流虽如玉,四年夫婿恰如云。”“为报眼波须稳当,五陵游宕莫知闻。”是杜牧所写用情长久一些的诗,有别意又有洒脱。据此,就不该断杜牧为薄情之人,他也并不“薄倖”。他《冬日五湖馆水亭怀别》曰:“云抱四山终日在,草荒三径几时归。江城向晚西流急,无限乡心闻捣衣。”不管杜牧怀别的是什么人,杜牧是多情之人当是一定的。


多情之人必多痛苦,伤春伤别,感叹岁月,感怀生命,他们比别人多了如许哀伤,如许怅惘,他们即便有一时放纵,一时洒脱,回过头来也还是无边无际的悲愁。李商隐作《杜司勋》诗曰“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是深知杜牧的知音之言。宣宗大中三年初,杜牧任司勋员外郎(吏部属官),兼史馆修撰,当时李商隐在京兆府代理法曹参军。过去了白居易之后的唐代诗坛,杜牧和李商隐放射出一段夺目的光芒之后,唐诗的光芒就走向暗淡了。李商隐对杜牧的理解,自非寻常;天才间的惺惺相惜,弥足珍贵。


李商隐说的绝对没有错,伤春伤别,是杜牧诗的主题,也是基本特色。他那些留赠诗,不管留赠什么人的,从这个角度出发去理解,才不至于轻薄了一位优秀诗人。“东门门外多离别,愁煞朝朝暮暮人。”(《新柳》)这写的当然不是自己的伤别,而是普通的别离。“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他在《叹花》中再一次感叹绿叶成荫,自然不再与女人相关,而是春的感伤了。“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二首》)这样的伤别,是有“恨别鸟惊心”的意味在了。识者以杜牧比杜甫,称“小杜”“老杜”以别之,自是卓见。“无计延春日,何能驻少年。”(《惜春》)杜牧的伤春情怀与他感叹青春逝去难以永驻相连,他也就多了岁月感生命感,不是简单的惜春惜花了。


“四百年炎汉,三十代宗周。二三里遗堵,八九所高丘。人生一世内,何必多悲愁。”(《洛中送冀处士东游》)看起来杜牧是看透了世事,看透了生命,他会豁达起来了。可惜理性与情感并不会完全一致。理性的认识会洞明通透,情感的纠结仍然会复杂难解。“独佩一壶游,秋豪泰山小。”(《独酌》)“楚岸柳何穷,别愁纷若絮。”(《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杜牧就在这理智与情绪、豪纵与伤别中徘徊不定,他因此便更平添了几重痛苦。


“千秋令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得意,年年因雨上金铺。”(《过勤政楼》)杜牧的沧桑感是这样深重。“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九日齐安登高》)杜牧好像会从此酒中天地,不再伤感落泪了。“攻破是非浑是梦,削平身世有如无。”(《歙州庐中函见惠名酝》)是非如梦,身世如无了,还计较什么伤感什么?“万古荣华旦暮齐,楼台春尽草萋萋。君看陌上何人暮,旋化红尘送马蹄。”(《春日古道旁作》)杜牧尚“齐”,有些庄子的情怀了;可是他于蜀地听到杜宇啼归,于宣城见到了杜鹃花,却又情不能抑,“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了。这首《子规》诗又见于李白集中,题作《宣城见杜鹃花》。杜牧的诗风和情感方式是有些像李白的,他们都在浪漫与现实、豪放与伤情之间来往,只是杜牧比李白更多了一些与女性的纠葛。


自然,认真品味,杜牧的阔豪有逊于李白,他的伤感却多于李白。杜牧怎么也不会写出乘舟欲行踏歌送别的诗来。杜牧似乎也向往着散发扁舟往来湖上,“范蠡清尘何寂寞,如风唯属往来商。”(《西江怀古》)“怅惘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功成身退一叶扁舟的范蠡,引得杜牧一再咏唱,可是杜牧还算不上“功成”,也就无所谓“身退”。他“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兵法戎机,平昔尽意。尝以从兄悰更历将相,而己困蹶不振,怏怏难平。”(《唐才子传》)原来杜牧也是怀才不遇心有不平的,他的“看透”,他的范蠡不遇,只是他抒发牢骚心怀。“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杜牧是报国无门,空怀轻生壮志的。“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兵败乌江的项羽,引起杜牧的同情,杜牧可不单单是发一发思古之幽情,谁说那不是他本人不肯屈服的志向抱负呢?“功名待寄潜烟阁,力尽辽城不肯回。”(《寄远》)杜牧也是渴望着图画凌烟建功立业的啊,他哪里只是在女人堆里混混只赢得青楼薄倖名的落拓文人多情公子呢?


“两叶愁眉愁不开,独含惆怅上层台。”(《寄眉》)愁眉不展独登层台的杜牧,才是最真实的杜牧。“楚国同游过十霜,万重心事几堪伤。”(《秋夜与友人宿》)心事重重的杜牧,真真地令人同情了。他那些与女性相关的诗,是他写了自慰,也安慰与他同命相怜的人吧。那一时的愉悦欢快,哪里会排解了诗人的满腹惆怅万般愁肠呢?“空悲浮世云无定,多感流年水不还。”(《将赴京留赠僧院》)杜牧留赠僧院,也与一般诗人不同,他表达的不是世外向往,他是在世外看浮世,看到的仍然是流年似水,他并没有看“空”看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绝句》)


杜牧对佛寺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主张的是积极入世。天下尽是佛寺,人人看透世事,都去出家做了和尚,谁来供养念经的人吃饭呢?唐代有过毁佛也有过佞佛的交替。唐玄宗时,纳宰相姚崇谏,淘汰天下僧尼,万二千余人还俗。敕毋得创建佛寺,禁百官家毋得与僧尼道士往还,禁民间铸佛写经。到宪宗朝,佞佛却又达到新的高峰,致有韩愈《谏迎佛骨表》上奏朝廷,力谏不可佞佛至荒谬透顶的地步。然而,一代帝王好上了什么,诗人文人的诗文章奏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唐代如此,后世也不会两样。等到这块土地上斥巨资再度建起一座座佛寺,铸起山一样的大佛,再有多少诗人写诗讽喻,也没有什么用了。


杜牧不佞佛,他绝不会出家,他有满腹的人世牵挂。“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怀紫阁山》)写诗作文,说一说青山归去如何美好,那到底只是诗文里的张致,要真正付诸行动归隐青山,还不是那么容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在杜牧的眼中,霜叶醉红,也让人迷恋,他会伤春,却不悲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正是这明月玉人,箫声呜咽,让人无限怀恋。“争得便归湘浦去,却持竿上钓鱼船。”(《怀归》)杜牧一时偶发归去之意,转而又回到了多情的人间:“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夕》)杜牧是七绝胜手,他写小诗,是涉笔而成,看似毫不用力的,于中李白的遗风一望可知,杜牧也不仅仅可与杜甫类比。


杜牧到底不是李白,他的痛苦不是由天上降落到地上的痛苦,他的痛苦直接生发于脚下,是切切实实的,锥心刺骨。李白临近生命的终点,把自己的诗文托付给朋友,杜牧临死却自写墓志,多焚所为文章。(《唐才子传》)人世的痛苦,让诗人产生的绝望,是无可拯救的。那是凡身肉体的生命的绝望,多情的诗人加倍地感受了。杜牧卒年五十,还是生命的好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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