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然是接受了先祖的教训,陆龟蒙才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吧。陆龟蒙有诗曰:“吾祖仗才力,革车蒙虎皮。手持一白旄,直向文场麾。”(《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至于千字提奖之重蔑有称实再抒鄙怀用伸酬谢》)陆龟蒙酬唱皮日休(袭美)这首五言排律中写到的“先祖”,便是陆机了。陆机本东吴丞相陆逊之孙。陆逊以一介书生运筹帷幄,“火烧连营七百里”,打败了刘备统率讨伐东吴的大军。陆机像他的祖父一样,也是文韬武略,能够下马著文,上马督军的。可惜,在东晋司马氏诸王争夺中,陆机带兵战败,被诬为有异志,和他的弟弟陆云一起被杀害了。临刑前,陆机曾对他的弟弟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陆机本是少年才俊,二十岁作《文赋》,“直向文场麾”。一杆翰管,胜过了千军万马,五百年后,还令他的后裔自豪有加。
陆龟蒙为先祖的才力自豪,先祖的最终命运却不能不令他思之怵惕。他最初或许也有过功名之心,想着出仕,建功立业吧。他举进士不第,也曾辟苏、湖二郡从事,然而他很快就退隐松江甫里,渔耕樵读,走上了好多文人只是徒然向往却未付诸实施的陶渊明的道路了。“渊明不待公田熟,乘兴先秋解印归。我为余粮春未去,到头谁是复谁非。”(《自遣诗三十首》)陆龟蒙退隐前,并未经受陶渊明那为五斗米折腰的屈辱。名士之后,陆龟蒙由先祖那里继承而来的血脉里的傲气,自非寻常家世出身的人可比。他历苏、湖二郡之后,曾经到饶州,三日无所诣,什么人也不去投奔,不去“干谒”,刺史率官属前来见他,他不乐,拂衣而去了。
退居后,陆龟蒙也“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亦罕纳。不乘马,每寒暑得中,体无事时,放扁舟,挂篷席,赉束书、茶灶、笔床、钓具,鼓棹鸣榔,太湖三万六千顷,水田一色,直入空明。或往来别浦,所诣少不会意,经往不留。自称‘江湖散人’,又号‘天随子’‘甫里先生’。汉涪翁、渔夫、江上丈人,尝谓即己。”(《唐才子传》)陆龟蒙纯然是名士派头,他跟陶渊明的确是有区别的。他隐居的松江甫里,是今天的甪直镇,北靠吴淞江,南临澄湖。他的祖先陆机当年就曾在这一带镇守,也被杀害在这里。先祖不可复闻的华亭鹤唳,陆龟蒙日里夜里会一再复闻。“坐想鼓鞞声,寸心攒百箭。”(《孤独怨》)令陆龟蒙寸心箭穿的鼓鞞之声,恐怕不只是在战场上吧,刑场上鬼头刀砍头,也会擂起鼓来的。
要是以为陆龟蒙隐居松江,每天里就是驾一叶舟,架设篷席,逐波而去,诗酒茶炊,那就错了。陆龟蒙倒满心希望着能够那样,可是,那需要社会和家庭的双重条件,“还须待致升平了,即往扁舟放五湖。”(《和袭美新秋即事次韵三首》)首先,所处的时代要是真正的升平,歌舞出来的升平不算数的,不能只看歌女舞伎们霓裳羽衣舞出的是什么样的曼妙景象。陆龟蒙所处的晚唐,已是颓势难挽,行将灭亡了。退隐的陆龟蒙,心头亡国之恨并不少,虽然那是前朝故事,前朝又何尝不是当朝。“此地最应恨沾血,至今春草不匀生。”“波神自厌荒淫主,勾践楼船稳帖来。”(《和袭美馆娃宫怀古五绝》)荒淫无道的昏君可不只是吴王夫差一个。鲜血流淌,春草不生的土地代代都有,处处不乏。“独行独坐亦独酌,独玩独吟还独悲。”(《独夜》)“升平闻道无时节,试问中林亦不妨。”(《闲书》)陆龟蒙内心的孤独悲凉关乎着世道,关乎着兴亡,他的家国情怀并没有在退隐中消泯,有时候倒会更加强烈。
水田劳作,也许会让陆龟蒙的心稍稍平静一些吧。“纵有旧田园,抛来亦芜没。”(《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陆龟蒙本有家田数百亩,可是,“田苦下,雨涝则与江通,故常患饥。身自畚锸,茠刺无休时,或讥其劳,曰:‘尧、舜霉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唐才子传》)陆龟蒙以布衣之身,效法圣人,他会乐在其中吧。好像也并非全然如此。他的记事诗应是记实的。“本作渔钓徒,心将遂疏放。苦为饥寒累,未得恣闲畅。”他并不那么适意,并不那么疏放。“虽然营卫困,亦觉精神王。把笔强题诗,粗言瑰怪状。”他一时会突破营卫困迫,精神强旺起来,把笔题诗,强抒粗言,他的诗到底没有陶渊明的那种淡然忘我,“欲辩已忘言”的境界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达到过。“门当清涧尽,屋在寒云里。山棚日才下,野灶烟初起。”这《樵家》似有陶诗的淡远了,然而那是他看到的樵家,别人家里的情景,不是他自耕自渔的心境。他看到的别人家里的光景,也不都是樵家一般淡定宁静。“我来愁筑心如堵,更听农夫夜深语。”“欲卖耕牛弃水田,移家且傍三茅宅。”(《刈获》)
陆龟蒙的退隐是并不彻底的,他耳闻目睹,晚唐的民生凋敝不能不令他忧肠郁结。他在《江湖散人歌》的序文中道:“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他只是打出个“散”的招牌来罢了,他的心从未散过,正相反,有时候倒倍加集中和强烈:“江湖散人悲古道,悠悠幸寄羲皇傲。官家未议活苍生,拜赐江湖散人号。”这是早了上千年的“我为人民鼓与呼”了。陆龟蒙,他真的是没有“散”过,也没有隐过啊。
与陆龟蒙的忧肠郁结相应,他的诗很少陶诗韵致,倒是有楚辞遗风。他的《迎潮送潮辞》,“江霜严兮枫叶丹,风声高兮墟落寒。濡腴泽槁兮潮之恩,不尸其功兮归于混元。”(《迎潮》)“潮西来兮又东下,日染中流兮红洒洒。汀葭苍兮屿蓼枯,风骚牢兮微将晦翳。”“帆生尘兮楫有衣,怅潮之还兮吾犹未归。”(《送潮》)吟诵三过,就会觉得那江畔行吟的楚国诗人又回来了。不过,陆龟蒙还没有屈原的那种彻痛,他没有眷恋当朝而不忍舍弃,他说退隐便退隐了,他当然也绝不会自沉于江上。他的《问吴宫辞》,“远树扶苏兮愁烟悄眇,欲摭愁烟兮问故基,又恐愁烟兮推白鸟。”他的愁烟弥绵,他的徘徊不定,也犹似那位伟大的诗人。可是,他又在此诗的序中说得很明白,吴宫“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他。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
“怅然”到底不是痛楚。前朝往事,只能令陆龟蒙怅然吟咏,不能让他痛彻心扉地疾呼了。他再写到吴宫,有愤激,也仍然无亡国之痛;远去的吴国,毕竟不是他身处的唐朝了。“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吴宫怀古》)当今皇帝做下了多少导致亡国之事,陆龟蒙没有说——其实也说过了:“城上一抔土,手中千万杵。筑城思不坚,坚城在何处。”“莫叹将军逼,将军要却敌。城高功亦高,尔命何足惜。”(《筑城词》)
陆龟蒙当然不是屈原,不过,他与那位痛苦万状的诗人的确是心灵相通的。只要是有良心的诗人,就不能不遥遥接上屈原的精神脉系。陆龟蒙退隐松江,也难免此例。也许,松江上的潮起潮落,更能让陆龟蒙的诗心与汨罗江上不屈的心相通吧。陆龟蒙有一首五言绝句,就题为《离骚》,“天问复招魂,无因彻帝阍。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屈原作《天问》,一口气发出一百七十三问,追问宇宙终极,人生终极,可是却打不开关闭了帝王心阈的大门。那不是屈原一个人的悲剧,是全部人生的不幸。在昏聩的帝王那里,一句谗言胜过了万千诗文。
不仅仅是从屈原那里得到的实证,也是从他的先祖那里得出的教训吧,陆机及其弟弟陆云被杀,也是谗言所致。先祖的不幸命运,是深植于陆龟蒙血脉之中的,像挥之不去的噩梦,时常都会出现。“将军被鲛函,只畏金石镞。岂知谗箭利,一中成赤族。”他这样提醒自己,也警示世人。谗言如箭,暗中袭人。人心之恶,人性之恶,陆龟蒙虽然退隐江田,却好像比别人看得更深透。“爪牙在胸中,剑戟无所畏。只见古来心,奸雄暗相噬。”(《短歌行》)在陆龟蒙这里,是没有“人心不古”之说的,人心自古以来就是奸雄并峙、暗相噬咬的。比起他所处的晚唐来,他的先祖生活的东晋算是“古”了,先祖还不是中了谗言的利箭,华亭鹤泪不可复闻了?即便更古的尧舜时代,舜帝本人年少时,不也受到了自己家人的迫害,差一点把命送掉吗?人心,只是一代比一代更其险恶阴毒了。那披上了君子外衣的小人,是在道貌岸然笑容可掬的掩饰下暗中射出毒箭的。“人心不古”,是善良的人们受了无数伤害之后所发出的无奈之叹,那是人性之恶愈益登峰造极的结果。可惜,人世间并没有多少可以退隐的松江甫里。
退隐的陆龟蒙的确是并不平静的,“谓我同光尘,心中有溟渤。”(《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和光同尘的表面下,陆龟蒙也是心潮澎湃,正如松江波翻浪涌。“岂无致君术,尧舜不上下。”“蛟龙任干死,云雨终不惜。羿臂束如囚,徒劳夸善射。”(《村夜二篇》)陆龟蒙原本是准备好了致君之术,也要去治国平天下的,他不是也曾应过试举吗?他不是曾历湖、苏二州,又至饶州吗?可是生不逢时,蛟龙干死,云雨不惜,羿臂束囚,善射无用,没有人会珍惜他的才华。陆龟蒙退隐,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他的退隐,是徒怀良技不为所用愤而做出的无奈之举。不能忘了,陆龟蒙本是名门之后,他的先祖建立过丰功伟业,位至宰相,陆逊以一介书生打败了“一世枭雄”的勋绩,怎能不时常激发陆龟蒙的出仕建功之心。就是那不幸的先祖陆机,虽然中谗言被危害,但到底也曾镇守一方,叱咤风云,那是陆龟蒙血液中的贲张之气,时常会化为溟渤,汹涌激荡的。入唐以来,陆龟蒙的五代祖、六代祖也曾皇朝台辅,官位显赫。陆龟蒙《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叙吴中苦雨,却不忘先道不凡的家世:“家为唐臣来,奕世唯稷卨。只垂青白风,凛凛只贻厥。犹残赐书在,编简苦断绝。”继承了家传渊源的陆龟蒙当然是颇为自负的。同代诗人罗隐寄诗于他曰:“只恐尘埃里,浮名点污君。”这说得固然不错,可是,陆龟蒙自己更清楚他的退隐之由:“世既贱文章,归来事耕稼。伊人著农道,我亦赋田舍。”(《村夜二篇》)田园隐居,渔耕樵读,是陆龟蒙的自觉选择,也是世道所迫的结果。
陆龟蒙太清醒了,他看透了“不用临池更相笑,最无根抵是浮名”(《浮萍》),他便不汲求无根的浮名,要终老江田。他这样的选择,有谁知道是忍受了心底多么巨大的痛苦。“贤达垂竿小隐中,我来真作捕鱼翁。前溪一夜春流急,只学严滩下钓筒。”看上去好像是旷达释怀,要学严子陵垂钓江上了;可是,并没有一个光武帝刘秀跟陆龟蒙抵足而眠。“雪下孤村淅淅鸣,病魂无睡洒来情。心摇只待东窗晓,长愧寒鸡第一声。”(《自遣诗三十首》)陆龟蒙心旌摇动,临窗待晓,他的孤凉只有他自己知道。尽管回视往古,他也能够想到:“明月白草死,积荫荒陇催。圣贤亦如此,恸绝真悠哉。”
在漫漫的岁月中,圣贤草芥,都是一样的荒陇掩埋,可是,“落日送万古,积声含七哀”(《次幽独君韵》),陆龟蒙的苍凉心境真不是说一声“悠哉”就可以更换一新的。他在《自遣诗三十首》的序文中说得很明白:“故疾未平,厌厌卧田舍中。农夫日以耒耜事相聒,每至夜分不睡,则百端兴怀搅人思,益纷乱无绪。”病中的诗人,不能够扁舟江上,湖光千里了,他更容易吐露内心真正的伤痛。自耕自钓的陆龟蒙并不是那么优裕无愁的。“著书粮易绝,多病药难供。”(《自和次前韵》)他也有窘困孤灯,壁寒窗冷。陆龟蒙的孤冷不仅仅是物质的匮乏,而是心灵的折磨了。退隐的日子的确不是那么好过的,哪一个时代都是如此。
像皮日休会把他的隐情苦衷向陆龟蒙倾诉一样,陆龟蒙也会把他的心声向皮日休倾吐。幸亏有了这样的知己诗友,高山流水,知音唱和,他们的痛苦可以暂时得到化解了,不能够彻底消除,说过了,稍稍轻松一下也好。陆龟蒙《病中秋怀寄袭美》道,“病容愁思苦相兼,清镜无形未我嫌。”“更有是非齐未得,重凭詹尹拂龟占。”病苦中的陆龟蒙好像也看不明白一些事情了,是非难断,要凭卜师龟占了。大概只有怅惘中的人才会相信龟卜,把命运交给卦蓍卜断,自信的人总不会把一己生命托付给几根蓍草的,比起生命的分量来,那几根蓍草实在是太轻飘了。陆龟蒙《和袭美新秋即事次韵三首》之一,可以最完整地映现陆龟蒙的处境与心境,那是一首很好的七律:“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愁寻冷落惊双鬓,病得清凉减四支。怀旧药溪终独往,宿枯杉寺已频期。兼须为月求高处,即是霜轮杀满时。”寂苦,凄凉,陆龟蒙有病苦,更有心苦。这一首七律是不能反复吟诵的,吟过三遍,就会凄冷满怀,透心凉彻。
陆龟蒙原来也是一个痛苦的诗人,这让人不忍挑剔他的诗作了。硬要狠下心来挑剔,会觉得他的《渔具诗》不好,他江上捕鱼,“矢鱼之具,莫不穷极其趣”,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写成诗,那就应有诗情诗味,诗到底不能仅仅止于实物摹写。他还有《奉和袭美酒中十咏》《添酒中六咏》等关于酒的诗,写酒樽、酒杯、酒枪、酒旗等,也没有什么好诗。倒是《添酒中六咏》的序文写酒中“四荒”“二高”有点意思,也颇为有趣:“昔人之于酒,有注为池而饮之者,象为龙而吐之者,亲盗瓮间而卧者,将实舟中而浮者,可谓四荒矣。徐景山有酒枪,嵇叔夜有酒杯,皆传于后代,可谓二高矣。”陆龟蒙倾心于酒,卓有识见,是他退隐生活的必然,如果没有了酒,陆龟蒙的痛苦还要增添许多。不仅酒,陆龟蒙还嗜茶。他置小园顾渚山下,“岁入茶租,薄为欧蚁之费”(《唐才子传》)。他还著过《茶经》和《茶诀》,不只是雅士兴味,也是茶的经典。可惜他的《奉和袭美茶具十咏》却非好诗。诗,到底不是学术专著,诗要才情,学术专著要学识,那有极大的区别。
松江甫里,顾渚山下,闲适旷达也好,孤凉凄苦也罢,反正陆龟蒙是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了。僖宗时,朝廷以左拾遗授陆龟蒙,诏下日,陆龟蒙以疾卒于家中。不知道倘若陆龟蒙无疾健在,他会不会奉诏而出。《唐诗纪事》记下了陆龟蒙生前的一桩趣事,陆龟蒙“有斗鸭一栏,颇极驯养。一旦,有驿使过,挟弹毙其尤者。龟蒙诣而骇之曰:此鸭能人语。少顷,手一表本云:待附苏州上进,使者毙之,奈何!使人恐,酬以囊中金。龟蒙始焚其章,接以酒食。使者俟其稍悦,方请人语之由。曰:能自呼其名,使人愤且笑,拂袖上马。复召之,还其金,曰:吾戏耳。”
以一只鸭子戏弄驿使的陆龟蒙,又有些东晋名士的做派了。东晋,那个让陆龟蒙的先祖遭诬身死的朝代,还是有另一股遗风被陆龟蒙继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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