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偓是唐代诗人中少数做到了高官廷臣者之一。作为诗人，他的成就只能算中等；作为大臣，他却是并不多见的良臣。他的父亲韩瞻，开成六年与李商隐同科及第。韩偓小字冬郎。李商隐曾云：“尝即席为诗相送，一座皆惊，句有老成之风。”李商隐因有诗曰：“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看来韩偓当在“神童”之属，少年老成。可是，好多“神童”，到大来并不见好，正是“小时了了，大未必好”。神童发展不好的原因种种；在韩偓，他一举登第，踏上仕途，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的为宦生涯，朝堂上规行矩步，谨言慎行，阻碍了他作诗才华的发扬光大，当是重要原因。诗的翅膀是不能被枷锁捆绑束缚的。有的诗人，会在枷锁下挣扎，“戴着镣铐跳舞”，迸发出生命异样的光辉，但韩偓不是那种诗人。

大约是韩偓及第为官还算顺利，他没有那么多内心痛苦灵魂挣扎，他的诗便是四平八稳的。他《雨后月中玉堂闲坐》云：“银台直北金銮外，暑雨初晴皓月中。”“夜久忽闻铃索动，玉堂西畔响丁东。”诗是既闲又静。皓月静谧中忽有铃索响动，那是有事传达了。诗后注曰：“禁署严密，非本院人，虽有公事，不敢遽入。至于内夫人宣事，亦先引铃。每有文书，即内臣立于门外，铃声动，本院小判官出受，受讫，授院使，院使授学士。”署院之规如此禁严，长久在此为官的诗人，要想自由作诗，也难。

韩偓却能受得了这样的禁束，他甚至嘲笑起不守廷规的前朝臣子来了：“如今冷笑东方朔，唯用诙谐侍汉皇。”（《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难道他不知道东方朔是以那种特有的谐谑幽默立于朝堂，得便讽喻一下皇帝吗？韩偓是一入庙堂，便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了。他有一首《与吴子华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怀恩叙恳因成长句四韵兼呈诸同年》，诗曰：“二红计偕劳笔研，一朝宣入掌丝纶。”“绛帐恩深无路报，语余相顾却酸辛。”他只是两度应试，就心怀酸辛，一旦及第，走上朝廷，对皇家就深怀感恩之情了，他的诗还会好到哪里去吗？

对皇家的怀恩成为韩偓的一个主题，一再絮念。皇帝赐一场宴，韩偓会感恩不绝：“中使押从天上去，外人知自日边来。臣心净比漪涟水，圣泽深于潋滟杯。”（《锡宴日作》）诗题下注曰：“是岁大稔，内出金币赐百官，充观稼宴。学士院别赐越绫百匹，委京局句当。后宰相一日宴于兴化亭。”一岁丰稔，廷臣们就在宫中尽享皇帝赐宴，以“充观稼宴”了。他们没有跑到乡村田间去看看“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末朝战乱，时世动荡，似乎也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直到皇上赐给臣子樱桃了，韩偓的诗里才出现了酸楚的滋味：“俱有乱离终日恨，贵将滋味片时同。”（《恩赐樱桃分寄朝士》）在唐朝，樱桃大约是稀罕果品，廷臣们常会有关于恩赐樱桃的诗，记下他们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恩宠。韩偓在诗里把樱桃的滋味与乱离感受一起书写下来，恢复了他作为诗人的良知。

韩偓做官，恭顺谨慎，中规中矩，大概有时候也觉得不那么好受吧。“长卿只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中秋禁道》）宫禁森严，韩偓与皇帝也是咫尺天涯，他还不能随便得见“天颜”，他的官做得小心又苦。“外使调鹰初得按，中官过马不教嘶。”（《苑中》）看了诗下的小注，我们才得以知道，“五方外按使，以鹰隼初调习，始能擒获，谓之得按。”“上每乘马，必阉官驭以进，谓之过马。既乘之，而后躞蹀嘶鸣。”宫中规矩，连鹰擒马嘶都严格禁束了，臣子们又怎么敢越雷池一步呢？怪韩偓诗不自由不大胆，似乎是苛求了。

尽管韩偓谨慎为官，他也有过贬官遭遇。因朱全忠恶之，致构祸贬濮州司马。贬出朝廷，外地为官，韩偓的心情便大变了。他《出官经硖石县》，题下明明白白注曰：“天复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诗篇起首，句下又注明“是月十一日贬濮州司马”。韩偓好像要记下一笔贬官账目，历历对应他恓惶的心情。“逆旅讶簪裾，野老悲陵谷。”句中仍然加注道：“南路以久无儒服经过，皆相聚悲喜。”此时，忆想他《辛酉岁冬十一月随驾幸歧下作》，“晓题御服颁群吏，夜发宫嫔诏列侯”，韩偓会有不胜今昔之感吧。即便随驾西幸时，韩偓也不总是欢天喜地的。他的《秋霖夜忆家》是一首很不错的绝句：“垂老何时见弟兄，背灯愁泣到天明。不知短发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茎。”诗题下也明确注曰：“随驾在凤翔府。”韩偓作诗，这么喜欢加注，他是要为自己用诗记下一部日记，记下他的心路历程吧；有了注，人家就不会误读了他的“日记”，方凿圆枘了。

韩偓随驾西幸，是他天复初入翰林的冬天。黄巢起义军打入长安，唐僖宗步唐玄宗后尘逃往西蜀。巴山蜀水，该是唐皇帝的伤心之地吧。韩偓随唐僖宗驾幸凤翔，有扈从之功，唐僖宗曾当面许他为相。韩偓奏道：“陛下运契中兴，当复用重德，镇风俗。臣座主右仆射赵崇，可充是选，乞回臣之命授崇，天下幸甚。”（《唐诗纪事》）韩偓是把将要到手的相位推让出去了。在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当代，听来如同神话；即在古代，也属罕见。韩偓此举，够得上高风亮节了。朱全忠构祸陷害，贬他为濮州司马时，皇帝曾流涕道：“我左右无人矣。”皇帝如果不是矫情惺惺作态，那也是大权旁落，皇帝的权威已敌不过一个朱全忠了。朱全忠后来能够弑君篡唐，自立朝为“大梁”，应自此始。

天祐二年，朝廷复韩偓原官，偓不赴召。他有《病中初闻复官二首》，书写他的心情与不赴召的原因：“又挂朝衣一自惊，始知天意重推城。”“宦途巇崄终难测，稳泊渔舟隐姓名。”宦途险恶，提心吊胆，韩偓已经深深体验，他不是初及第的那般心境了。“暗惊凡骨升仙籍，忽讶麻衣谒相庭。”（《及第过堂日作》）及第荣登，虽然也诚惶诚恐，到底与亲身经历过宦海风波犹有区别，那是初涉滩涂与大海波荡之别，不可同日而语的。

经历过宦海险恶的韩偓生出退意了。他如归隐，便要大隐，好像要隐得更为彻底，他瞧不起庄子的那种小隐。他特地写一首《小隐》诗书怀：“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清晨向市烟含郭，寒夜归村日照溪。炉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鸟惊啼。灵椿朝菌由来事，却笑庄生始欲齐。”诗写得工整安静，很像韩偓为官的谨重样子；他嘲笑庄子的齐物论，态度也是温和的。灵椿朝菌，寿龄千年也罢，朝生暮死也罢，都是自然的，本用不着“齐”，庄子实在是故作张致了。

对于归隐，韩偓有他自己的看法，严子陵垂钓钱塘江，在韩偓看来，那是严子陵另一种沽名钓誉的方式，并非真正的归隐。“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招隐》）对严子陵垂钓江上，不去光武帝刘秀朝做官，在韩偓之前之后，一直有人怀疑严子陵的真正目的，看透了他钓鱼是假，沽名是真。韩偓此见，是由另一个角度表达他自己的归隐情怀。可是，他却没有真的退出官场，归隐林泉。“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齐国恩。白面儿郎犹巧宦，不知谁与正乾坤。”（《避地》）韩偓放不下他的朝廷牵挂；唐王朝大厦将倾，他还在惦念着乾坤扶正，一匡天下。你可以说韩偓也是“愚忠”，可是也不能无视他的家国情怀。“渐觉人心望息兵，老儒希凯见澄清。”（《息兵》）韩偓深深惦念的，还是天下太平，玉宇澄明；为儒为宦，有这样的情愫在胸，就值得肯定，可以暂时放开他是为哪一姓王朝尽忠，不予追究了。

撇开韩偓的为官态度，单单考察韩偓的做人原则，自会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好人。“何劳谄笑学趋时，务实清修胜用机。”（《天鉴》）韩偓是坦诚做人，不尚心机的。其实这正是君子胸怀。小人是专用心机，并以心机过重自负的。小人处世，步步心机，处处心机，每时每事都在动用心机，自以为聪明，其实恰恰是愚蠢，没有大智慧，枉费了小心机。他连“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都不懂，他连“多行不义必自毙，予姑待之”都不明白，只是一味地妄用心机，耍小聪明，到头来必定下场可悲。你还能指望他读一读韩偓的诗，看看拒绝了相位的官员诗人是怎样做人的吗？想通了一些大道理，才会从容做人，优雅处世。韩偓也会醉酒，但他却不借酒闹事，不会朝属下指桑骂槐，也不借酒发狂，妄发谵语。他的《醉著》是一首很好的绝句：“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树烟。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诗的境界开阔浩漫，宁静而不孤凉，是韩偓君子胸怀才能产生的好诗，小肚鸡肠的人心机再重，也是决然写不出来的。诗，更与心机绝缘，而只关系着胸怀和才情。小人是无胸怀无德行，也无才情的。

韩偓还有一部分诗，入《香奁集》，乃艳诗集结，也是韩偓为人的另一方面，让人惊奇着人性复杂和丰富的同时，也惊讶韩偓的坦白，他居然把心灵的某些幽微角落形之于诗，大白于人了。他的《五更》写“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读来已觉不堪，幸有结句“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得此一救，才不至流于庸俗，尚差堪入目。他《半睡》曰：“宵分未归帐，半睡待郎看。”写女性娇态可掬，还不算怎么可厌；《咏浴》曰：“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专写女人沐浴之娇，就腻得有些可厌了。他还有《咏手》，“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还有《昼寝》，“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不仅腻烦，而且庸滥不堪了。他写《寄远》，“空房展转怀悲酸，铜壶漏尽闻金莺”，写《病忆》，“信知尤物必牵情，一顾难酬觉命轻”，是传统的闺怨尤物诗，没有多少新意，倒比专在女人体态上用笔墨好了一些。他写《席上有赠》，“小雁斜侵柳眉去，媚霞横接眼波来。鬓垂香颈云遮藕，粉著兰胸雪压梅。”好像是他即席赋赠的诗。他如此专注席间女子的体态媚姿，实在有失高官身份了，他像一个风流的公子哥儿厮混在青楼妓馆了。韩偓的一部《香奁集》收诗不少，从中固然能看出他善写女儿娇态，但是，他在女人身上未免用心太多，影响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整体质量与分量。他的这些诗，比稍后的《花间集》艳词汇集，还要香艳，韩偓倒是有勇气开此先河。也许，他在朝廷上做官，规行矩步，受宫禁束缚太久，他便为自己留出了这一角心灵的天地，在其中过一把自由的瘾？“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韩偓反抗的地方是错位了。

这是韩偓小心为官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