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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人间无限伤心事

生在一个诗的朝代,唐代诗人有时候也会很幸运。李频就算是幸运的一个。李频原本少秀悟,多记览,特工于诗。恰值给事中姚合亦为诗,时称诗颖,作有“将军作镇古汧州,水腻山春节气柔。清夜满城丝管散,行人不信是边头”这样的好绝句。李频也很自信,很有勇气,“不惮走千里丐其品第,合见,大加奖挹,且爱其标格,即以女妻之。”(《唐才子传》)姚合所爱,不仅是李频之才,还有其“标格”。


姚合并未错爱,大中八年,李频进士第,调秘书郎,为南陵主簿,试判入等,迁武功令。李频初登仕途,即通达顺畅,并非仅仗着他岳丈的奖挹。他性耿介,治以法,“难干以非理。赈饥民,戢豪右,于是京畿多赖,事事可传。懿宗嘉之,赐绯银鱼,擢侍御史。守法不阿,迁都官员外郎。表乞建州刺史,至则而条教,以礼治下。时盗所在冲突,惟建赖频以安。”


《全唐诗》诗人小传和《唐才子传》有关李频的记叙,好像是后世官员辞世后的生平简介盖棺论定,却非官样文章一段虚文,而是有切实的民情民意作基础的。李频卒于官下,“榇随家归,父老相与扶柩哀悼,葬永乐州,为立庙于梨山,岁时祭祠,有灾沴必祷,垂福逮今。”唐代诗人为官,当地民人为之立祠祭悼的并不多。柳宗元有祠,但柳宗元的命运与李频相较,可就惨得多了。


唐人为李频建祠,是为他的政绩,与他的诗关系不大。李频算不上唐诗人中的杰出者;他固然也有《渡汉江》“岭外音书绝,经年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的好绝句,把思乡情绪表达得别致独到细微动人。李频作诗倒是极用心的,他留有散句表明作诗心迹:“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李频善作五言诗,在五言诗上用心勤苦,他的七言诗也非寻常而来。大凡作诗作文用心的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笔下的所有文字,率意而为的。


李频既然能不惮千里远走陕虢,去姚合那里丐其品第,他的功名心也不谓不强烈。他《春日思归》道,“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却羡浮云与飞鸟,因风吹去又吹还”,是他在功名与归乡之间徘徊踌躇的矛盾心境。诗人为官,有济世利民之想,也有养家糊口之思,不可即以一言概之的。仕途通达的李频也有过罢职的时候,他《黔中罢职将泛江东》,“黔中初罢职,薄俸亦无残。举目乡送远,携家旅食难。”便是诗人为官艰难状况的写照,他还是有一个做官岳丈的。


也许正是因为李频也有那种罢职后度日艰困的经历吧,对贫寒至死的贾岛,他便一再作诗伤悼。《过长江伤贾岛》,“到得长江闻杜宇,想君魂魄也相随。”《哭贾岛》,“恨声疏蜀魄,冤气入湘云。”都是痛彻心扉的诗句。好多人记住了贾岛的“推敲”,却把他的不幸忘记了。李频在《太和公主还宫》中写过,“重上凤楼追故事,几多愁思向青春。”贾岛的青春,与太和公主的青春,本应是同等的生命韶光,却是多么不平等地逝去的!


读李频《下第后屏居书怀寄张侍御》,“功名如不彰,身殁岂为鬼”,会觉得李频的功名心未免过重。读过李频的《书怀》,“宦途从不问,身事觉无差”,《临歧留别相如》,“世路多相取,权门不自投”,想一想李频不远千里去投姚合,丐其品第之行,会觉得李频言行不一了。可是,又读了他的《之任建安渌溪亭偶作二首》,“想取丞黎泰,无过赋敛均”,读了他的《送罗著作两浙按狱》,“科条尽晓三千罪,囹圄应空十二州”,明晓了诗人为官的执政理想,那功名心过重和初出茅庐时的举动,都可原谅了。做官的诗人偶尔自我标榜一下也该允许,更何况李频还有切实的为官善政,自不可与卖身投靠、贪腐成性、沽名钓誉者流同日而语。


“几时入去调元元,天下同为尧舜人。”(《浙东献郑大夫》)李频想望着天下黎民统统成为尧舜时代的民人,他的治政理想那么美好,我们还会忍心多予责怪吗?李频在《五月一日蒙替本官不得随例入阙感怀献送相公》中写道:“五月倾朝谒紫宸,一朝无分在清尘”,为他一朝未能朝谒而感到遗憾,他却没有想一想,他要朝谒的是不是真的尧舜。不仅李频所处的晚唐,已经不是尧舜帝治下的时代了,即便初唐盛唐李唐王朝的好时期,又哪里出现过尧舜呢?尧舜时代,是一去永不复返了。


新的朝代,新的天下,自有新朝代新天下的皇帝天子,曹邺就把这些天子看得很清楚,对他们统治的天下也一目了然:“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天子好年少,无人荐冯唐。天子好美女,夫妇不成双。”(《捕渔谣》)诗好像是由“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而来;然而,天子不良嗜好的影响已经扩至无限,没有力量能够制约了。


曹邺的诗才不算太高,但他却有特操,他不仅敢在诗中批评天子的恶行,对官吏他也毫不容情。“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遗朝朝入君口。”(《官仓鼠》)这样的官仓鼠遍布天下,啮食无数,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一个朝代,贪腐成风,老鼠成群,苍蝇也随之乱飞,久治不下,或者并不从根子上惩治,不看看天子在好什么,这个朝代就离灭亡不远了。曹邺登进士第的大中年间,是唐宣宗治下的晚唐时期。唐宣宗虽然欲有所作为,登基后整顿吏治,为“甘露之变”中屈死的一百多位官员昭雪,治下一度出现了新的气象,唐宣宗被称为“小太宗”,他治下的大中朝被称为“大中之兴”。但是,已有了二百多年历史的李唐王朝毕竟是强弩之末了。唐宣宗去世之年,离唐王朝最终灭亡还剩下了不到五十年,什么样的皇帝也无力回天了,单单遍布天下的官仓鼠也会把这王朝大厦盗空。


曹邺自然是不希望他为官的王朝覆灭的。他在《将赴天平职书怀寄翰林从兄》中告诫他的从兄:“岂学官仓鼠,饱食无所为。”他其实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李唐王朝已从根基上腐朽了,仅凭他,再加上他的从兄,哪怕是更多的从兄,不学官仓鼠,而廉洁从政,就能挽大厦于将倾吗?须知,太多的官员并不像他这样想。“杀尽田野人,将军犹爱武。性命换他恩,功成谁作主。”(《战城南》)武将如此,文臣又哪里会好。离开朝廷,出蓟北门而行,一路所见,令曹邺的心彻底凉透,不由得发出了愤激之语:“不如无手足,得见齿发暮。乃知七尺躯,却是速死具。”所见惨象,还不只是战争所为,而是一个行将灭亡的朝代必然的结果。


士子们还是在为这个气数将尽的王朝尽心竭力,他们也是如同精卫填海子规啼血,精诚可嘉,不能简单地予以否定,更不可妄加嘲弄,以轻薄的态度待之。幽州人高骈,本是南平郡王高崇文之孙,名将之后,家世禁卫。《全唐诗》诗人小传称他“幼颇修饬,折节为文学”,是说他改变了祖上为皇家禁卫的志趣,而折节向学。高骈不再只是一赳赳武夫,而成儒将了。他在《言怀》诗中道,“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倒仍然是他的武将本色。他的《南海神祠》,“沧溟八千里,今古畏波涛。此日征南将,安然渡万艘。”短短的一首五言绝句,却显出了高骈的大将本色。诗的气度,自不可遽以长短而论定。


皇家看重高骈的,当然不是他能够写诗言志,而是他由祖上那里继承来的武功。自然是由于家传血缘,高骈少时便娴熟鞍马弓刀,善射,有膂力。他折节向学,锐意为文后,便与诸儒相交,从容儒雅,硁硁言治道。他初事灵武节度使朱叔明为府司马,迁侍御史。一日校猎围合,有双雕并飞,骈曰:“我后大富贵,当贯之。”遂引弓而发,双雕联翩而坠,众人大惊,号其为“落雕御史”。后高骈为四川节度,筑成都城四十里,以御南诏侵暴。朝廷虽加恩赏,亦疑其固护,这本是皇帝惯有的疑神疑鬼之心。为将者不思进取,皇帝会责其不尽忠,你要精忠保国了,皇帝又会疑你尾大不掉,拥兵自重,搞什么独立王国。


高骈所临,就是这样的困境。一天,听得奏乐声响,高骈知有更移了,便赋《风筝》诗曰:“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移将别调中。”《唐才子传》道“明日诏下,移镇诸宫”;《唐诗纪事》曰“旬日报到,移镇诸宫”。“明日也好,”“旬日”也罢,反正是由于朝廷生疑,高骈被调离他筑城四十里固护的成都,移镇诸宫了。


高骈禁卫世家出身,本为武将,他的诗中也会流露大将气度,但是他折节向文,便与赳赳武夫有了重大区别。他带兵却厌战:“陇上征夫陇下魂,死生同恨汉将军。”(《塞上曲二首》)他带兵南征,抒发的却是息战情怀:“回期直待烽烟静,不遣征衣有泪痕。”尽管他也有志不辱使命:“万里驱兵过海门,此生今日报君恩。”(《南征叙怀》)高骈是一个心事重重忧肠满腹的将军了。他这种情怀的产生,是因为他念念于心的不是他画图凌烟开国元勋的功成名就,而是征人怨妇。“心坚胆壮箭头亲,十载沙场受苦辛。力尽路傍行不得,广张红旆是何人。”(《叹征人》)“人世悲欢不可知,夫君初破黑山归。如今又献征南策,早晚催缝带号衣。”(《闺怨》)征夫怨妇的诗,在初唐、盛唐诗人的笔下,就蔚成大观,诗人们代征人怨妇言,喊出他们厌战反战的呼声。这声音,到中唐时低了下去,在晚唐高骈这里,又震响起来。由出身禁卫世家的带兵武将再一次唱出这样的“军歌”,决然不同凡响。高骈折节向文学,有了独特的意义。


既然节度带兵,高骈自然要以战讨之勋擢升,不会以写诗晋爵。唐朝虽为诗的朝代,也没有哪一个诗人是纯以诗才被加官晋爵的。高骈仕至平章事,封为渤海郡王。“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国家倚之。”《唐才子传》让我们看到了高骈的官威显赫。接下来,也是《唐才子传》的叙述,却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高骈:“时巢贼日日甚,两京亦陷,大驾蒙尘,遂无勤王之意,包藏祸心,欲便侥幸。”这是说黄巢起义军进占京都,高骈不带兵勤王,而坐视皇帝蒙尘了。


如果不是硬要由阶级争战的角度出发来看高骈的“无勤王之意”,而从高骈的诗人情怀入手,会不会看到更复杂的人性渊源呢?高骈的《边城听角》:“席箕风起雁声秋,陇水边沙满目愁。三会五更欲吹尽,不知凡白几人头。”《蜀路感怀》:“蜀山苍翠陇云愁,銮驾西巡陷几州。唯有萦回深涧水,潺湲不改旧时流。”高骈实在是厌恶战争,对“銮驾”失望至极,无意再提兵打仗,去救皇帝了。他包藏的如果是这样的“祸心”,倒也无可指责。


天子却不会由人性的角度去原谅高骈。皇帝知道了高骈不肯勤王,不管他是不是包藏了祸心,即以王铎代为都统,加侍中。对此,高骈也并不是那么豁达能够想得开的,他在《闻河中王铎加都统》诗中便大发牢骚:“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尽管他也曾表达过功成身退的愿望,事到临头,也还是放不下。他在《写怀二首》中说得曾是那么好:“欲恨韩彭兴韩室,功成不向五湖游。”“如今暗与心相约,不动征旗动酒旗。”诗人为将,带兵打仗,比寻常人征战更多了一些矛盾,高骈又是家世禁卫折节为文的人,他的情怀纠结复杂,更为难免。


读高骈的《湘妃庙》,只觉得他不像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而纯粹是一个多情的诗人,怀古抚今,怜惜红颜了。“帝舜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当时珠泪垂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随夫舜到沅湘,夫死而哭,泪水滴竹,而成斑竹。自屈原《湘君》《湘夫人》以来,文人墨客,为她们写下了多少诗文,以寄悲悼。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走过来的人,按说不会那么在意眼泪了,更何况是女人的眼泪。好像是个悖论,高骈偏偏也是个愿写眼泪的人。他《渭川秋望寄右军王特进》,原本要表达对朝廷的忠心,却以眼泪出之:“凭寄两行朝阙泪,愿随流入御沟泉。”臣子的眼泪流入御沟,跟妃子们的泪水、胭脂水混在一起,从皇帝的眼前流过,皇帝还能不能认出那两行泪水是从哪个臣子忠诚的眼睛里流出的,就很难说了。


由于皇帝的疑心,高骈先是由成都调走;由于皇帝的不信任,高骈又被王铎代为都统。“骈失兵柄,攘袂大诟,一旦离势,威望顿尽,方且弃人间事,绝女色,属意神仙。”(《唐才子传》)高骈是失望至极,便破罐子破摔了。


高骈的属意神仙,与李白的好神仙道自不可同日而语。李白是入长安供奉翰林之前就醉心于求仙访道,采药炼丹了;而高骈的走向神仙道,则是在他失去兵柄以后。虽然他《步虚词》曾写过“青溪道士人不识,上天下天鹤一只。洞门深锁碧窗寒,滴露研朱点周易”,也只是表明高骈是向世外投去了一瞥罢了。诗人们无论是在得意还是失意的时候,都会流露这种世外向往的。高骈失去了兵柄之后,一入神仙道,他可就毅然决然,一去不回头了。时“鄱阳商侩吕用之会妖术,役鬼神,及狂人诸葛引、张守一等相引而进,多为谬悠长年飞化之说,羽衣鹤氅,诡辩风生,骈事之若神。造迎仙楼,高八十尺,日同方士登眺,计鸾笙在云表而下,用之等叱咤风雷,或望空揖拜,言睹仙过,骈辄随之。用之曰:‘玉皇欲补公真宫,吾谪限亦满,必当陪幢节同归上清耳。’其造怪不可胜纪。”


高骈此时的行为,看上去荒唐至极,不像从战场上走过来的将军诗人了。退一步认真想一想,高骈着迷神仙道,也实在是事出有因,更何况,那是在距今一千多年以前了。


高骈在神仙道上越走越远,没有退路了。“至以用一、守一、殷等为将,分掌兵符,皆称将军,开府置官属,礼与骈均。卒至叛逆首乱,磔尸道途,死且不悟。裹骈以破毡,与子弟七人,一坎而瘗,名书于唐史叛臣传,亦何足道矣。”《唐才子传》对高骈的否定态度是明显的,那是因为高骈被正统史家列入了叛臣传吧。高骈所叛究竟该如何评价,那还需要讨论;高骈死得很惨,却毋庸置疑。


家世禁卫的高骈,本是皇帝的警卫,他最终却未能保护好自己的性命。“人间无限伤心事,不得尊前折一枝。”光启三年,高骈镇淮海时,三月看花,高骈与诸从事赋诗,结末高骈咏此句。那被看作为高骈灭亡之谶。伤心与眼泪,原本是这样性命交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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