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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1、算来何必躁于名

读到杜荀鹤,对晚唐诗过低的评价才会得到一些纠正。唐诗到了晚期,固然是强弩之末了,但是偶有异彩一闪,仍然光华逼人,带了唐诗固有的风采,非其他朝代的诗可比。《唐才子传》叙杜荀鹤道:“荀鹤苦吟,平生所志不遂,晚始成名,况丁乱世,殊多忧惋思虑之语,于一觞一咏,变俗为雅,极事物之情,足丘壑之趣,非易能及者也。”“忧惋思虑”,本应为生于乱世的诗人多有的情怀,可惜好多诗人并不具有。即便同处晚唐,有一些诗人也还在雕章琢句,一味在工对声韵上用心思,没有乱世末代诗人应有的忧思。杜荀鹤从平庸泛泛中卓立出来,便令人刮目相看了,他为晚唐诗的恹恹不景气添了陡然一振的起色。


时世动荡,在杜荀鹤诗中留下了愁肠百端的记录,他也不讳言自己作这个时代“书记官”的用意:“农夫背上题军号,贾客船上插战旗。他日亲知问官况,但教读取杜家诗。”(《赠秋浦张明府》)农夫贾客,皆被打上了战乱的色彩,那还不是“全民皆兵”的同仇敌忾一致抗敌,而是乱兵征夫,一副江山兵燹的景象。杜荀鹤《旅泊遇军中叛乱示同志》是一首读来更为惊心的七律:“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天。”国祚已经二百多年的李唐王朝,到了末期,李世民的后世儿孙已经远远没有了先祖治国的雄才大略,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皇帝再也没有能力控制天下了。


杜荀鹤所处的僖宗朝,虽然唐僖宗本人还是个有天分的人,骑射、剑槊、算术等无不精通,但他十二岁即位,还是一个正贪玩的小孩子,怎么也无法号令治理老大的帝国,只能把大权交给宦官田令孜,致使朝政民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爆发了王仙芝、黄巢起义。黄巢义军打进长安,唐僖宗步前朝先皇唐玄宗当年后尘,走上了避难西蜀的老路,这便是“銮舆幸蜀天”了。唐僖宗二十七岁病逝,传位于他的弟弟李晔,那就是死得更惨的唐昭宗了。


朝廷无力,世事昏暗,烽烟四起,乱兵遍地,丧乱之下,岂有完郡。杜荀鹤《长林山中闻贼退寄孟明府》:“一县今如此,残民数不多。也知贤宰相,争奈乱兵何。”《塞上伤战士》:“战士说辛勤,书生不忍闻。三边远天子,一命信将军。野火烧人骨,阴风卷阵云。其如禁城里,何以重要勋。”沉郁深切,分明是杜甫“三吏”“三别”在唐末的余响了;李姓皇帝的末代子孙,却绝无回天之力,以求中兴了。这些纪实般的诗,你可以说它没有浪漫,稍逊风雅,但你怎么也无法否认它的时代意义,认识价值。在“纪实文学”还没有成为独立的文学样式的时代,我们只能靠这类纪实诗,来重新认识那个远去的时代。单单从这个意义出发,杜荀鹤的价值就不可低估。


杜荀鹤这类诗还有优秀的七律:


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乱后逢村叟


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


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


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


至于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掩门。


诗不难懂,并不故作奥曲;战乱时世,容不得优秀诗人雕琢词句。杜荀鹤七言诗好于他的五言诗,七律尤好。在这两首写战乱的七律中,都写到了征徭。夫因兵死而逃入山中的寡妇无计逃避繁重的征徭,经历了丧乱之后的村叟也要如平宁时一样缴纳赋税,为了一姓天下的江山,朝廷是不会因战乱困弊,而免除了征徭赋税的,越是到了行将灭亡时,越是这样。读杜荀鹤的这些战乱诗,会令人疼痛,绝不会不着痛痒。诗人的才华,总是在时代的风云激荡中显现的,他不能自外于时世动荡,偏安蜗角,沉醉于一己的小天地,浅吟低唱,孤芳自赏。


杜荀鹤当然也有他个人的哀痛,他最深的哀伤也来自于下第。又是一个好诗人屡试不第了。“御苑早莺啼暖树,钓乡春水浸贫居。拟离门馆东归去,又恐重来事转疏。”(《下第投所知》)心事重重,踌躇不定,下第后的杜荀鹤竟不知何去何从了。“纵饶生白发,岂敢怨明时。知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下第投所知》)纵然霜染鬂发,文场连败,杜荀鹤还是没有抱怨生不逢时,也没有怪责试官,他表现出了士子难得的通达。“侯门数处将书荐,帝里经年借宅居。未必有诗堪讽诵,只怜无缘过吹嘘。”(《下第寄池州郑员外》)杜荀鹤终于想过来,进士及第还会有别种途径,荐举吹嘘是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的。


他最终果然也走上了捷径。他谒梁王朱全忠,与之坐,“雨作而天无行云。梁曰:此谓天泣,不知何祥?请先生作无云雨诗。乃赋曰: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显都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唐诗纪事》)杜荀鹤分明是作谀诗以讨梁王高兴了。早年参加黄巢起义的朱温,脱离了黄巢义军归唐后,被赐名朱全忠,后来又派人弑了唐昭宗,最终篡唐建立了大梁朝,杀人如麻,更其荒淫无道。杜荀鹤作诗谀之,无论如何,杜荀鹤的诗人品格也被打了折扣,尽管他作谀诗时,朱全忠尚未篡唐自立。杜荀鹤这一谀诗谀到了好处,“至是遣送名春官。大顺二年裴贽侍郎下第八人登科。”《(唐才子传》)放榜日正是杜荀鹤生日,杜荀鹤的得意可以想见。与他同榜进士的张曙亦工诗,喝了酒带醉戏谑道:“杜十五大荣,而得与曙同年。”杜荀鹤反唇相谑道:“是公荣。天下只知有荀鹤,若个知有张五十郎耶?”杜荀鹤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张曙是自讨无趣了。不过,杜荀鹤一朝登第,得意可以,却不应忘形。他不该忘记而且应深以为惭的是,他到底是给梁王写了谀诗,才“遣名送春官”,得到了特殊关照的。当然,按照他的诗才,同年中他应排第一,而不是第八;可是,春闱取士,从来都是不看诗才的。


然而,即便看透了进士及第靠的不是诗,杜荀鹤也不会放弃作诗,辜负了上天赋予他的才华。在他“四海欲行遍,不知终遇谁”的困顿时日,他清楚了“如今已无计,只得苦于诗”(《自述》),作诗于他,也并非完全是无奈的。“乍可百年无称意,难教一日不吟诗。”(《秋日闲居寄先达》)这才是他真切的心愿。


真正的天才诗人作诗,也不是他刻意选择,而是上天赋予的使命,诗人生命的自然勃发,像水流花开一样。杜荀鹤《读诸家诗》,曾经对诗与自己的出身来历发出过评判和追问:“辞赋文章能者稀,难中难者莫过诗。直应吟骨无生死,只我前身是阿谁。”杜荀鹤差不多接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追问了。在六道轮回中,他的前生是谁,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出身倒是大致可以肯定的。一说他是杜牧之微子。会昌末年,杜牧自齐安移守秋浦时,妾有妊,出嫁长林乡正杜筠,生荀鹤。且假定这说的是事实,杜荀鹤的诗中确有乃父遗风。杜荀鹤曾作《苦吟》诗曰:“世间何事好,最好莫过诗。”“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诗。”诗题曰“苦吟”,表达的是他对诗至死不渝的钟爱。他作诗勤苦,吟出来的却好像并不那么用力,很少有雕琢痕迹,这一点就很像杜牧。杜荀鹤也如杜牧一样才情儒雅,他“嗜酒,善弹琴,风情雅度,千载犹可想望也”(《唐才子传》)。他只是没有像杜牧那样,留下“青楼薄幸名”的诗句。


大约生当一个王朝的末世,杜荀鹤心中比杜牧更苦吧。“苦吟风月唯添病,遍识公卿未免贫。马壮金乡有官者,荣归却笑读书人。”(《下第东归道中作》)所书之怀仍然是下第之苦;“吟尽三更未著题,竹风松雨共凄凄。此时若有人来听,始觉巴猿不解啼。”(《秋夜苦吟》)秋夜所吟之苦就不仅关乎下第了。“空有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投从叔补阙》)看上去好像还是在哀叹自己朝中无人,其实内藏的锋芒却指向了普遍。千年过后,现代诗人郁达夫也发出过“薄有文章惊海内,竟无饘粥润诗肠”之叹。现代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写出郁达夫那么好的旧体诗,郁达夫的诗风和生活作风,也很像杜牧,他曾自称“略有狂才追杜牧”,表达的诗脉渊源比杜荀鹤还要清楚一些。杜荀鹤没有明确书写过他的师承,他却有自己的作诗主张。“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无言处,自发吾唐第一人。”(《自叙》)


济世救物,肺腑真情,是杜荀鹤的写诗追求;尽管世情不容,他依然实践着自己的主张。杜荀鹤的诗名尽管不如杜牧高,杜牧被称为“小杜”,他连“小小杜”的名号也未能赢得。他的诗比起杜牧来,也有不及,但他的诗却是有内容有风骨的,并不凡庸。他的《再经胡城县》:“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伤硖石县病叟》:“无子无孙一病翁,将何筋力事耕农。官家不管蓬蒿地,须勒王租出此中。”这些诗字字血泪,声声痛切,是晚唐诗中激越挺拔之作,杜荀鹤实实当得起“小小杜”之称了。有了这样的诗,杜荀鹤有过作诗谀梁王,似乎可以得到原谅了。“老杜”为了走向仕途,不是也一再“干谒”,还向朝廷进献了《三大礼赋》吗?“共有人间事,须怀济物心。”(《与友人对酒心》)杜荀鹤一再强调的经世济物之心,是每一个时代的诗人都不应须臾丢掉的,哪怕他们正在饮酒赋诗纵情忘怀时。


杜荀鹤也会有一时旷达,那是他与山人对话时。“闲与先生话身事,浮名薄宦总悠悠。”(《夏日留题张山人林亭》)杜荀鹤似乎可以把人世名利放下了。“毕竟浮生谩劳役,算来何事不成空。”(《赠题兜率寺闲上人院》)杜荀鹤好像想通了,人世万事扰扰攘攘,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切皆空。可是他真正深居山中,还自号“九华山人”了,他还是不能成为闲居“上人”,完全抛却人间情怀。诗人要出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把《全唐诗》从头读下来,会发现诗人们大都有过与“上人”交往的经历,他们在“人上院”中对谈,品茗,题赠留诗,表达的是他们向慕世外的闲淡无争,那神仙一般优游从容的日子;然而,他们哪里会真正放下人世牵挂,诗作过以后,他们又走进碌碌人世奔竞不止了。杜荀鹤《山居寄同志》,说的依旧是:“不是无端过时日,似从窗下蹑云梯。”


真的不能责怪诗人们心口不一。诗,原本就非无情物,越是好诗人,他们的诗越是生命的自然勃发。人间情怀,是诗人们最可宝贵的,丢掉了,也就失去了诗的根本。“天下未宁吾道丧,更谁将酒酻吟魂。”(《哭方干》)立朝已近三百年了,李唐王朝末代的杜荀鹤,深深有感于大道沦丧,他哭同仁,也是哭自己。他不甘心,还怀着救世幻想:“闻道中兴重文物,不妨西去马蹄轻。”(《投宣谕张侍郎乱后遇毘陵》)他大约忘记了,李唐王朝不仅中兴无望,即便在盛朝开元天宝年间,朝廷也未看重过文物,李白做的翰林是“供奉”的,杜甫干谒再三,做的也只是小小的工部检校员外郎,从来没有居庙堂之高。“自别家来生白发,为侵星起谒朱门。也知柳欲开春眼,争奈萍无入土根。”(《江下初秋寓泊》)“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若许登门换鬐鬣,必应辛苦事风雷。”(《投江上崔尚书》)杜荀鹤走上的是“老杜”上下一代代诗人走过的“干谒”之路,四处投书,表白忠诚,有时候不惜自降自辱一下自己的人格。看他们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不忍加以指责。


“十五年来笔砚功,只今犹在苦贫中。”“朱门处处若相似,此命到头通不通。”(《秋日湖外书事》)投门不应,干谒无效,杜荀鹤十五年来命乖运蹇,不能通达,为梁王朱全忠作一谀诗,便打开了通途,你是批评杜荀鹤作谀诗谄媚呢,还是指斥世风不公呢?“吾道天宁丧,人情日可疑。西陵向西望,双泪为君垂。”(《钱塘别罗隐》)世道人情,都不可信任,诗人好像也只剩下“吾与汝皆丧”一条道可走了。这不只是一个王朝末代的悲剧,也不只属于诗人,这部悲剧从孔子那个时代,从屈原那个时代,就开始上演了,还要无休无止地演下去,看不到落幕究竟在哪个时候。


自然不能无视杜荀鹤的功名心切。“如何待取丹霄桂,别赴嘉招作上宾。”(《赠友人罢举赴交趾辟命》)“生在世间人不识,死于泉下鬼应知。”(《酬张员外见寄》)“虽然干禄无休意,争奈趋时不见机。”(《书事投所知》)“题桥每念相如志,佩印当期季子荣。谩道强亲堪倚赖,到头须是有前程。”(《遣怀》)杜荀鹤的诗写得坦白真诚,他日思夜念着功名,他就把这所思所想书写下来,像写一部心声日记,绝不道貌岸然地装洒脱装通达。能够做一个真诚的诗人,其实也并不容易,有多少假装出来的豪放、高尚与旷达,令人生厌啊!


比较起来,古代诗人比当代诗人更能够真诚地吐露心声。晚近一个时期的自由诗,看起来好像可以、也能够说一些真话了,可是却走向了琐屑与庸常,那也背离了诗的本质。诗,无论如何,不能丢掉了用世济物之根本,它由诗人们的诗心生发,却指向广大的人生。杜荀鹤,连同他的前辈和后辈的功名之心,其实是系联着时世人间的,并非仅仅一己私念。想一想自己的功名心切,杜荀鹤也会自嘲起来:“笑我有诗三百首,马蹄红日急于名。”(《题仇处士郊居》)想一想人生百年,不过如此,杜荀鹤也会一时“虚无”起来:“易落好花三个月,难留浮世百年身。”(《晚春寄同年张曙先辈》)杜荀鹤的自嘲中不乏自得,他到底还有诗三百首可以传世;杜荀鹤的“虚无”中犹有伤感,花红易落,生命易逝,百年过后,身如浮土,功名利禄值得颠沛奔竞去苦苦追求吗?“青云快活一未见,争得安闲钓五湖。”(《早发》)霜晨梦苏,落叶寒猿,杜荀鹤犹有悔意,他又向往起湖上垂钓来了。


诗人们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怪圈:放不下功名心,应试落第,屡下屡试,四处投奔,干谒献赋,偶尔回头,看一看自己走过的路,想一想自己在一处处朱门遭受的冷遇,又后悔起来,向往起山中湖上的闲适来。古代诗人,好像总是在奔走,他们只要没有登上仕途在庙堂上占到一个位置,他们就总在旅途上。羁旅愁思,他们留下了那么多旅次诗篇。哀猿鹤唳,板桥晨霜,成为古诗中常有的物象,一次次唤起孤旅情思,离愁别绪。如果旅次卧病,那就更为孤苦凄切。“风射破窗灯易灭,且穿疏屋梦难成。故园何啻三千里,新雁才闻一两声。”(《旅中卧病》)“回头不忍看羸僮,一路行人我最穷。”“子细寻思底模样,腾腾又过玉关东。”(《长安道中作》)写下这般诗句的杜荀鹤,他可怜着自己,心是颤抖不止的。看来,如此奔竞,为了那一点功名,真的是不值得了。


“此中是处终堪隐,何要世人知姓名。”(《送项山人归天台》)“尽谓黄金堪润屋,谁思荒骨旋成尘。一名一宦平生事,不放愁侵易过身。”(《登城有作》)杜荀鹤瞻前顾后,思量生死,踌躇在用世与出世、功名与归隐之间,他的心怎么也不能安定下来。“花前不独垂乡泪,曾是朱门寄食身。”(《春日行次钱塘却寄台州姚中丞》)可怜自己,朱门寄食,花前垂泪,乡愁暮烟,杜荀鹤借一匹病马写下了最惨切的诗句:“此马堪怜力壮时,细匀行步恐尘知。骑来未省将鞭触,病后长教觅药医。顾主强抬和泪眼,就人轻刷带疮皮。只今筋骨浑全在,春暖莎青放未迟。”(《伤病马》)多少诗人,就像这匹病马一样,在追逐功名的尘路上奔走着,无可奈何地老了,病了,他们再有多少雄心壮志,也得不到用世时机,要随着病老走向死亡,纵有春暖莎青之日,他们也没有驰骋之时了。


天知道,杜荀鹤也像李白一样,像杜甫一样,像许多天才诗人一样,是自负才华自恃才能的。杜荀鹤的诗才在后代没有得到充分评价,生当同代的人却曾表示过推崇。他大顺二年以第八名登科时,正月十日放榜,正其生朝。天复元年登进士第的王希羽就曾作诗赞曰:“金榜晓悬生世日,玉书潜记上升时。九华山色高千尺,未必高于第八枝。”王希羽仅存此一首诗,倒是看准了杜荀鹤的才华。杜荀鹤的朋友顾云序荀鹤诗也曾大为赞赏道:“其雅丽清苦激越之句,能使贪吏廉,邪臣正,父慈子孝,兄友弟悌,人伦之纪纲备矣。其壮语大言,则决起逸发,可以左揽工部袂,右拍翰林肩,吞贾、喻八九于胸中,曾不虿介。或情动于中,则极思冥搜,神游希夷,形兀枯木,五声劳于呼吸,万象贫于抉剔,信诗家之雄杰者也。”(《唐诗纪事》)


顾云“能使贪吏廉,邪臣正”的评价,未免高估了杜荀鹤诗的作用;贪官佞臣从来不会因读诗而改邪归正,他们也不去读诗。不过,杜荀鹤的作诗主张本是用世济物,他怀有那样的目的,则是肯定的。顾云把杜荀鹤的诗与杜甫、李白、贾岛、喻凫等人相比,自有他的道理。李唐王朝中兴无望,诗的中兴也很困难,同辈诗人曾意杜荀鹤“勉为中兴诗宗”。至少在唐末诗坛上,杜荀鹤作为“诗宗”,倒也称得起。杜荀鹤有《送李先辈从知塞上》诗曰:“好随汉将收胡土,莫遣胡兵近汉疆。洒碛雪粘旗力重,冻河风揭角声长。”诗句雄壮有力,隐约传来了盛唐边塞诗的声韵。这样的诗,在唐末诗坛上已经少见了。杜荀鹤还有《山中对雪有作》诗道:“一浑乾坤万象收,唯应不雍大江流。”“王帐英雄携妓赏,山村鸟雀共民愁。”诗写得气象雄浑,对比强烈,也是盛唐诗拥有的气魄境界。杜荀鹤于唐诗的末途踽踽独行,走出了深谷跫音,闪射了唐诗最后的光彩。后世少于留意,疏于推评,实不应该。


杜荀鹤作诗像杜牧一样,不露惨淡经营的痕迹,好像是不用力做出来的。其实,杜荀鹤是把功夫用在暗处。“无酒御寒虽寡况,有书供读且资身。”“昼短夜长须强学,学成贫亦胜他贫。”(《喜从弟雪中远至有作》)“卖却屋边三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乡里老农多见笑,不知稽古胜耕锄。”(《书斋即事》)“鬓白只应秋练句,眼昏多为夜抄书。”“待得功成即西去,时清不问命何如。”(《闲居书事》)这些有关读书的诗句,告诉我们,杜荀鹤是下过读书苦功的人。他的诗不露斧斤雕琢的用力痕迹,是他暗处用功的结果。他的朋友顾云把他与贾岛相比,算不得怎么准确。贾岛的诗,明显露出了太多“推敲”之力;当然,差别也在于天赋才华。不过,同样的才华,读书与不读书却有很大的区别。“老杜”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是不易的真理。杜荀鹤还有一首《乱后归山》诗,道出了他对书的热爱:“乱世避山谷,征鼙喜不闻。诗书犹满架,弟侄未参军。”


末朝乱世,重归山中的杜荀鹤喜的是诗书满架,弟侄尚在,未死于军中阵前。他《哭刘德云》诗曰:“贾岛还如此,生前不见春。岂能诗苦者,便是命羁人。”他是把诗人的命运际遇与作诗相连了,诗苦亦命苦。他是推崇李白的:“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经青山吊李翰林》)李白作诗不苦,可是命运照样也不能算好。也许,杜荀鹤会羡慕李白供奉翰林的荣耀吧,他或许也有李白“为君谈笑静胡沙”的自负与壮志。“冰河夜渡偷来马,雪岭朝飞猎去人。独作书生疑不稳,软弓轻剑也随身。”(《塞上》)书生仗剑,杜荀鹤大概也希望佐军大帐,运筹帷幄了。“九土如今尽用兵,短戈长戟困书生。”“到头诗卷须藏却,各向渔樵混姓名。”(《乱后书事寄同志》)乱世兵戈,书生日困,诗书深谷,渔樵湖山,大约并不是杜荀鹤真实的用意和选择。一旦登第,不管是第八名还是第几名上榜,杜荀鹤的自得欣喜仍然满溢纸上:“九华山叟惊凡骨,同到蓬莱岂偶然。”(《依韵次同年张曙先辈见寄之什》)


杜荀鹤未免太得意了。他忘记困迫时的自哀自伤了:“仙桂终无分,皇家似有私。”(《经贾岛墓》)他以为荣登皇榜,皇天便无私了吗?难道他忘了他是作诗谀梁王,“至是遣送名春官”,才开榜荣列的吗?得意便忘形,忘形便失去了根本。唐朝灭,“梁王立,荐为翰林学士,迁主客员外郎。颇恃势侮慢缙绅,为文多主箴刺,众怒欲杀之,未得。”(《唐才子传》)杜荀鹤是晚节不保,差点死于众怒之下了。这时候再来看他的《和友人见题山居》诗:“有景供吟且如此,算来何必躁于名。”他虽不无矫情,倒也说出了几分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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