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诗人是不幸的,他们像开元、天宝年间遭受“安史之乱”的诗人一样,饱受着战乱离丧之苦,盛唐诗的光华却已经消失殆尽,他们不能与那一代诗人同沐着唐诗如日中天的光辉,迸射才华了。
京兆杜陵人韦庄,“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庄应举时,正黄巢犯阙,兵火交作,遂著《秦妇吟》,有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蹈尽却重回。’乱定,公卿多讶之,号为‘秦妇吟秀才’。”(《唐才子传》)以韦庄的才华,如生在盛唐,他会更有光彩的。盛唐已过,晚唐也近末期,即便才华高一些的诗人,也只能人各为诗,惨淡经营了,他们无法集体创造出如盛唐诗般的灿烂景象。真正的复兴是没有的,无论是国家,还是诗。要复兴,首先要打烂一些束缚枷锁。文艺复兴是推倒了神权,让位于人权,才来了轰轰烈烈巨星辉耀的人文景象。
身处末朝乱世,韦庄的心情也是矛盾重重,他“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关河道中》),又想济世,又想归隐,他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不负此生。他疏旷不拘小节,应试不第,也难以豁达,他《下第题青龙寺僧房》曰:“酒薄恨浓消不得,却将惆怅问支郎”,像他的前辈举子诗人们一样失意怅惘。即便他能够预见到李唐王朝将要被他姓皇朝取代,他还是要通过及第仕进的道路,才能实现他济世匡政的理想,虽然国体政体却不会就此改变。以他天才诗人的敏感,他不会感受不到一个王朝的风雨飘摇,他预见到王朝更替,是极为可能的。
韦庄的兴亡感比他同代的诗人都要多,他的诗写到兴废丧替,苍凉浩茫,他像一个哲人,阅透了历朝历代,发而为诗,便不再是为一个李唐王朝而感慨了。他的《过扬州》诗曰:“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诗似毫不用力写出来的,却带了千年沧桑,百代感怀,是韦庄写兴亡的一首好律诗。他的《台城》,则是写兴亡的一首好绝句:“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六朝丧亡,竟如梦幻,哪里会有铁打的江山呢?帝王们惦着自己的王朝千秋永固,只是梦想罢了。金陵台城,记录着六朝的灭亡,其他城池,也记录着别的朝代的灭亡,在哪里建都是一样的。在长安都城灭掉的,不是也有周、秦、汉、隋等朝了吗?长安,并不能真正长治久安。
唐僖宗已经逃出京都长安,去西蜀避难了。韦庄写《洛阳吟》,不忘在题下注曰:“时大驾在蜀,巢寇未平。”洛阳也是众多朝代的都城,韦庄在此抒发的兴亡之感仍然强烈,他思古抚今,想到的是唐王朝的天下:“胡骑北来空进主,汉皇西去竟升仙。如今父老偏垂泪,不见承平四十年。”西去升天的汉皇是唐明皇玄宗,韦庄的笔下不无嘲讽讥刺。所谓玄宗的开元、天宝盛世,是与战乱丧离的“安史之乱”紧紧相连的;而今,唐僖宗步他先祖的后尘,再次西去,他却不能升仙了,他的下场将比先皇帝惨得多。更惨的则是天下父老,“妖气欲昏唐社稷,夕阳空照汉山川。”“家寄杜陵归不得,一回回首一潸然。”(《中渡晚眺》)唐王朝的最终灭亡,韦庄是切切实实地预感到了。“妖气”弥漫,天下昏暗,韦庄只能潸然泪下,归家尚且不有,又岂能回天。“关河自此为征垒,城阙于今陷战鼙。”(《江上逢史馆李学士》)“但有羸兵填渭水,更无奇士出商山。田园已没红尘里,弟妹相逢白刃间。”(《辛丑年》)韦庄这些写战乱的诗,让人想起了杜甫,自然也就想起了开元、天宝“盛世”。有些人是太爱称“盛世”了,“盛世”果真是那么好称的吗?那可不是笙歌燕舞粉饰出来的。玄宗朝曾有过念奴一唱,后世不断有新的“念奴”,歌喉嘹亮,可是,能唱出比开元、天宝年间更好的“太平盛世”吗?
官军还在与乱军作战,前方战事依然吃紧。遥望战区,韦庄不能不忧心忡忡。“嫖姚何日破重围,秋草深来战马肥。”“何事小臣偏注目,帝乡遥羡白云归。”(《闻官军继至未睹凯旋》)胜利只在诗人的想望中,大驾回銮也只是诗人的祈愿。《太平广记》云,韦庄幼时,常在华州下邽县侨居,多与邻苞诸儿会戏。及广明乱后,韦庄再经故里,追思往事,但存遗踪,战乱后的故里不复旧日模样了。韦庄感慨万端,因赋《下邽感旧》一诗记之:“昔为童稚不知愁,竹马闲乘绕县游。曾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招他邑客来还醉,儳得先生去始休。今日故人何处问,夕阳衰草尽荒丘。”抚今追昔,韦庄会潸然泪下的,虽然诗里并未写泪水。
身处乱世,有良心的诗人不能不为他目睹身历的动荡留下诗的记录。通读《全唐诗》,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那些能够振荡人心的诗,总是与时代共同着脉息搏动的吟咏。诗人可以有一己愁欢,但他的个人情怀,必须系联着天下苍生的心怀,他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来看韦庄,说他是唐诗的殿军也未为不可。韦庄之后,唐诗的光焰愈发黯淡了。韦庄仿佛是唐诗最后的一道夺目之光。
固然,韦庄也有及第时的一己喜悦。他及第后出关作《与东吴生相遇》,也曾“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可是他仍然没忘“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榜上题名时,他《放榜日作》,“一声天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回首便辞尘土世,彩云新换六铢衣。”有仕进的得意,又有避世的想望,有一些心猿意马。他过浙西,作《上元县》,“南朝四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止竟霸图何物在,石麟无主卧秋风。”有一些虚无颓废感,与沧桑感交融在一起了。可是,细加分析,便会明白,霸图无物,石麟无主,争权霸业是没有意义的,总会归于空无;而天下苍生却要在霸主们的争夺中生存,那才是需要切实关心的,所以,他在《题淮阴侯庙》时,想到大将韩信,他才发出了痛切的感慨,殷切的呼唤:“能扶汉代成王业,忍见唐民陷战机。”“如何不借平齐策,空看长星落贼围。”韦庄对前方抗战的唐朝将领是不满意的,失望的,他在《睹军回戈》中不满地写道:“漫教韩信兵涂地,不及刘琨啸解围。昨日屯军还夜遁,满车空载洛神归。”唐朝末代的将领,不仅没有淮阴侯韩信的帅才,连西晋名将刘琨善啸胡笳解围退敌的将才也没有,李唐王朝不灭亡倒也怪了。
读过了韦庄诸多写兴亡的诗,他的闲适诗《宴起》,尽管是一首很好的绝句,也不可与他那些律诗相提并论了。这首绝句倒的确是可吟可诵的:“尔来中酒起常迟,卧看南山改旧诗。开户日高春寂寂,数声啼鸟上花枝。”诗写得淡定娴雅,没有了烽燧狼烟,是诗人心灵的片刻宁静明媚。韦庄还有一首《悔恨》,写他个人的一段情感经历:“六七年来春又秋,也同欢笑也同愁。才闻及第心先喜,试说求婚泪便流。几为妒来频敛黛,每思闲事不梳头。如今悔恨将何益,肠断千休与万休。”不知道韦庄写的是与哪一个女子的感情纠葛了,诗写得真挚动人,诗人的心是绞扭痛苦的。这样的诗,还不能仅仅看作诗人的一己情怀,这种情怀,是跟悲悯苍生之心同一的,不能割裂开来。很难设想,个人的感情生活随随便便,会对他人有深挚的情感。
韦庄还有一首《女仆阿汪》,写一个女仆,在全部唐诗中也极为少见:“念尔辛勤岁已深,乱离相失又相寻。他年待我门如市,报尔千金与万金。”有了这种平民意识,有这份对一个女仆的质朴情愫,韦庄才会有那些乱离中悯恤苍生的诗。韦庄的悲悯投向了各层人等,他《伤灼灼》是为妓女写的吊诗。他题下自注曰:“灼灼,蜀之丽人也。近闻贫且老,殂落于成都酒市中,因以四韵吊之。”诗云:“尝闻灼灼丽于花,云髻盘时未破瓜。桃脸曼长横绿水,玉肌香腻透红纱。多情不住神仙界,薄命曾嫌富贵家。流落锦江无处问,断魂尽作碧天霞。”不能以庸俗的眼光来看这首诗,庸俗的眼光看到的也会是庸俗。即便诗中有一些脂粉气,却未涉亵秽,他投入的只是对一个薄命红颜的同情和怜恤。
韦庄到底亲眼看到了唐朝灭亡,新朝建立。伪蜀立,“庄托在腹心,首预谋画,其郊庙之礼,册书赦令,皆出庄手。以功臣授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唐才子传》)韦庄是以他的才华为新朝尽力了。这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在他身上,没有非要忠于李唐王朝而不入他朝为仕的理由,他不必做什么前朝遗老。韦庄自来到成都,“寻得杜少陵所居院花溪故址,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遂诛茅重作草堂而居焉。”(《唐才子传》)寻得杜甫草堂故址,韦庄算是找到了他的根底;韦诗与杜诗,唐朝末代的战乱与唐代盛世的离乱,遥遥相接了。韦庄,是继杜甫之后,唐代的又一位离乱诗人。值得好好一读的唐代诗人中,韦庄也是最后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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