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旗牌官揭去黄绸,现出怀中所持之剑时,左都督、毛帅毛文龙顿时觉得脚下的小岛剧烈晃动起来,像是忽然起了海啸。他认得那是一把尚方宝剑,因为他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把,请出此剑便如皇上驾临,持剑之人有权先斩后奏。于是那丝嘲讽的冷笑顿时在嘴角凝固,多年养尊处优形成的红润脸色瞬间化成死灰。
“你毛文龙本不过一介布衣,朝廷给你官升极品,满门封荫,你却犯下这般十二条悖逆死罪,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客座上,督师蓟辽的兵部尚书袁崇焕,须眉倒立厉声责问。说到激动之处他猛地一拍桌子,震翻茶水洒了一地。
片刻前还是宾主交欢满座融洽,谁料袁督师说翻脸就翻脸,还请出了尚方剑,直到这时毛文龙的随从扈卫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有人刚想抽出腰间兵刃但又缩了回去:每人身边不知何时早围上了几位怒目相视的剽悍军将。
一时间,毛文龙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满是金星,想找几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但堵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只是“嗬嗬”地哮喘着。
袁崇焕也不理会,离座面朝京城方向端正跪了,大声宣告:“臣袁崇焕,今日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还有人如毛文龙之行者,一概处决!臣如复辽无功,异日请皇上也如诛毛文龙这般诛杀微臣!”毛文龙已听不清袁崇焕说了些什么,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刀割似的,在这六月暑天。他再也支撑不住,如一堆被浪头冲刷过的海沙般瘫软在地。
“推出帐外!”依礼叩拜完毕,袁崇焕起身,大喝一声,
“斩!”
毛文龙原是辽东将领,守地失陷后撤到濒临朝鲜的皮岛上。他在岛上择壮为兵,多次袭击清军后方,起到了一些牵制其南下的作用。但他恃功跋扈,不听节制,还虚兵冒饷,也很令朝廷头疼。袁崇焕此次借督饷诱斩毛文龙,当时便激起了轩然大波,连崇祯皇帝接到奏报都大惊失色,朝野议论纷纭,后世史家更是对其中利弊意见不一,至今争论很大。赞同的说袁崇焕此举英明果决,不仅整顿军队统一了号令,也为朝廷除了一大隐患;反对的则说此举擅杀大将,为铲除异己而自毁长城,最偏激的当数《明季北略》,甚至说此举正如从前秦桧害岳飞一般。
《明季北略》振振有词:你袁崇焕说毛文龙有十二条大罪——难道这十二条罪名不像当年那十二道金牌吗?
是非功过自有专家评说。平心而论,尽管只凭毛文龙“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核”,“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语,大逆不道”便可定罪,但在袁崇焕为毛文龙定下的十二条罪状中,有几条是很牵强的。想来当时袁崇焕此举,亦是因为斩帅一事干系太大,为了理由更加充足而凑了一些吧。比如,“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强取民间子女,不知纪极”,“拜魏忠贤为父”,等等,无能无耻腐化,虽然很令人愤慨,却是当时明军的通病。
不过其中有一条,是其他地方的将领无法做到的,尽管他们也很想用那法子发大财:
“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
只有毛文龙守地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才能逼着难民去偷挖人参。
谁都知道,人参这宝贝只产在东北、朝鲜,长白山那旮旯。
然而翻开历代药书,却能惊奇地发现,原来从前中原竟也是产过人参的。
《名医别录》:“人参生上党(今山西省东南部)及辽东。”《吴普本草》:“(人参)或生邯郸。”《嘉祐本草》:“人参生上党郡。”……连《说文解字》也云:“人参,药草,出上党。”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更出人意料的是,古人认为,各地出产的人参中,居然是上党的质量最佳。陶弘景云:“(辽东人参)并不及上党者。”《图经本草》载:“(新罗人参等)俱不及上党者佳。”到了明《紫桃轩杂缀》还说:“人参生上党山谷者最良,辽东次之,高丽百济又次之。”亦是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上党出好参。
这些记载给现代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古时的上党,果真出产过上好的人参吗?为什么到了今天,就是把那块山地翻来覆去挖个遍,粉碎了过筛也难找到一片人参叶子呢?再说以气候条件来看,如今的上党地区,包括整个太行山脉,都不符合人参的生长条件。随着人参在医药界养生界的地位越来越显赫,隐然成了“百草之王”“众药之首”,越来越多的人总试图把这事说个明白。有人提出了气候变暖致使此地人参灭绝的说法;还有人则为天灾补充了人祸,说是元明两朝大兴土木修建宫殿,砍伐过度,加速了环境的破坏;也有人认为可能是采挖太狠,生生挖绝了种;另一些人则把怀疑的眼光投向了上党出产的另一种药材,也号称“参”的“党参”。
党参之名,最早见于清代《本草从新》,至今不过几百年。在此之前,所有药书,包括《本草纲目》,都没有记载这个品种。此药类似人参,也有补气之功,只是力道弱得多,于是有些学者怀疑了:会不会古人糊涂,张冠李戴搞混了这两种参呢?近代中医大家张锡纯认为这就是真相:“今之党参即古之人参,为其生于山西之上党山谷,故曰党参。”
假如这个设想成立,那么我国明清之前医家所用的人参,饶你吹得神乎其神,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很可能只不过是现如今的党参!
这桩公案,正如袁崇焕杀毛文龙一般,争论至今没有停息。但很多学者不相信古人的鉴别水平会差到分不清人参党参那样不堪:两者一为五加科(人参),一为桔梗科(党参),无论是原植物还是药材,区别都很明显;何况很多古籍,包括类似药典性质的《唐本草》,描述的都是五加科人参,《本草纲目》所记载的“三桠五叶,真人参也”,也明明是五加科植物的特征。
如果上党的确出产过真人参,那么又回到了老问题: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好东西在这片土地上灭绝呢——起码到了李时珍时,这里便已找不到多少人参,《本草纲目》有云:“今所用者,皆是辽参。”这才有了毛文龙逼难民冒死去清朝的地盘偷挖人参之事。
对于上党不再出人参的原因,李时珍的解释是:“上党,今潞州也,民以人参为地方害,不复采取。”
这个记载应该可信,与李时珍同时代的上党人粟应宏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游紫团山记》(紫团山在上党地区),其中也提道:“由东峰入,屏山遮地,即为参园,已垦为田久矣。”
看来,导致上党人参绝迹还有一大可能,那就是被当地百姓自己灭了;之后随着生态环境发生变化,想栽也栽不回去,中断太久连变种或者退化品种都没留下,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人参,自古被视作神草,“下有人参上有紫气”,堪称土地之精华,故有“土精”的别名,价值一直不菲。但为什么在当地人眼里,“土精”居然成了“地方害”,好端端的参园也平了种田,非欲除尽而后快呢?
锄头闪着寒光狠狠地劈向带着露珠的柔弱参苗之时,挥锄之人心情如何——
他眼中是否隐隐有泪花闪烁?
然而大明朝万历年间的那些政策,却证明了上党百姓看似暴殄天物的荒唐举措,原来是那么的英明,那么的有远见。
“你家风水很不错嘛。”那位在地方官陪伴下不请自来的客人突然开了口,冷冰冰的京腔中居然还带了些娇媚,听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恭恭敬敬站在面前伺候的主人生生打了个寒噤,额头立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勉强赔笑道:“公公过奖了,草民几代胡乱住着罢了。”
气派奇大的客人似乎没有理会主人的话,顾自低头垂眼,用青花碗盖轻轻地刮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等他惬意地呷了一口,慢慢放下茶碗后,忽然尖声笑了:“何必过谦呢?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哪!”
主人闻言,如遭雷击,扑通跪倒,重重地叩首,连声哭求公公开恩。
侍立在一旁的县官面色铁青,但还是弯着腰垂着手,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这个场景,自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二十来年间,全国各地不知上演过多少次。结局不外两种,一是主人掏出大笔银钱,直到塞得客人满意,打发起身;另一种则是拆了房子赶出全家老少——客人要在你家找金子了,他不是说过,你家风水不错,一家子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吗?
谁也不敢阻拦,因为客人——公公——代表的是皇上,他是替皇上开矿来的。
不用勘测,不用采样,更不用专家,太监都是半仙之体,一眼扫去便能明白哪处地下藏着什么“土精”:金矿、银矿、朱砂矿,至于矿上面是民宅还是田地,甚至是人家祖坟,那就懒得看了。但太监的探矿规律,却不免令人怀疑是不是根据地面上的物业来推算矿苗的——对无主荒地,他们总是了无兴趣的。万一采了个空也不打紧,掐指一算,定是附近居民盗矿,赔!一定要吐回矿产。若还赔不够呢?再换一家。
矿使太监还有同伴,一同从紫禁城出来公干的税监。有时人手不够,他们还得一身兼二职。公公们也很辛苦,天下各通衢大邑穷乡僻壤都得驻扎到了,工作更是细致到家,别说店铺税、盐税、茶税、木税、鱼税,就是一只鸡一把草,也得收足钱。同时他们还得向皇上献忠心,见了好东西可千万不能不孝敬宫里。于是金珠、瓷器、香料、绸缎、名马、貂皮,所有的“土精”都在采办货单之内,绝少漏网之鱼。《宁国府志》曾记载了明时当地的一张贡物清单,内容包括:黄蜡、蜂蜜、乌梅、肥猪、肥鹅、鹿、鹿皮、地产药材、箭枝、扫帚、历日纸等。(转引自黄仁宇著《明代的漕运》)
“土精”岂是易得之物?开矿的艰辛危险且不提,仅以最普通的木料来说,要采一株合用的,也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四川曾有一句民谚“入山一千,出山五百”,为砍伐运送一棵大木,起码得搭上五百条人命。
太监本就容易因生理缺陷而心理变态,酷刑杀戮,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何况他们中有的是经过东厂培训的专业人才。这一大帮人原本就喜动不喜静,唯恐天下太平的,如今圣命在身,更是百无禁忌,所到之处横征暴敛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少不了有不堪忍受愤而反抗的,但各地刚起了点火星,万事不管的神宗皇帝就如同被踩了尾巴,雷霆震怒了:“被刁民修理了个把太监不算什么,朕痛心的,是那些人置国家法律尊严于何地?”如果大臣没狠狠惩治乱民,他就绝食抗议。
朕即是法!谁敢说三道四?后人对神宗的评价是“只知财利之多寡,不问黎民之生死”“好货成癖”,在历朝历代皇帝中以贪婪闻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中之精,本是王业,一国之君如此热衷于敛财,不免使人推测是不是继承了他那农民出身的老娘贪利务得的毛病。
搜刮之酷烈其实神宗也不是不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也有良心发现之时。万历三十年(1602年)二月,神宗得了场重病,自以为大限已到,总算看开了点金银的虚幻,连夜召来首辅沈一贯,命他回去拟旨,停了矿税。沈一贯大喜,立时拟成,就等天明下发。不料次日天不亮内阁门前便来了一大群太监,气急败坏地索还圣旨——原来神宗气数未尽,睡了一觉身体舒服了,想到昨夜的冒失之举懊悔不已,连忙亡羊补牢来了。有人进谏说圣旨不是儿戏,不能出尔反尔耍赖,他恼羞成怒,竟然亲自操起把刀想要宰了那个赣头。
直到又过了十几年,神宗觉得再刮下去可能真会刮破天下,起了畏惧之心,矿、税这几项将大明王朝搅得“沸鼎同煎,无一片安乐之地”,激起数百起民变的弊政才慢慢收了尾,留下了满目疮痍。
据说停止矿税的诏书发布时,朝野臣民多有痛哭失声的。
号啕的同时,上党百姓一定暗自庆幸,幸亏及早铲除了人参,否则这场劫难中,定要被狠狠地多剥一层皮。
神宗搜刮了这么多好东西,想来家底自是十分厚实。
但从皇上手里要点钱使使还是很不容易——即便是军饷。
神宗归位成神七年后,他的孙子朱由检坐上了龙椅,是为崇祯帝。面对大明王朝的危难棋局,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很有志气,很想拨乱反正扭转乾坤,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此时东北的后金经过几十年经营,羽翼已丰,成了明朝最危险的对手,崇祯登基之后,日夜思得良将解除辽境之忧。在廷臣的争相举荐下,崇祯选中了曾大败金主努尔哈赤的袁崇焕,在平台亲切召见了他,君臣坦诚商量平辽方略。面对少主如此求治殷切,袁崇焕热血沸腾,一时激动不已,竟然拍着胸脯保证“五年复辽”。
崇祯喜出望外,慷慨道:“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
召对休息之时,有人提醒袁崇焕“五年复辽”的海口是不是太轻率了,冷静下来的崇焕也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还是有信心,只是在崇祯小憩之后再出之时,对这位新皇帝提出了要求:“此五年之中,须得事事应手,首先钱粮不可短缺。”
对于沉浸在“中兴”幻想之中兴奋不已的崇祯来说,此时便是袁崇焕递上刀子要求从龙体上割块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他一挥手,爱卿不必担心,朕一概依你!再给你一把尚方剑,出征去吧!朕等你凯旋!
但袁崇焕到了前线,真个上奏请饷时,崇祯却皱起了眉头。看到奏疏中报告因欠饷而边兵哗变,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带兵的若真能待部众如家人父子,那么士兵自然不敢叛变,更不忍叛变,如何有此鼓噪之事?动辄鼓噪,各地效尤如何得了?这缺饷之事,还当讲求长策。”——研究研究再说。
两手空空的袁崇焕心急如焚,奏疏一道接着一道,说是户部实在筹不了钱了,还是请皇上发出内帑来救急吧——户部之穷国库之空,天下皆知,就是逼死那些官员也熬不出几两油,没办法,只好动用皇上的私房钱了,当年矿税收入不是都被先帝装入腰包了吗?崇祯不耐烦,但五年计划刚刚开始,最终还是只好愤愤然勉强发去了军饷。从此,崇祯对袁崇焕有了怀疑:这广东人会不会恃边逼饷中饱私囊呢?
都说不经圣裁擅杀毛文龙是袁崇焕日后被杀的祸根,其实更早的伏笔此时便已经埋下。
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看来崇祯也是个糊涂蛋。
明亡之后,不少人为这位上了吊的天子如此没见识而痛心不已。如《甲申核真略》云:“按贼入大内,括各库银共三千七百万两,金若干万。”《甲申纪事》云:“贼载往陕西金银锭上有历年字号,闻自万历八年以后,解内库银尚未动也。银尚存三千余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作者行文至此,不禁感慨:如此荒唐举措,“可为后世有国者之戒”!
然而关于崇祯究竟是不是个愚蠢的守财奴,也就是崇祯内帑之争,也是个口水横飞的话题。更多人偏向于相信,崇祯的手头确实紧得要命,实在无法宽裕地为袁崇焕开出军饷。
同为时人笔记,关于崇祯朝的经济状况,有很多截然相反的记录。据《恸余杂记》所记,有个户部官员曾经说过,他向崇祯请求发内帑军饷,崇祯“令近前密谕曰,内库无有矣,遂堕泪”。
崇祯流泪想必不是为了省钱而作的秀。在另一些记载中,崇祯更加可怜,几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变卖宫中金银器具以充军饷,甚至打起了进贡入宫的人参的主意。《三垣笔记》载:“上忧国用不足,发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据买主说这批人参都是上品:“色坚而味永,与他参迥异”。
可怜崇祯无福消受这样的好东西,他简直连肉都舍不得多吃,常常只用几样蔬菜下饭,往往只是啜几口清粥小菜就当一餐了。穿得也寒酸,有次在接见大臣时露出了内衣袖子,袖口竟已破烂,感动得大臣泪流满面。
说崇祯褊狭、猜疑、急躁、刚愎都不算太冤枉他,但说他吝啬守财恐怕他死也不服。其实当时便有很多人为他辩解,说李自成从崇祯内库里找到几千万两银子之说纯属诬陷,那笔巨款大部分应该是考掠京城官员所得——如此来路的银钱毕竟不太光明,干脆放出风去推到崇祯头上,顺带着把他的名声搞得更臭,一举两得。如《后鉴录》云:“贼声言得自内帑,恶拷索名也。”《国榷》也说:“先帝减膳撤悬,布衣蔬食,铜锡器具尽归军输,城破之日,内帑无数万金。贼淫掠既富,扬言皆得之大内,识者恨之。”
焦头烂额的崇祯根本无财可守。可怜他只是只骨瘦如柴的赤膊鸡,根本拔不出几根毛,白白背了个铁公鸡的名号。
但不可否认,崇祯的爷爷曾经“阔”过。不提国家其他收入,仅是矿税所得便是一笔大数目。太监干活很得力,如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五天之内便上缴了矿税商税二百万两(万历五年张居正当国之时,全年岁入不过四百三十五万两)。短短一二十年后,孙子居然穷得叮当作响,那白花花堆积如山的银子究竟去了哪里?
明室财政,其实到了英宗之时,便已经开始显露出了窘境。
一是皇室用度越来越广。服侍人员、御用工匠越来越多,宫内日常供奉日益奢侈且不提,还又营建、又斋醮,尤其是世宗时,所耗蜡油、香料动辄数十万斤,日费巨万丝毫没有夸张。
二是当年太祖分封到各地的宗藩,不农不仕纯粹寄生,经过一两百年的繁衍,数目越来越惊人,万历四十年宗室人口竟已突破了六十万。这些皇亲国戚不是随便就能养活的,嘉靖年间,有个御史上书云:“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藩禄米岁至八百五十三万石。”就是全给了他们也不够一半,这还仅仅是最基本的岁禄,不算其他年节赏赐。宗藩如今成了大明王朝体内肥硕的蛔虫,后世很多人,如清学者赵翼,认为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就是宗藩负担太重。
另外还有冗官。明朝的官禄原本是历代最薄的,但鹅毛积多了也能压塌大车。还是嘉靖时,一封奏章说:“历代官数,汉七千八百员,唐万八千员,宋极冗,至三万四千员。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职已逾八万,合文职盖十万余,至正德世,文官二万四百,武官十万。”
财政危机早已出现,赖得张居正大刀阔斧用霹雳手段,一度扭转了走向崩溃的势头,使得“海内殷阜、帑藏充盈”。但万历一朝,闹出个三大征,即平定宁夏、播州叛乱以及援朝抗倭,打了这么些大战国力自然消耗极大。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前后,每年超支就已达五十万两左右,到了万历三十年(1602年),“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自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今日之穷者”,大明王朝已经要为如何过年而愁,简直快揭不开锅了。
神宗不是个体贴国情的主,管你国家如何困难,该享受的规格一样也不能少。万历中期,他一人每年膳食费增至三十万两,还造定陵、修三大殿,仅采木一项就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对儿女宠幸的赏赐也是一如既往地大方,简直是有求必应。他底气很足,国库是天下人公用的,要穷天下人一起穷;矿税收入是朕自己的,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绝不想做守财奴,挥霍起来好不潇洒。
据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所记,神宗留给儿子的遗产,大概只有七百万两白银。
这区区七百万两白银,经过高手木匠熹宗皇帝和他的玩伴魏忠贤尽情使用了七年后,传到崇祯手里还有多少,只有崇祯自己知道了。或者还有人知道,锦衣卫佥事王世德曾说:“熹宗在位七年,将神宗四十余年蓄积搜括无余,兵兴以来,帑藏空虚。”
库门缓缓打开之后,崇祯重重跺了跺脚。听着空旷的回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至后脑,他一阵眩晕,不禁晃了一晃,两旁服侍的太监连忙扶住——
“内库无有矣,遂堕泪。”
崇祯落地时辰不对,命苦,相比父亲祖父,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已然到了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退。
辽患、流寇、灾荒,每一项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银钱去消弭,可他便是能将一个钱掰成十个也填不平窟窿了。最重要的边兵,听说居然连盔甲都已经锈蚀不堪,乃至有次一枚流箭轻轻松松射穿头盔,夺了一员大将的命;再说闹饷也不是玩笑,那些饿急了的乱兵是连巡抚、总兵都敢吊打的。
“馁而病、僵而仆者,纷纷见告矣;每点一兵,有单衣者,有无袴者,有少鞋袜者,臣见之不觉潸然泪下。”
“所辖之军,其饷银自去年十一、二月到今,分毫未领也。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时值隆冬,地居极塞,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堕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夫独非圣明宇下苍生、臣等怀中赤子乎?铤而走险,所不忍言,立而视死,亦不忍见。”
读着宣大总督卢象升的奏疏,崇祯坐立不安,全身寒毛直立,几乎要发起抖来。此时他若想起当年袁崇焕所奏毛文龙十二条大罪的话,可能会相当同情其中逼民挖参的行为——现在连他自己都恨不能在龙床底下开矿呢。
怎么办呢,顾不得面子了,向皇亲百官借钱助饷吧。
没想到即便是以万乘之尊开口求人,也没几个人买账。臣工们几乎众口一词地哭穷,那个位至阁臣的魏藻德居然仅捐了五百两,也亏他拿得出手——打发皇上还是打发叫花子呢?倒还是几个太监慷慨,每人捐了几万两银子。别说外人了,连崇祯的岳父都不爽快,在太监死磨硬泡下才咬牙捐了一万两。崇祯曾祖母家的武清侯李国瑞更绝,皇上摊派下来,他死活不交,逼急了就自己拆房子,把砖瓦梁柱摆在大街上变卖,表示老子就是没钱,要命倒有一条!崇祯火气上来立刻将他下狱,结果活活被吓死了,最终还是没借到钱。
他们真的没钱吗?
李自成就不相信。入京后轻轻拷打几下,他们的真正身家便老老实实吐了出来,那个只捐了一万两的皇帝岳父,被抄出五十多万两。据说大顺军此项收入共有七千万两之巨,是神宗遗产的十倍。
官员原本就比皇帝有钱。矿税风头正盛之时,吏部尚书李戴揭露:矿使税监所聚敛的财富,以十成计算,矿使税监本人瞒了二成,随从人员就地瓜分了三成,当地豪绅恶棍吞了四成,皇帝到手的不过一成。毛文龙挖参得利,与其说用在军费上,更多的还是用于自己享受和打点关系孝敬要员。
可崇祯总不能像李自成那样给满朝文武上夹棍。他恼怒之极,但又无可奈何,急得在大殿上团团转圈。
终于,他站定了,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殿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只有再苦我百姓几年了。”
殿外哭声隐隐,大明天下阴云密布。
从前是土中有精才招来祸事,如今是无论有没有精,有土便是祸根了。
每亩田地在正赋之外,加派征收。
其实早在后金初起,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攻明之时,朝廷便已经开始加派征赋了,称为“辽饷”。先后三次增加,合计九厘。辽事一日坏似一日,辽饷也就成了常赋。崇祯十年,形势越来越恶化,又加了一饷:“剿饷。”——剿匪之饷,每亩加粮六合。两年后,军队屡战屡败,看来还需训练,于是又一项新饷出台:“练饷”,天下田土亩加赋银一分。
土里精华早被神宗搜刮一空,如今又来了这三饷,百姓其苦可知。
也许是土精已绝,地气枯竭,一时恢复不过来;抑或是受惯嘉靖皇帝奉承的老天爷看朱家后代一个不如一个虔诚,生了气;崇祯上台之后,大片大片的土地连年遭灾,旱灾蝗灾接踵而来。
千里赤地,连草根树皮都已被啃尽,大地的精华只剩下了观音土。这慈悲的名头不过只能欺骗一下胃觉,延缓片刻死亡罢了。
荒野上,随处可见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母的幼童,哭累了抓起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不管是泥土还是粪便。第二天,他已不再出声,早已没了气息。这时总有人蹒跚着走过来,舔着干裂的嘴角,眼中发着野兽的绿光。
再到后来,每日都有不少独行的人失踪,等找到时只剩下了几根残骨。市面上堂皇地出现了人市,专卖人肉。开始还是与外人交换着父母夫妇吃,但很快有人竟亲眼看到了父母烹食子女,还说孩子反正活不了,自己动手倒可给他一个痛快,让他少遭些罪。
“天老爷,耳又聋、眼又花。
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
天老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
你塌了吧!”
绝望的眼中,绿光慢慢化成火焰;四面八方的火焰汹涌而来,汇成一条可怕的火龙,怒吼着扑向紫禁城。
紫禁城里,崇祯正发完脾气,疲倦地瘫在御座上闭目喘息。
“朕非亡国之君,可事事皆亡国之象!”金銮殿上,咆哮声还在嗡嗡回响。
帮朕治理天下的人呢?怎么都是些草包饭桶?
袁崇焕早被他剐了,阁臣也换了五十来个,天下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替朕分忧吗?
老天啊老天!
崇祯猛地睁开眼,触目却是龙案上一大沓催饷的奏疏。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他挥手叫来一个太监,有气无力地开了口:
“你去找找,库中还有什么东西。”
太监也是双眉紧锁,踌躇许久,小心翼翼地回话:
“禀万岁爷,奴婢刚去过内库,看到里面还有一些万历年间贡来的人参。”
“都卖了去吧。”沉默多时,近乎虚脱的崇祯喃喃道。
他的神情很是憔悴,不过三十来岁,两鬓竟有了些花白。
相关医药知识摘录:
人参主要商品品类简介:
野山参:野生于山林者,纯野山参目前极为稀少。
移山参:将野山参幼苗移栽到自己参地后,人工培育的品种。
园参:人工培植者。
生晒参:园参一般栽培六七年后,连须根一起挖出,除净泥土,晒干。
红参:园参蒸熟,烘干或晒干。
糖参:园参经沸水浸烫,浸于浓糖汁中24小时。取出晒干或烤干。
朝鲜红参:朝鲜或者韩国经由秘方蒸熟干燥的人参,亦名高丽参、别直参。
野山参生长时间长者,功效最佳。然产量极少,价格昂贵,非症情严重者一般少用。园参作用较弱,但药源多,价也较廉,故最为常用。因加工方法不同,作用也稍有差异,以生晒参、红参质量为好,糖参较差。生晒参适用于气阴不足者;糖参功同生晒参,但作用较弱;红参性偏温,适用于气弱阳虚;朝鲜参功同红参,作用较强。
人参使用注意:实证、热证而正气不虚者忌服。不可与藜芦、五灵脂、皂荚同用。服用期间不宜喝茶与吃萝卜,以免影响药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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