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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3、“百无一用”

读过贾岛那“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的诗,不需要具备太多的想象,也会想到作者应该是个僧人。果然不错,贾岛当初连败文场,屡试不第,囊箧空甚,便出家做了和尚,法名无本。他先到东都洛阳,不久后去往京师长安,居青龙寺。当时洛阳令禁僧人午后不得出,贾岛曾为诗自伤,“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贾岛曾叹知音难觅道:“知余素心者,惟终南紫阁、白阁诸峰者耳。”自称碣石山人。


贾岛属于典型的苦吟派诗人,自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他是像杜甫那样要“句不惊人死不休”了。他这样做法,知音难求是必然的。能够普及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总是具备了流行因素的诗,那里面多多少少带了通俗的成分。“元和中,元、白尚轻浅,岛独按格入僻,以矫浮艳。”(《唐才子传》)贾岛要避开元稹、白居易倡扬的轻浅,而独辟蹊径,他也就自觉地走上了孤独,拒绝了流行。


然而,却有人能够欣赏贾岛。他苦吟孤索,“当冥搜之际,前有王公贵人皆不觉,游心万仞,虑入无穷。”他访李凝幽居,得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旁若无人,以至于冲撞了大尹韩愈的车骑。韩愈左右拥贾岛于马前,贾岛具言所以,韩愈驻久曰:“敲字佳。”于是既成就了“推敲”一段典故,也就此改变了贾岛的人生轨迹。韩愈与贾岛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之交。韩愈爱惜贾岛之才,授以文法,使其还俗,再应士举。


韩愈的赏识,令贾岛去浮屠,再入俗世,却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贾岛的命运。韩愈以一代文坛领袖的身份,能使得一个后进诗人名声大振,他却不能扭转政治乾坤;他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主宰,因谏迎佛骨而触怒了皇帝,终被贬潮州,他又怎么能使得一个苦吟的诗人朝夕间改变命运呢?韩愈有赠贾岛的诗曰:“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韩愈对贾岛的爱惜之情满溢于诗;可是这昏暗的人间,却并不知惜才,多少天才都是在人间受尽了苦难折磨,含冤而逝的。


贾岛的贫寒也实在够受了,亏他还能作出诗来:“近日营家计,绳悬一小瓢。”(《寄乔侍郎》)他与也是郁郁不得志的孟郊同病相怜,他《哭孟郊》:“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他哭人,也正是哭己。孟郊在世时,二人曾是知己,“愿倾肺肠事,尽入焦梧桐。”(《投孟郊》)可惜,难得的知己却先他而去了。“若问此心嗟叹否,天人不可怨而尤。”(《早蝉》)贾岛的自我安慰,谁知道能起多少作用呢?


其实贾岛的心底深处是常生波澜的,他并不那么顺天安命。他久试不第,便作《病蝉》诗寓刺:“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晴。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晋国公裴度立第于街西兴化里,凿池植竹,筑起台榭。此时贾岛刚刚落第,以为当朝执政恶己,故不在选,怨愤之下,遂作《题兴化园亭》诗曰:“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其讥刺的意味也是很明显的,致使好多人恶其不逊。看来,贾岛好像是那种常爱发牢骚的人了。他这样的性情,入佛门青灯黄卷,如何消受得了?他又是绝不甘心的:“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病鹘吟》)


贾岛天生是做不了和尚的。看看他《剑客》中的豪气:“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若强为僧人,他也该是武僧,能上马御敌的吧,胸怀利器的贾岛因而对那易水悲歌的壮士也不以为然了:“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如何易水上,未歌泪先垂。”(《壮志吟》)写下这些诗句的贾岛,绝不是那个月下推门敲门的僧人了。他也不是《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闲淡的贾岛了。


能渺远的贾岛也能慷慨,能幽静的贾岛也能苍凉。“汉主庙前湘水碧,一声风角夕阳低。”(《行次汉上》)汉水上的贾岛,怀古抚今,他是有岁月感怀社稷之念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秋气浩荡,满目霜林,贾岛也能够气象阔大,并不是“僧敲月下门”的幽僻能够概括。贾岛逗留长安时,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黄叶满长安”,正思属联,杳不可得,忽然想出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胜,却因此唐突了大京兆刘栖楚,被拘一夕,至旦得释。这个刘栖楚出身寒微,官至京兆尹,也有文集行世。他是有感于贾岛的苦吟,心生同情,才把贾岛只拘一夜便释放了吧。


唐代,那到底是个崇尚诗文的时代。京兆尹是如今首都市长那样的官。而今那么大的官出行,警卫仪仗,是不会允许一个诗人当街吟诗冲撞的。唐代的皇帝也有雅行。一日,写诗不错的唐宣宗微行至寺,听得楼上有吟诗声,遂登楼,于贾岛案上取诗卷览之。贾岛不认得皇帝,便“作色攘臂,睨而夺取之曰:‘郎君鲜醲自足,何会此耶?’既而觉之,大恐,伏阙侍罪,上讶之。”《唐才子传》记叙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皇帝“讶之”的,是贾岛得知冲撞了皇帝却吓成了那个样子吗?贾岛惶恐,本也在情理之中。“他日,有中旨,令与一清官谪去者,乃受遂州长江主簿。”


《唐才子传》所载贾岛授长江主簿的原因与《全唐诗》诗人小传所记有异。《全唐诗》诗人小传道:“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如果《全唐诗》诗人小传所载是确实的,那么,贾岛大约还是因为作诗寓刺而惹祸。由此,再来考察唐代那个崇尚诗文的时代,就不能对朝廷、对官衙持以太过理想的评价。尽管唐宣宗也曾做过出家的僧人,他也不会对出家又还俗的诗人寄予多少同情的。由此再进一步推断,贾岛冲撞了皇帝,会不会让人构谄找到口实,“坐飞谤”呢?于是《唐才子传》所叙与《全唐诗》小传便没有什么相异之处了。


贫寒至死的贾岛临死之日,“家无一钱,惟病驴、古琴而已”。贾岛是会昌初年,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而卒的。“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写《朝饥》的贾岛,是以古人之言自戒吧,读来实在令人心酸。贾岛的自戒和自我安慰,在《送别》诗中也会流露:“丈夫未得意,行行且低眉。素琴弹复弹,会有知音知。”


为了得到赏识,寻得知音,贾岛也曾低眉顺眼,《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想一想贾岛“近日营家计,绳悬一小瓢”的艰难困窘,还会责怪诗人的骨头不硬吗?甚至那《上杜驸马》中“妻是九重天子女,身为一品令公孙”的阿谀,也可以得到一些原谅了。官势显赫的令狐绹赠衣于贾岛,贾岛也没有拒绝,他还作《谢令狐绹相公赐衣九事》一诗,对“逐客寒前夜,元戎予厚衣”的情意致以谢忱。贾岛是懂得怀恩感恩的,他不会忘记韩愈的知遇之恩:“一卧三四旬,数书惟独君。”(《卧疾走笔酬韩愈书问》)贾岛卧病,数番书问的,惟独韩愈;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贾岛也寄诗酬问,以示宽慰:“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韩愈,不枉与贾岛布衣之交知音一场了。


由于宣宗在唐皇帝中算是写诗好的,唐代诗人有好几位与该皇帝发生过直接的关系,温庭筠也是其中的一个。由于那首《菩萨蛮》词,温庭筠的词名远远大过了他的诗名,在由晚唐词发展到宋词的词史上,温庭筠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他的诗却往往被忽视了。唐宣宗恰恰也是爱唱《菩萨蛮》的。“丞相令狐绹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唐诗纪事》)


令狐绹进献唐宣宗的那“新撰”,便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了。令狐绹“密进之”,而又“戒令勿泄”,那是要以温庭筠之作冒充己作而取悦皇帝吗?诚如是,温庭筠遽言于人,令当朝宰相大失面子,“由是疏之”,那是必然的。宣宗爱作诗,曾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出下句,遣未第进士对之,温庭筠以“玉条脱”相续,宣宗颇为欣赏。令狐绹曾问温庭筠“玉条脱”出处,温庭筠道出自《南华经》,并且说:“非僻书,相公燮理之暇,亦宜览古。”又道:“中书省内坐将军”,讥讽令狐绹无学,“由是渐疏之”。(《唐才子传》)温庭筠恃才傲物,他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当朝宰相留了,他不倒霉还待作甚?


温庭筠无疑属于那种才华横溢的人,他“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而且他善于鼓琴吹笛,自称“有弦能弹,有孔即吹,何必爨桐与柯亭也”。他才思敏捷而艳丽,工于小赋,每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他还愿意为人当“枪手”,号曰救数人。然而,他自己却终未及第。是不是宰相令狐绹由疏之而恶之,终而不取,未见记载,不可妄下断语,只能存疑。温庭筠是每岁应举,岁岁落第,他为举人假手的做法却总也不改,致使有一任知举,为他特施铺席,不与别的举子相邻,令他无法伸出援手。温庭筠自己则“困于场屋,卒无成而终。”


看来,温庭筠似乎是那种“无行”的文人了,他的诗还会有何可取吗?其实不然。温庭筠有《烧歌》诗,是写山火烧山田的,结末道:“仰面呻复嚏,鸦娘咒丰岁。谁知苍翠容,尽作官家税。”温庭筠的悯农之情跃然纸上。踏临古迹,温庭筠也是满腹苍凉,他的《苏武庙》道:“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温庭筠的心里是并不消停的。温庭筠的问题在于他率性而为,不能自制。他《和友人伤歌妓》,苦口婆心戒人:“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可是他偏偏不能警诫自己,还是一味无节制地抛洒才情,虚度年华。


温庭筠那首《菩萨蛮》词,在词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它真的是“婉约”之祖;可是,它也真的是媚极了,脂粉气太过浓重了。那该是温庭筠的倾情所爱吧,那么慵懒浓艳的女子。那是温庭筠一夜放纵青楼晨起的亲眼所见吗?诗人所述,不必完全是他的亲历,但情感却应该出自他本人的胸怀。在温庭筠,那“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女子,应该与他有一些关系吧。自然,那也可以是良家女子,不一定便落于风尘。不过,温庭筠是过于迷恋花街柳巷了。“然簿行无检幅,与贵胄裴诚、令狐滈等饮博。后夜尝诟狭邪间,为逻卒折齿,诉不得理。”《唐才子传》记下了温庭筠的一段不光彩故事,被“逻卒”(警察)打断了牙齿的温庭筠实在是落拓透了。在逻卒这里,没有诗,没有词,没有“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再才华横溢的诗人也救不了自己。


诗人内心的苦楚又有谁知?“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温庭筠心里是并不轻松的,他也一点儿不洒脱。他一次次应试,一次次假手为别人答卷子,而他每每落第,他心里能不酸楚哀伤吗?“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春日将欲东归寄新及第苗绅先辈》)温庭筠为故人折桂而喜,大约是真的,折桂的故人考场上或许还得过他的援手呢;而他为自己尚如飘蓬而伤感,也一点不假,他并没有故作豪放。进士及第的故人们踏上仕途,封疆节度,封侯拜将,温庭筠也不会无动于衷。“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赠蜀府将》)封侯的如果都是“灌婴”“韩信”,倒也让人信服,可是,那些尸位素餐者呢?那些一肚子糟糠的家伙呢?那怎么会让温庭筠思之心甘?


温庭筠《病中书怀呈友人》是一首五言长作,凡一百韵,那是温庭筠的真实心怀了;病中书怀,是不会作假的。“逸足皆先路,穷郊独向隅。”温庭筠对故人逸足先入仕途而自己却孤独向隅,不能释怀。“适与群英集,将期善价沽。叶龙图天矫,燕鼠笑胡卢。赋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诬。”温庭筠也曾待价而沽,期许甚高。可是他命运乖蹇,所期不达,他认命寒心,亦畏诬陷,他的心境又怎么会清明起来呢?他天才敏悟,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他的命运却比李商隐更惨,他连个赏识自己因爱才而嫁其女的王茂元都未遇上。徐商镇襄阳时,署其为巡官,不得志而去,归江东。后徐商知政事,仍颇为看重他,但徐商又罢相了,温庭筠仍未得重用。他还是高宦之后,是宰相彦博之孙。可是,到了温庭筠这一代,“采地荒遗野,爰田失故都”,祖上的荫庇已经到达不了孙子这里了。


祖上的荫庇原来竟是这样靠不住的。段成式是宰相文昌之子,以荫荐为校书郎,历尚书郎,太常少卿,连典九江、缙云、庐陵三郡。段成式借荫做官的身份,写下过《嘲飞卿七首》诗,嘲弄温庭筠。“少年花蒂多芳思,只向诗中取写真。”“知君欲作闲情赋,应愿将身作锦鞋。”段成式是嘲讽温庭筠只知作诗,而且诗中的女性气味太重吧。段成式如果是温庭筠的朋友,这样予朋友以忠告,也本为不可;然而,段成式诗中却不无真实的嘲弄成分。他还有《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在段成式那里,赠予温庭筠的诗,大约只当得“嘲”与“戏”了。段成式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好,“坐累,退居襄阳”,那不知是什么牵累而坐罪,退而终之了。


尽管曾被逻卒打折了牙齿,尽管曾遭当朝宰相疏之,尽管受同辈的嘲弄,温庭筠还是痴心不改。“高秋辞故国,昨日梦长安。客意自如此,非关行路难。”(《西游书怀》)西望长安,像多少诗人文士一样,温庭筠仍然心向朝廷,“长安梦”是要一直做下去的。


温庭筠虽然与李商隐齐名,号为“温李”,他作诗却与李商隐不同。李商隐有用心苦作的痕迹;温庭筠似全凭才情挥洒。温庭筠的诗不像李商隐那般朦胧,不必多方作解。《瑶瑟怨》,“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去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是温庭筠的好绝句,诵读之中,就可感受到那种辽远与空明,不必一字一句去索解。温庭筠绝非苦吟派,他是张口成诵的。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之后,唐诗中七言歌行作得少了;是有那样的名篇在前,诗人们不好下笔了吧。温庭筠却作了多首七言歌行,《鸡鸣埭曲》《郭处士击瓯歌》,《张静婉采莲歌》,等等,都是。“我亦为君长叹息,缄情远寄愁天色。莫沾香梦绿杨饮,千里春风正无力。”《郭处士击瓯歌》中自有《琵琶行》的流韵。温庭筠的弱点是全凭才情挥洒,一挥而尽,却无长力,所以七言歌行这种诗体并非他之所长,他甫一开篇,也就快结束了,他怎么也写不出《长恨歌》《琵琶行》那样的长歌,不是他才不够,而是他力不够。短诗可凭才情,长歌则必仗才力。


有些与贾岛的遭遇相似,温庭筠也曾撞上过宣宗皇帝。又是宣宗微行,“遇于逆旅。温不识龙颜,傲然而诘之曰:‘公非长史、司马之流?’帝曰:‘非也。’又曰:‘得非大参、簿尉之类?’帝曰:‘非也。’”(《唐诗纪事》)温庭筠傲然诘上,岂不令上恶之?后,温庭筠谪为方城尉,再迁隋县尉,竟流落而卒。温庭筠曾制词曰:“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尔既德行无取,文章何以补焉。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温庭筠是在说自己“百无一用”了,那果真是书生的定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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