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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东风无力百花残

只要是喜欢李商隐的诗,张口成诵的必定是他那首好像是写爱情的《锦瑟》,《全唐诗》列为他诗作的首篇:“锦瑟无端五十年,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又朦胧又执著,又茫然又确凿的迷恋追求,的确能够深切地拨动有爱或无爱的人的心弦,只要他是个有情的读者。可是,知道了李商隐的生平,了解了他在宦途上挣扎于夹缝中受气的经历,再来看这首诗,便觉得它并不只是写爱情的,那种迷惘,那种茫然无着,那种肯定而又把捉不定的心绪,不也正是宦途上或者其他理想追求中的心境情绪吗?


李商隐生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卒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他的卒年距李唐王朝灭亡的907年还有不到五十年。大唐的确是颓势难挽,气数将尽了。李商隐四十六年的短暂一生居然历经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宫廷中六个皇帝轮换坐朝。李商隐本是唐初名将李勣的裔孙。


像唐王朝大势已去一样,李商隐祖上的荫庇也远去不再了,李商隐的前程只有靠他自己的奋斗挣得。李商隐幼年早熟,才华过人,“十六岁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唐文宗大和三年(829),李商隐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聘为幕僚。令狐楚官势显赫,宪宗朝时做过宰相。令狐楚看重李商隐的天赋,使其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绹等同学,亲自教做骈文。自大和十年起,李商隐曾三次应进士考试,开成二年,由于令狐绹的推荐,得中进士。同年冬,令狐楚逝,李商隐失去幕职,只好另谋出路。在《筹笔驿》诗中,李商隐写道:“管乐有才终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他不是感叹自己应试不举、怀才不遇又是什么?《岳阳楼》诗中“可怜万里堪乘兴,托是蛟龙解覆舟”,也可以由此得到解释。那些看似写爱情的诗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都不可再作单纯写爱情来看了。


李商隐是最容易被误读的诗人。因为他的朦胧含蓄,人们往往把他的诗作了表面化理解。不是的,绝不是的,李商隐绝不只是一个爱情诗人。有评者谓其诗“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之具”,有当,也有不妥。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都是极形象极准确之评。李商隐的诗是真正可以称作“诗”的,他的诗绝不平白,绝不浅直。过去了盛唐、中唐诸多大诗人之后,李商隐独辟蹊径,惨淡经营,催开了一朵瑰丽绮密的妍花,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境界。在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李商隐这唐诗五大家之中,李商隐是成就卓著极为独特的一位;尽管他的诗数量不是那么多。我们当然知道,好诗人的诗作越多越好;但好诗人却决然不是以数量为标准来评定的。


读一读“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就知道李商隐的诗是不是“要非适用之具”了,读一读“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宫》),就知道那“要非适用之具”的评价是多么片面不妥了。要求诗来做“适用之具”,莫非要求把诗写得一概如散文般明白如话,拿过来就可用吗?那样要求,李商隐倒的确是不合格的。


李商隐作诗,就是要“不明白”,他就是要“千丝铁网”,把他的题旨牢牢笼住,不使直露。李商隐要指向现实,他也不“直指”,他要晦曲,要用典,要把他的题旨尽可能藏起来,婉曲道出。他再一次写《隋宫》,“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还是不直陈戒奢靡的主旨。这样的诗如果还是“要非适用”,那么《楚宫》,“但使故乡三户在,采丝谁惜惧长蛟”,也仍然跟那些大白话直接喊出来的“口号诗”迥然有别。《咏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把有关隋宫的诗没有直说出来的题旨明白道出了,也常常被人引用,以至于走上了通俗,但不能说这就是好诗句;好诗,总有它力避通俗的品质在。《马嵬二首》,“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风流皇帝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过去了尚无多少年,还算不上“故实”,诗中写到,不算用典,也没晦曲,诗人的用意应该能够被当今皇帝看出了。谁知道皇帝看了会不会高兴呢?那是写他皇帝祖上的事,讽喻当朝的。


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发端,汇成了一条诗文戏剧的大河,浩浩长流,而今而后,不知何时才会止息。真的是皇帝与妃子的“爱情”感天动地,引得骚客伶人一再倾情投入写作演义吗?果真是杨玉环的美轮美奂,让人惋惜她于马嵬坡一条白绫送走吗?且不说在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演进中,“安史之乱”爆发,民生凋敝,唐王朝由盛转衰,仅仅唐明皇夺了他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杨玉环为自己的贵妃,纯属乱伦,也够恶心人的了。杨贵妃喝醉了酒,扭过来扭过去,她果真就是因为唐明皇宠幸别的妃子去了,而不到她这里来而痛苦吗?难道她做了皇帝老子的贵妃,就忘掉年轻的丈夫了吗?诗文中,戏曲舞台上,影视剧里,没有人揭示过这种残忍的人性践踏。做儿子的寿王李瑁被彻底地忽视了,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杨玉环一被册封为“太真”,就把她的前夫彻底忘了。所有的杨贵妃,一入皇帝怀中,都是兴高采烈的,完全没有内心潜在的痛苦。如果不是诗人、作家、戏剧编、导、演的浅薄,那便只能说明,杨玉环是一个全无心肠的女人。李商隐却没有像大多数诗文作者、戏剧编、导、演那么浅薄,他的笔锋触到了阴暗的角落。“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龙池》)“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那宫宴夜罢漏永醒着的寿王,长生殿驾幸不从金舆的寿王,不幸而又受辱的皇帝的儿子,只从李商隐这里得到了一些同情。乱伦的皇帝老子在这首诗里受到的批判,还算是温和的,却已经被人攻击为“大伤诗教”了,那只是因为李商隐“彰君之恶”罢了。皇帝的秽行是不能揭露的,再龌龊的皇帝也只能冠冕堂皇出现,冕旒垂下,遮挡住他们丑陋的面目。


李商隐的诗笔却常常指向了皇家宫廷。皇宫内院,关系的不仅仅是一家王朝的江山社稷,更系联着天下苍生的疾苦生计,心忧天下的诗人岂能不予以关注?《陈后宫》里“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从臣皆半醒,天子正无愁”,《过楚宫》里“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见槿花而想到“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过梦泽而感叹“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皇宫的饮宴歌舞,红颜细腰,总是牵动着李商隐的诗心,让李商隐为之波动而搐痛。


由皇宫到皇陵并不遥远,无论是地理的距离,还是生命的距离。在李商隐那里,他诗笔一摇,就由皇宫的笙歌燕舞到了皇陵的风雨潇潇。“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耿耿忠臣还在异邦为皇帝守节,皇帝的金屋里贮的阿娇却也不能陪伴皇帝千秋不老,玉桃可以偷得,皇帝的陵墓上还是松柏森森,夜雨萧萧;阿娇大概也老了。李商隐的兴亡之感发自生命的深处,笔锋所向,当然就不是某一朝某一代、秦皇或汉武了,而是指向了皇家整体。这时候再来体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抒写(《嫦娥》),诗的境界就不是人间天上那样的简单区分解释了;天上和人间,果真是有一条明确的界线,可以一步越过,到达另一个世界吗?


诗人也许是人间最清醒也最糊涂的人,他们能看透世事,他们却又极容易陷入尘世。李商隐就在这看透与陷入中挣扎着,始终未能解脱。始于宪宗时终于宣宗朝、持续了四十余年的晚唐时期的“牛李党争”,恰恰与李商隐的生命相始终,李商隐也深受其害。李商隐最初谋职,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聘为幕僚,颇得器重。令狐楚本属“牛党”。令狐楚逝后,李商隐只得另谋出路,又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爱惜李商隐的才华,赏识他的思想见解,把女儿嫁给了他。王茂元被视为“李党”。


在“牛党”的人看来,李商隐是“背恩”了。曾经在令狐楚幕僚中一起为同学的令狐绹已高居相位,更不能容忍李商隐的忘恩之举,遂远疏之。令狐绹的远疏,便成了李商隐的晋身障碍,李商隐即此一蹶不振:“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李商隐当然心犹不甘。他向当年的“同学”而今的高宦投诗哀怨:“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令狐绹不念当年“同学”旧情,只计而今“背恩”之恶,拒不理睬。重阳日,李商隐留诗于厅事。“十年家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九日》)其抱怨失望的情绪一望可知。而此诗开篇“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回顾当年令狐楚对自己的赏识,继而“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篱”,对令狐楚吸引人才、而令狐绹不能继承家风的含蓄批评,在此都可引起当朝重臣令狐绹的深思。令狐绹“睹之惭怅,扃闭此厅,终身不处”。令狐绹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了,还算是有歉疚之心的人,毕竟还会“惭怅”。后世以至于当代,这种歉疚之心将消失殆尽,无论做过多少亏心事,也不会惭怅,不会愧疚了。以歉疚之心的消失为心理标志,社会的道德大堤将一溃千里,不可收拾。令狐绹看了此诗,由惭怅而思改,补李商隐为太学博士。柳仲郢节度剑南东川,辟李商隐为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在李商隐的前头,曾经有过一个诗人做过检校工部员外郎这个小官,那是杜甫杜工部。李商隐没有被称为“李工部”,他的诗在很多方面却继承了杜甫的传统,有晚唐时期少见的杜诗遗脉。


“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灞岸》)“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汉南书事》)读着李商隐的这些诗句,很自然地就把杜甫的“车辚辚,马萧萧”,“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等反对征战拓边的诗想起来了。“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片心。”(《初食笋呈座中》)也会让人想到杜甫的《枯棕》“含尔形影干,摧残没藜莠”,两者都是借物喻人,悯恤百姓痛惜生灵的拳拳之心是遥遥相接的。“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歌舞》)也与杜甫《丽人行》“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异曲而同工。杜甫只是气魄更大,铺排更为华丽;杜甫是七言歌行,李商隐为五言绝句。义山是要以四两拨千斤了。与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五言排律相类,李商隐也有《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杜甫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惊世揭橥,在李商隐这里得到了呼应。唐王朝无论兴盛时期还是衰亡时期,大致上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生当唐代的诗人,良知不泯。像杜甫“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忧思重重一样,李商隐也是“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可惜“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诗人的呼喊到达不了皇帝耳边。


李商隐的忧国忧民之心像杜甫、像屈原、像历朝历代有良心的文人一样,他们是子规啼血,非要把心吐出来让皇帝看看不可,可惜一代代皇帝还是掉头不顾,去他们的“骊山”“华清宫”了。李商隐的确不是单单停留在儿女情长上的爱情诗人,他是大手笔,能作大诗。比他早一些的韩愈曾作《石鼓歌》,为被遗弃的石鼓歌诗号呼,李商隐则作《韩碑》,对韩愈的《平淮西碑》被推倒深表不满,大笔濡染,气度不凡,叙议相夹,以文入诗,是李商隐诗的另一番面貌。大诗人是不能以一格拘之的。


自然,李商隐的有些诗句是不妨以爱情诗来理解的,像“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可是,雨夜怀远,也不一定怀想的就是爱人。由于娶了被视为“李党”的王茂元的女儿为妻,被“牛党”视为“背恩”,李商隐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讨生活,艰难困踬,不能不抑郁满怀,巴山夜雨时,他凭窗远思,想到的就会更多。


李商隐三十一岁时,他的岳父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卒。李商隐是有情之人,不能忘恩,他《过故府中武威公交城旧庄感事》,“新蒲似笔思投日,芳草如茵忆吐时。山下只今黄绢字,泪痕犹堕六州儿。”就是悼念他的岳父武威公王茂元的。而李商隐的妻子王茂元的女儿,也先于李商隐,在三十九岁那年夏秋之交去世了。悼亡后不久,李商隐的内兄王十二和李商隐的连襟韩瞻(字畏之)访李商隐邀其小饮。李商隐因妻子刚刚去世,心情悲痛,没有赴约,写《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亡日近不去因寄》一诗,表达了他对妻子的思念怀怜,对儿女的哀悯悲恤,“更无人处簾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反复吟诵,是催人泪下的。“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秋雨腹痛,西风长夜,李商隐内心的沉痛也与无边长夜一样深长,无以排遣。当然,李商隐的痛苦还不止于妻亡儿幼一端。


局外人往往会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毛病,不能够切实体察当事人的身心苦痛。在“牛李党争”夹缝中讨生活的李商隐,可以凭倚的岳父去世,妻子亡故,儿女幼小,即便抛开他那建功立业之志,单单要养家糊口,抚养“嵇氏幼男”“左家娇女”长大成人,他不“干谒”不寻出路谋个职官,又怎么维持下去呢?当然,这并不是要诗人去卑躬屈膝,变节以求。李商隐在《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中写道:“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疾。”对小儿的忧思悬念令人动容。李商隐无疑是个好父亲。单单为了儿女,他也要出外去挣扎,以谋出路,更何况李商隐还没有彻底丢开士子的传统理想呢?“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不到蜡炬成灰春蚕到死,李商隐是不会停止吐丝的,他的眼泪自然也不会流干。


即便没有“牛李党争”加在李商隐身上的额外枷锁,李商隐也已看透了当朝天子的本质,他以《南朝》作喻:“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晚唐君主已到了荒淫奢靡不可救药的地步,有识之士有才之人岂能得到重用?更何况还有朋党奸邪谗佞小人猜忌排挤:“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李商隐的悲剧命运是注定了的,无人能够拯救。虽然,天空中晚霞布满时,李商隐也有一时的乐观:“天意恋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可是他随之又把这盲目的乐观否定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李商隐仿佛由大梦中醒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无题二首》),李商隐又陷入了灭顶的绝望。绝望中的李商隐竟羡慕起了献璧而遭刖刑的卞和:“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双脚砍掉,就不必奔走于一座台阶之上,求告人家了;可是,“谁将五斗米,拟换九窗风”(《自贶》),家中无米下锅,儿女嗷嗷待哺,怎样保持清高?怎样维护自尊?李商隐简直是走投无路了。


有一个人引起过李商隐的敬慕、同情和哀念,李商隐在诗中一再写到,此人叫刘蕡。幽州昌平人刘蕡,文宗大和二年,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要求“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指出唐王朝正面临“天下将倾,海内将乱”的深重危机。策论引起强烈震动,刘蕡也因此遭到专权的宦官忌恨,被黜不取。令狐楚、朱僧孺节度山南东、西道,皆表蕡幕府,授秘书郎;但是,刘蕡终遭宦官诬陷,贬柳州司户参军卒。时过一千多年之后,当代文人郁达夫的旧体诗中,也常常会出现刘蕡的名字:“父老今应羞项羽,诸生谁肯荐刘蕡。”“薄有狂才追杜牧,应无好梦到刘蕡。”等等(《郁达夫文集》第十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在同代人李商隐的诗里,刘蕡的名字更是连续出现。李商隐《赠刘司户蕡》写道:“万里相逢欢复泣,巢凤西隔九重门。”刘蕡怀才而遭黜,与李商隐的怀才不遇,应该是同病相怜的,这本没有什么奇怪。尽管刘蕡的策论深中晚唐时期的痼疾,但是朝廷上依然由宦官专权,大政旁落,将相不握国柄与兵权。


然而,皇帝的关心不在这里,而在他处。大和年间,唐文宗读杜甫《哀江头》,知道了天宝前曲江岸边多有行宫台殿,杜诗中那“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的富丽华美,太令后世皇帝着迷了。唐文宗全不顾杜诗当头一句的“少陵野老吞声哭”,也不顾“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的警示,颇想恢复“升平故事”。大和九年二月,派神策军淘曲江,仍许公卿士大夫之家于江头立亭馆。十月,宴群臣于曲江亭。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暴发了“甘露之变”,众多朝廷重臣被宦官杀死,株连杀害的官员达一千多人,恢复曲江“升平故事”的“盛世之举”才停了下来,朝廷下旨,罢修曲江亭馆。李商隐、刘蕡所处的唐朝晚期,自不可与初唐时广揽人才相比了,皇帝关心着恢复“升平故事”,重修曲江亭,他怎么还能听进贤达人士的直谏,匡政天下呢?李商隐写《曲江》哀歌:“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阳春意未多。”李商隐忧伤国事,感慨着“升平”难返,他又是那个伤时感怀的诗人,一时忘记了他自己的身家忧患了。


刘蕡的命运还是一再引得李商隐哀叹痛悼。刘蕡的确切卒年难定,但李商隐悼念刘蕡的诗却是切实地写在这里,千秋永在了。刘蕡逝后,李商隐有《哭刘蕡》《哭刘司户二首》《哭刘司户蕡》等四首诗,连连哭悼。李商隐与刘蕡荆楚相遇,旋即于黄陵分别。“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刘蕡敢于在对策中直言抨击宦官专权的朝政,其风采大节,令李商隐深怀敬仰。“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李商隐为自己只能写诗作文以致哀思,却不能招刘蕡魂魄再生,而深感惭愧;可是,“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人间纵有万般沉冤,天帝也深闭宫门,不肯派遣巫咸下到人间来问冤雪恨。李商隐的愤懑无以言表。


李商隐对刘蕡的同情哀思,还不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那么简单,他是痛感晚唐时期宦官弄权的黑暗政治局面,而无处诉说,借机抒发了。发生于大和九年的“甘露之变”,李商隐没有亲历。这年春,李商隐应举,正往来于长安、郑州之间。十一月,唐文宗与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共谋诛灭宦官。李训使人诈称左金吾大厅后石榴树上夜降甘露,想诱宦官仇士良等去验看,借机加以诛灭。仇士良至,发觉有伏兵,逃回殿上,劫持唐文宗入宫,派禁军大肆捕杀朝官,除李训外,连未曾参与谋划的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等也被灭族,长安有些街坊和人家被抢劫一空。郑注也被仇士良密令斩杀于凤翔。自此,朝廷大权进一步归于宦官。唐文宗置亭馆恢复曲江“升平故事”的设想被迫搁置下来。没有亲历“甘露之变”的李商隐写了《有感二首》记感。“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李商隐对这场事变痛哭难当,直怨愤到了熔铸人间世界的天地洪炉那里,李商隐的绝望是彻底的。唐王朝黑暗的天下快要终结了。李商隐在诗题下注曰:“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也许天帝垂怜,人间的晚晴还可期待吧。李商隐时而又透露出一线希冀了。可是,“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春日寄怀》),李商隐不知道他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在何处登上龙津,到达彼岸。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徘徊着,在执着与渺茫之中寻觅着,李商隐终于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下去了。上天的垂怜毕究有限,天帝收起了他的怜悯之心,降下了“巫咸”,把李商隐收走了。李商隐为东川柳仲郢判官时,府罢,客死于荥阳,年仅四十六岁。


李商隐初得大名,游长安时,曾投宿逆旅,会众客方酣饮,赋《木兰花》诗成,呼之与坐,不知其为李商隐也。后李商隐成一诗云:“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船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客问姓名,大惊称罪。(《唐才子传》)此时的李商隐青春韶光,词采风华,木兰花身,楫击中流,他还没有经过宦海风波人生颠沛,人也洒脱,诗也清畅。到他写无题诗“归来辗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的时候,他再也唱不出那么轻松畅快的歌了。自然,他的诗名比初起时更盛,诗也日愈增添了沉重丰实的内容,有了抑郁顿挫的调子。此时白居易业已老退,极其喜欢李商隐的诗文,曾道:“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白居易死后数年,李商隐生子,遂以“白老”名之。儿子既长,殊为鄙钝,温庭筠曾戏曰:“以尔为侍郎后身,不亦忝乎?”后来,李商隐又生一子,名衮师,极聪俊。李商隐有诗云:“衮师我娇儿,英秀乃无匹。”此或其后身也。(《唐才子传》)


天才的命运乖蹇的诗人,果真能有身后再生吗?那么纵然“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题》),我们也不必过于悲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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