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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才子传》称许浑“乐林泉,亦慷慨悲歌之士”,这大约也是真的。有好多慷慨悲歌之士在人海宦海中簸荡久了,会生起归隐林泉之想,那是他们厌了倦了,或是碰壁多了的无奈之举,年轻时初露头角,他们往往并不是这样的。丹阳人许浑,大和六年进士及第,曾为当涂、太平二县令,以病免。复起为润州司马。大中三年,为监察御史,历虞部员外郎,睦、郢二州刺史。许浑的宦途还是平稳的。他在润州丁卯桥筑有别墅,在那里实现了他的林泉理想。


在许浑的心中,挥之不去的不是他的宦海风波,而是他的下第之痛。他在《下第归蒲城墅居》中第一次自述心曲:“牧竖还呼犊,邻翁亦抱孙。不知余正苦,迎马问寒温。”此后,在赠予友人的诗中再一次写他的下第失意:“花前失意共寥落,莫遣东风吹酒醒。”(《下第贻友人》)到了他孤独逆旅,思归怀亲时,下第的痛苦仍然难当:“征帆又过湘南月,旅馆还悲渭水春。无限别情多病后,杜陵寥落在漳滨。”(《下第有怀亲友》)内心的酸楚,哪里是林泉之愿能够消解的呢?“何人更憔悴,落第泣秦京。”(《题愁》)许浑其实是功名心很重的人,并非林泉之中优游往来就可以打发掉这一生的。


不能怪许浑想不开,隋代开科取士,唐代进一步完善了科举制度以来,万千士子被逼上了这座独木桥,不及第踏上那晋身之阶,他们的所有理想抱负都会落于空无。虽然许浑还是武后朝宰相许圉师的六世孙,可是祖上的荫庇早已过去,只能靠自己去跳龙门了。这其实也公平,至少让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能够与这些人的子弟们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莫言名与利,免得是身讐。”(《不寝》)睡不着觉的时候,许浑静心思志,也能够看透名利。登临古迹时,许浑也能够阅透沧桑:“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金陵怀古》)禅院步荫时,许浑也会生起身外之想:“莫讶频来此,修身欲到僧。”(《怀政禅师院》)然而花开花落,春来春去,许浑惜春伤春,想到的还是青春易逝,无可延留:“无计延春日,可能留少年。”(《惜春》)许浑放不下的,还是他的功名利禄吧,自然,岁月感、生命感也是有的。


许浑的伤感往往是在览古怀旧时生发。许浑是愿意写水写雨写溪写波的诗人,汤汤流水,茫茫烟雨,总是能激起许浑的伤今怀古之情。有人把他与杜甫并提,说“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如果不是硬要比较许浑与杜甫的成就高下,单看许浑诗中写到的意象,此说是有些道理的。“可怜国破忠臣死,日日东流生白波。”(《姑苏怀古》)国破臣死,荒台空苑,一切都成为过去,只有东水长流,白波泛起,怎能不令人触景伤怀?“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高城远望,蒹葭杨柳,溪流烟云,山雨欲来,故国往事随水东流,汉宫秋叶风中萧瑟,此时的情怀该是何等的苍凉。“山雨欲来风满楼”是许浑留下的千古名句,有此一句,许浑也当得起杰出诗人了。当今时代,写手万千,印刷出来的文字堆积如山,能够从中拣出几个句子流传于世呢?思虑至此,手中的笔一下子无比沉重起来。


生当晚唐,一个王朝的没落时期,许浑自然不会不思念“升平故事”,杨贵妃、唐明皇的陈年旧事也会来到他的笔下,骊山,华清宫,这些留下了风流天子和他的贵妃足迹的地方,也会引发许浑的兴亡之慨。“贵妃没后巡游少,瓦落宫墙见野蒿。”(《骊山》)当年的风随玉辇,云卷珠簾,到底是远远地去了,剩下的只是山寂蒿高,流水滔滔,一切都无可挽回。倒是春日乡野,村舍妇姑,风花临路,烟草沟湿,透露着喜人的生机。“莺啼幼妇懒,蚕出小姑忙。”许浑的清新与那“山雨欲来”的苍凉形成了诗人丰富性的两面。“自怜非楚客,春望亦心伤。”(《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二首》)许浑还是伤感起来,他的惜春伤春之情到底是难以消除的,一触即发。杜牧在《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裴使君见迎李赵二秀才同来因书四韵兼寄江南许浑先辈》诗中曰:“江南仲蔚多情调,怅望春荫几首诗。”杜牧也是极愿伤春的诗人,他是引许浑为知己了。杜牧大和二年进士第,比许浑进士还要早了几年,他尊称许浑为先辈,只是文人间的客气礼让。许浑的生卒年不详,不可妄下断语。


许浑有首《记梦》诗,序曰:“浑常梦登山,有宫室凌云。人云此昆仑也。既入,见数人方饮,招之,至暮而罢。浑赋诗云云。他日复梦至其处,飞琼曰,子何故显余姓名于人间,座上即改为天风吹下步虚声。曰善。”诗曰:“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许浑到底是不是做了这样一个梦,梦登昆仑,仙人招之,不必深究,这到底是诗人的一个美丽的梦想,何苦去打破呢?不过,诗中流露的倒还是许浑真实的情怀,他的确是“尘心未尽俗缘在”的,梦中也是如此,俗缘难以了断。


宦途不如意而又抱了济世理想的诗人,大都如许浑一般,在看透与执迷、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着,不能自拔。山阳人赵嘏,会昌二年进士第,比许浑进士晚了几年,他也曾有过下第的失意。“莫言春尽不惆怅,自有闲眠到日西。”(《下第寄宣城幕中诸公》)暂欢与春畦都不能令赵嘏轻松起来。“黄花李白墓前路,碧浪桓彝宅后溪。”赵嘏心中,壅塞的是更加难以排解的霜天墓地,尽管赵嘏《赠天卿寺神亮上人》也会说出“笑指白莲心自得,世间烦恼是浮云”这样的话,那也不过是说说而已。高鸟过时,征帆落处,流年砧杵,塞上画角,思念前程,赵嘏还是又回到了他心境的元初:“此日沾襟念歧路,不知何处是前程。”(《齐安早秋》)想一想同郡故人都已赡宫折桂了,而自己却楚江寒食,斜阳映阁,草堂东望,赵嘏真是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寂寥怅惘的心境了:“同郡故人攀桂尽,把诗吟向泬寥天。”(《东望》)赵嘏的这类诗都是从心底流出来的,自然是情景宛然,能够打动人心。


赵嘏的前程是由皇帝本人一手决定了的。赵嘏原本是早有诗名的。他初有《早秋》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曾引得杜牧吟味不已,因目赵嘏为“赵倚楼”,并有赠赵嘏的诗曰:“今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灞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诗人间赠诗称赏,不无溢美,也是有的;然而赵嘏所谓“一日名动京师,三日传满天下”,自有其理由。会昌四年,赵嘏终而进士及第。大中年间,仕为渭南尉。一个小小县尉,赵嘏“卑宦颇不如意。宣宗雅知其名,因问宰相:‘赵嘏诗人,曾为好官否?可取其诗进来!’读其卷首题奉诗云:‘徒知六国随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上不悦,事寝。”(《唐才子传》)唐代皇帝中,唐宣宗算是作诗好的,他还有《吊白居易》“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的动情诗句。可是,皇家的龙鳞是不能触的,哪怕你触到的是前朝皇帝的龙鳞,是过去了千百年的疮疤,也不容人揭,你贸然揭了,他不感到痛,也会觉得丑,皇家的丑事是不容人动不动拿出来亮一亮的,更何况你还要影射,借题发挥。


唐宣宗不悦,就注定了赵嘏不会得到重用了。“日暮不堪还上马,蓼花风起路悠悠。”(《发剡中》)溪声客秋,岩气横郭,前程渺茫,赵嘏不知道他的归宿究竟会在何处。“尽把归心付红叶,晚来随水向东流。”(《经汉武泉》)赵嘏也曾思归,但他愁绪满怀,心犹不甘。他也“干谒”,《上令狐相公》,“不知机务时多暇,犹许诗家属和无”,小心地试探着,委婉地表达着心曲,想要“属和”;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在皇帝那里钦定了,他“干谒”什么相公都是无用的。他早岁有诗云:“早晚粗酬身事了,水边归去一闲人”,他果然终于渭南尉,当了渭水边的一个闲差,一诗成谶,那却不是赵嘏的本意。


如果赵嘏不应试及第,不出去做那个小小的县尉,终生居家,吟咏赋诗,不会比他进士在宦途上奔走好一些吗?他先是家居浙西,家有美姬,甚溺爱。他本打算偕其同去,因母亲阻拦而未成。会中元为鹤林之游,浙帅窥其姬,遂奄为己有。翌年,赵嘏及第,感伤赋诗曰:“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娥属使君。”(《座上献元相公》)浙帅闻之,“殊惨惨,遣介送姬入长安。时嘏方出关,途次横水驿,于马上相遇,姬因抱嘏痛哭;信宿而卒,遂葬于横水之阳。”(《唐才子传》)诗人多情,又有痴情女子相爱,如若终老山水,岂不胜于宦途颠踬?可是,赵嘏如不及第,浙帅夺其美姬,又怎么会遣介送还呢?浙帅也会“看人下菜”的。


皇权之下的士子们真是出亦不是入亦不是,进退两难。“蹉跎冠盖谁相念,二十年中尽苦辛。”薛能《春日旅舍书怀》,书的还是这种情怀。感叹身世,感念前程,会写几首诗的还惦念着诗名,为利为名,又想写诗又想做官的士子更多了几段忧肠。薛能晚于赵嘏两年进士。薛能作诗甚勤,“耽癖于诗,日赋一章为课。”(《唐才子传》)作诗勤苦,并不为过,然而像做功课一般,每天必赋一章,做不出来也硬做,那就怕没什么好诗了。好诗绝不是“做”出来“逼”出来“挤”出来的。薛能这样“做”诗,他就十分在意诗名了。“相知莫话诗心苦,未似前贤取得名。”(《秋日将离滑台酬所知二首》)雨湿蔬餐,松吹竹簟,薛能夜不安寝,霜树秋声,“身起中宵骨亦惊,一分年少己无成”,薛能未免太挂牵他的诗名了。于是他就要加倍痛苦了;何况,他也没有逃过下第的打击。他《下第后夷门乘舟至永城驿题》写道:“连浦一城兼汴宋,夹堤千柳杂唐隋。从来此恨皆前达,敢负吾君作楚辞。”此恨非他一人所有,先贤同辈都曾遭受,那么他还怅恨什么呢?“唯觉宦情如水薄,不知人事有山高。”(《春日使府寓怀二首》)即便进士及第,登上了仕途,宦情人事,还是终生艰难,永日独劳,薛能差不多要后悔了。


薛能真的有些厌倦仕宦了,“无限后期知有在,只愁烦作总戒身。”(《晚春》)可是,他镇彭门时曾在他麾下的时溥、刘巨容、周岌后来各领重镇兼端揆,他又作《闲题》抒写不平了:“旧将皆成三仆射,老身犹是六尚书。”“为问春风谁是主,空催羽柳拟何如。”他的“闲”题,其实并不闲,他绝不是散淡的人。不说他是嫉妒曾经的下属“进步”“提拔”了,至少他是为自己的仕途不进深感不平了。而且,薛能尚有非分之想,“欲召罗敷倾一盏,乘闲言语不容人。”(《汉庙祈雨回阳春亭有怀》)芊芊春草,池水涟涟,薛能想召佳人红袖添香了。他有了这种非分之想,岂不要更添苦恼?也许薛能只是想想而已,并未实施。薛能为宦“治政严察,绝请谒”(《唐才子传》),是能够拒腐蚀的严官。他《赠歌者》,“谁人将向青楼宿,便是仙郎不是夫”,也只是说一说他的向往而已。果真如此,薛能尚不失为一个好官。“精神出轨”还不该治罪,又是偶尔为之。


蜀中的筹笔驿,诸葛亮曾经在此筹划军事出兵伐魏的地方,李商隐曾有《筹笔驿》诗,表达对诸葛武侯的赞佩之情,与杜甫的《蜀相》气脉相通。薛能作《筹笔驿》,却反其意而用之,他在小序中说得很明白:“余为蜀从事,病武侯非王佐之才,因有是题。”他的诗句也不婉曲,直陈胸臆:“葛相终宜马革还,未开天意便开山。”诸葛亮在汉末群雄逐鹿的混乱局面中,辅佐刘备成就了三分天下之一分,功莫大焉。刘备一意孤行,违背了诸葛亮联吴伐魏的战略,为报结义兄弟的私仇,执意伐吴,致使火烧连营七百里,蜀汉元气大伤,失去了伐魏复汉的基本力量。刘备白帝城病故,诸葛亮又辅佐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西蜀灭亡,是天意,更是人为,非诸葛亮一人能挽大厦之既倾。薛能作此诗否定先贤,未免苛刻了。他《游嘉州后溪》再一次写到诸葛亮,“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面目有些可憎了。


薛能苛责先贤,对同辈也有失厚道。他“性喜凌人,格律卑卑,亦无甚高论。尝以第一流自居,罕所拔拂。时刘得仁擅雅称,持诗卷造能,能以句谢云:‘千首加一首,卷初如卷终。’盖讥其无变体也。”(《唐才子传》)对人如此,薛能也太自恃为“能”了。薛能自己的诗实在也难尽如人意。他的《献仆射相公》中间两联,“强虏外闻应丧胆,平人想见尽开颜。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闲。”不过是顺口溜罢了,不知他献给了哪位相公,那相公会不会就此赏识他。薛能有《海棠》诗序云:“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靡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自负以至于是。他《海棠》诗而下,又是《咏夹径菊》,又是《碧鲜亭春题竹》,再是《竹迳》《新柳》《牡丹四首》,连篇累牍,好像要咏尽蜀中兴象了。他还在牡丹诗结句得意扬扬道:“京国别来谁占玩,此花光景属吾诗。”可惜他这些诗却都非好诗。薛能尚有《荔枝诗》,序中再一次提到杜甫:“工部老居两蜀,不赋是诗,岂有意而不及欤?白尚书曾有此作,兴旨卑泥,与无诗同。予遂为之题,不愧不负,将来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几。”自吹自擂,自我标榜,薛能的面目益发可厌了。他作《柳枝词》五首,诗末又自注道:“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如可者,岂斯人徒欤?洋洋乎唐风,其令虚爱。”白居易的柳枝词且不说他,刘禹锡的柳枝词却传唱不朽,以至于今,薛能倒无一首可传。薛能对其他诗人的蔑视一直到了李白那里:“李白终无取,陶潜固不刊。”喜欢陶潜,也不为过;指责李白无可取,薛能不是偏见,只是无知,只是无视,只是骄狂了。既然薛能如此苛责先贤指摘同辈,我们也不妨说他几句狠的。


薛能的结局很惨。薛能节度徐州时,徙镇忠武。“广明元年,徐军戍溵水,经许,能以军多怀旧,惠馆待于城中。许军惧见袭,大将周岌乘众疑惑,因为乱,逐能据城,自称留后。数日杀能并屠其家。”这个杀了薛能屠其全家的周岌,应该就是那个曾在薛能麾下、后领重镇兼端揆的周岌了。谁知道周岌是不是记住了薛能的那首《闲题》诗,为薛能的嫉怨而生忌恨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真的没有什么“闲题”。登开成五年进士的俞凫在《赠李商隐》的诗中道:“徒嗟好章句,无力致前途。”能够写出好诗,于前程通达无助;但是有几首不那么好的诗,触到了皇帝的龙鳞,触到了小人的心尖,那就不一样了。为一句诗丢掉性命的,自古至今,概不乏人。“山雨欲来风满楼”,诗人们能够以诗警世,却往往不能提醒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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