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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亡天下 ——遗民不世袭

“不提这些了。”土窑内昏暗的烛光下,傅山显得十分苍老,毕竟他已经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抹了抹眼角,他强笑着对面前的客人说:“还是尝尝我自己再制的汾酒吧。”


顾炎武两眼通红,垂着头,像是没听到傅山的话,犹自喃喃道:“这都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了啊……”直到傅山的儿子傅眉在他们面前摆上几样菜蔬与一个酒坛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着傅山——傅山长叹了一口气,又抹了抹眼角。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傅眉往他们酒碗中倒酒。灯下,那酒颜色金黄透亮,又微带些青碧,甚是可爱。


酒碗在手,二人相视良久,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傅山开了口,他涩声道:“这第一碗酒,让我们为大智和尚干了!”


“无论是不是如传言中那样自沉,能死在惶恐滩头,九泉之下他也该含笑了。”顾炎武举碗在手,又出了神,但很快他便一声轻喝,“干!”


两碗重重一撞,二人一饮而尽。空碗互相一照,却发现对方都是满面泪痕。又是一阵沉默。忽然,顾炎武咦了一声,拿过酒坛边仔细端详边问傅山:“此酒毫无刺口之感,甜绵中又有一股草木清香,余味无穷,绝不是寻常汾酒。我奔命天下这么些年,各地的好酒也算喝了个遍,却从未领略此种滋味,刚才傅兄说这是再制之酒——”


傅山冷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笑意,拿过酒坛又为顾炎武加满了酒,这才拈须笑道:“这是我取上好汾酒,加入竹叶、砂仁、当归、丁香、陈皮、木香等十二味中药浸泡而成的,多少能减去一些酒毒,还添了些益气活血、暖胃舒肝之效;用了个老名号,也称之为竹叶青。”顿了顿,他补充道:“顾兄是知道我傅某嗜酒如命的,可毕竟黄土埋到了下巴,有时实在喝不动了;但不喝酒我更难熬,没办法,只好弄些花名堂,好歹还能多喝几口,倒也不是为了养生——你我难道还怕死吗?”


“是啊,我等如此无能,其实二十七年前就该死的。”顾炎武又垂下了头,像是在认真观察着酒的颜色。


“二十七年了啊,二十七年了啊!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这回是傅山开始了念叨。


窑外寒风呼啸,尽管门窗紧闭,但不时有几缕从宽宽窄窄的缝隙间挤入。烛焰吃力地吞吐着,使三人的影子在龟裂的泥壁上忽而蜷缩,忽而伸展,忽而破碎,忽而黯淡。


大明亡国二十七年了。


这是清康熙十年(1671年)。这年,顾炎武严词拒绝了大学士熊赐履荐他参与编修《明史》的聘请,漫游至山西。“南有亭林(顾炎武)、北有青主(傅山)”,遗民的两大领军人物在太原东南七八里处的松庄,傅山的居所,第三次相逢。


两人都有反清复明之志,但每次见面带来的却都是令人悲愤的消息。此次谈及时事二人更加沮丧。尤其是两年前,十五岁的小皇帝康熙居然不动声色一举灭了鳌拜一党,如此手段令他们不寒而栗,觉得光复之事越来越接近泡影。赴晋途中,顾炎武还得来一个噩耗,他们的同仁大智和尚,也就是从前的“明末四公子”之一方以智,这年事发被捕,押解途中经过江西万安时,在当年文天祥“惶恐滩头说惶恐”的惶恐滩暴卒。


他们又大醉了一场。


这次会面,二人都觉得光复大业已经不可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只得留待后人了。经过反复斟酌,二人决定创办些产业,为来日大举义旗积些钱财。据说山西的票号便是他们开创的,如梁启超《清代学术史》云:“山西票号相传为傅青主、顾亭林所创办。”章太炎《顾亭林先生轶事》也云:“有清一代票号制度皆顾、傅所创也。”


能策划票号生意,想来傅山等人的经济实力应该是非同一般的。然而事实是,傅山的生活甚为清苦。康熙二年,“畿南三才子”之一的申涵光拜访傅山之后,对表亲王显祚说高士傅青主的日子过得很是贫困,全家住在崖坡下的两孔窑洞里,希望他能帮一把,王显祚于是为傅山买了一所宅院,由此可见傅山的困境。创办票号之说,应该只是纸上谈兵,当时不过立了方案规矩,日后才为有财力者沿袭套用,真正大做起来。


但综观当时整个遗民群体,傅山的生活应该还算过得去的,毕竟他精于医术,更妙于书画,两者都堪称国手,为天下第一流的身份,名声显赫,混口饭吃实在简单。其他遗民的生计更是窘迫,他们的境况三百多年之后读来还是令人酸楚。随便从《清史稿》的《遗逸传》中摘几则吧:


“刘永锡寻移居阳城湖滨,与妻及子临、女贞织席以食……食不继,时不举火,有遗之粟者,非其人不受,益困惫。其女已许字,未嫁,乱后恐遭辱,绝粒死。其妻哭之成疾,亦死。其僮仆遇水灾乏食,相继饿死,或散走……卒穷饿至不能起。一夕,大呼‘烈皇帝’者三,遂卒。”


“(徐枋)遁迹山中,布衣草履,终身不入城市……家贫绝粮,耐饥寒,不受人一丝一粟。”


“(李天植)家益困,鬻其园,寄身僧舍,戚友赎而归之,始复与妻居,时年七十矣……老夫妇白头相对,时绝食,则叹曰:‘吾生本赘耳,待尽而已,’有馈食者,非其人,终不受……又十年,蜃园仅存二楹,两耳聋,又苦腹疾,终日仰卧。乍浦有郑婴垣者,孤介绝俗,与天植称金石交,先二年,冻死雪中,至是天植亦饥死。”


穷困是大部分遗民的共同特征。


根据《辞源》的解释,广义的遗民指全部亡国之民,这个范围太大,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煮;一般人心目中的遗民,指的只是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


不仕新朝,这其实暗中包涵了遗民的另一个标准:你得先有出仕的资格。在科举时代,出仕的前提就是你必须是读书人;否则,以一个农夫的身份,不管谁坐龙廷,耕的都是那一亩三分地,无所谓新朝旧朝。刘永锡,崇祯乙亥举人,官长洲教谕;徐枋,崇祯壬午举人;李天植,崇祯癸酉举人;傅山尽管无意仕宦,但也出身书香世家,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试高等廪饩,后就读于三立书院,是山西提学袁继咸极青睐的弟子,亦是斯文一脉。


太平时期,埋头八股的读书人往往给人以迂腐颟顸的印象,但天地巨变之时,从前书本上一行行原本不甚痛痒的圣人教诲横竖撇捺间忽然汩汩流出了鲜血,剧痛的文人猛醒过来,几千年积累的民族气节一瞬间在他们体内被激活。面对异族雪亮的刀枪,他们冷冷一笑,从书桌前缓缓站起,骨节作响声中,慢慢直起身,双手分开不知所措的大众,一步步走上前去。


尘埃落定。当一切的反抗都归结于不可挽救的失败后,他们面前只留下了两条路:承认既成事实,低头弯腰,以后半生的灵魂折磨为代价换得眼前的安顿,甚至富贵;或者退出身来,自我放逐于山野。


新朝的大门向他们大开着,胜利者微笑着伸出刚洗净血污的手:这下你等总该看清形势了,来吧,我们可以给你更优厚的报酬!你们不是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吗?天命在我们这边!你看看,你们那些投得早的同胞,现在吃香喝辣,娇妻美妾,好不快活,你等又何必自苦呢?


又是冷冷一笑,拍拍尘土整整衣冠,束紧腰带,一拂大袖扭身就走,不回头,任夕阳里飘着一道瘦长的倨傲身影。从此,我便是这变了色的天地间的一介遗民。


绝了仕进之路,对很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断了唯一的出头之路,甚至是活路,实在是连个田间挣命的农夫都不如。


所以选择做遗民往往就是选择饥困潦倒。


然而穷饿却是遗民最崇高的荣誉,他们的尊严原本就要在饥寒交迫时凸现。


还是那个刘永锡。选了第一条路的钱谦益做到了礼部侍郎,看他简直活不下去了,想救济他,永锡傲然道:“你昔日为东林巨擘,身居高位,受皇上厚眷,你难道忘了当年天子对你的期待吗?”


“有遗之粟者,非其人不受。”


“不受人一丝一粟。”


“有馈食者,非其人,终不受。”


……


我等就是饿死冻死,也要生生愧死你“两朝领袖”钱侍郎!


假如钱谦益饱暖之余偶尔想起傅山,必然也是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明亡之后,傅山为避清廷“薙发令”,出家为道,着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又号“石道人”。朱衣者,大明朱姓之衣也;石道人者,此心如石,宁碎不屈也。


但傅山名气实在太大,毕竟这种精通经史诗文书画医药的全才是不世出的,连皇帝在深宫中都知道山西有这么一位高人,所以他出了家也不得安宁。康熙十七年,山西到京城的驿道上,一行人抬着一张床急匆匆地赶路,傅山闭目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这年朝廷开了博学鸿儒科,广召天下名士,他被邀功的官员强行送去应试。离京城不到二十里时,他忽然拼命挣扎滚下床来,誓死不再走了。由不得他,死活都要抬进京。入京后,傅山继续称病卧床不起。冯溥等一干满汉大员多次拜望诱劝,傅山始终是一脸的冷漠,靠在床头不迎也不送。康熙硬塞了他一个“内阁中书”,冯溥强迫他入宫拜谢,又被人抬着进去,远远望见大清门,老泪涔涔而下,仆倒在地,谢恩之事不了了之。


回山西后,若有人称呼他为中书,傅山便低头闭目不语不应。当地知县要在他家门首悬挂“凤阁蒲轮”的额匾,傅山顿时翻脸,凛然拒绝。


蒲轮指用蒲草裹轮的车子,转动时震动较小,古时常用于朝廷迎接贤士。但傅山不喜欢坐车,他宁愿推车。


土窑的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内阁中书”父子一个拉一个推,挽着一辆车走向了崎岖的山路。车上载了些草药,他们游走四方卖药。


自然,他也看病。但慈悲心外,另有一种讲究:“好人害好病,自有好医与好药;胡人害胡病,自有胡医与胡药。”


夜色如漆,草虫有气无力地低鸣着。


荒凉的野店。大车倚在墙根,屋内一灯如豆。


劳累了一天的父子对坐在一张粗糙的杉木桌前,傅眉捧着一本书轻声诵读,不时停下来向父亲请教——傅山手头,照例是一坛一碗。他慢慢呷着碗里的劣酒,认真倾听着儿子的问题。


遗民心态不尽相同。如李天植所叹“吾生本赘耳,待尽而已”,以偷生为辱自是刚烈,但遗民中更有不肯就此认输的好汉,他们日夜筹划梦想的,还是整顿山河扭转乾坤。他们绝不甘白白老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肩头,负载着整个民族的气运。


所以他们不仅不能轻易死去,还得传承华夏文明;不仅要传承正统文化,更要痛定思痛,反思那不堪回首的来路。


天崩地坼,激荡的风雷使他们睁大了眼,从此从空疏的八股制艺虚文假醋转向经世致用之学,军制、赋役、屯垦、水利、漕运等实务无不经心。《天下郡国利病书》,好大的题目,顾炎武他们要为这个屈辱的世界开处方了。“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日知录》)——君王与大臣,都是为民而立,取得俸禄都是因为有管理之责,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该有“绝世之贵”;英雄所见略同,黄宗羲呐喊:“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待访录》)傅山则在《读老子》中写下这样的话:“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他们的矛头直指专制君权,为三百年后的革命燃起了火种。


为了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些微弱的宝贵火苗,他们必须咬牙活下去,并一代代用血肉之躯供养这幼小的光明。


不出来做官,我们可以种田,可以行医,可以卖卜,可以游幕,可以开馆授童,山穷水尽之时还可以出家——甚至,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学着经商呢?况且这正可检验胸中务实之学。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记:“(顾炎武)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干金,故随寓即饶足。”


无论饶足还是困穷,他们紧紧憋着一口气,等待着一个机会,等待着上天垂怜,或者是魔鬼打盹。


天下太平!


对于遗民来说,最怕听到的字眼可能就是“天下太平”了。太平的威胁早在1646年就已经显现,正在苦撑南明小江山的瞿式耜,在一封家书中流露了愤懑而复杂的情绪:“家中光景,想今年反觉太平,此间亦有传来谓南方甚熟,米价甚贱,人民反相安,只未知三百年受太祖高皇帝之隆恩,何以甘心剃发?难道人心尽死?”


但这天下毕竟还是一天比一天太平了起来。


几十年不散的乌云终于暂时被挪向了一边,空中也洒下了几缕阳光。仅仅如此,很多劫余的百姓就认为已是风调雨顺,能端起碗吃上几口饱饭,便心生感激,死心塌地做顺民了,浑然不记得后脑多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大清皇帝坐稳了龙廷,亿万草民也就做稳了奴才。


傅山顾炎武赶得上看到气势汹汹的三藩被彻底平定。无论他们对吴三桂这个汉奸有多么鄙夷,但这毕竟又是满人对汉人的一次重重镇压。他们还束手无策地看着台湾的郑氏一日日走向萎靡没落,早已明了那块最后的汉土的命运。事实上,台湾的政权终结于顾炎武逝世的次年。


刀枪入库放马南山,四海归一——


天下太平!朕要开始南巡,检阅朕的大好江山。


朕倒问你顾炎武傅山,你们倒是凭良心说说看,天下太平是不是好事?


你顾炎武有一段名言,所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当然,你认为“仁义充塞”,民族、文化的沦亡便是“亡天下”,可你总该记得明朝末年真正“人相食”的惨状吧;再看看如今,连鳏寡妇孺的脸上也多少有几丝血色,这究竟是亡国还是亡天下呢?


听说连你祖父都早已看出朱明气数将尽,在你幼年时指着庭院里的草根凄然对你说:“你日后能吃到这些,便已是万幸之事了。”你难道忘了吗?


牙齿咬得格格响,凡我汉人,谁能忘得了血流成河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顾炎武更忘不了被砍去一条右臂的老母亲与死难的两个弟弟!


但我们绝不是为了一家一国而反抗,而是为了我们整个大汉民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再太平的天下,也是沦陷的天下!


“人人可出,我顾炎武不可出!”


是的,我们已经很清楚大局已定,但我们铁了心继续做遗民,做一只撼山到死的前朝蝼蚁!


傅山慢慢斟上了酒,两碗重重一撞,二人又是一饮而尽。


其他遗民呢?


“遗民者,天地之元气也。”


说这句话的是另一个著名的遗民,曾起兵抗清,“濒于十死”的黄宗羲。


康熙十七年(1678年)开的那次博学鸿词试,同傅山一样,黄宗羲也受到了举荐,当然他也是力辞不就的。次年,朝廷又像当年征聘顾炎武那样请他的弟子修史,黄宗羲没有反对。又次年,有人直接举荐他参与修史,他虽然仍旧托病力辞,但派去了自己的儿子代替,并在给清朝官员的书信中写道:“羲蒙圣天子特旨召入史馆……”他难道忘了自己从前口口声声骂清朝统治者吗?


晚年的黄宗羲,在书信碑铭中,称清朝为“国朝”、清军为“王师”。


尽管他如此言行有些是敷衍,正如他所说“生此天地之间,不能不与之相干涉,有干涉则有往来”,但从遗民的立场来看,黄宗羲终究是晚节有亏。


晚节有亏的遗民数量很多,戴名世曾云:“明之亡也,诸生自引退,誓不出者多矣,久之,变其初志十七八。”当初很多人只是一时激愤做了遗民,其实过不得苦日子,是经不起多少时间考验的。袁枚《子不语》载,明亡之时,有个遗老想殉难,又怕刀绳水火的痛苦,便恣情于女色,终日荒淫,想就此爽死,不料好几年也死不了,只是断了筋脉,头弯腰驼匍匐而行,被人呼为“人虾”。


清廷脚跟初稳就大开科举,对有名的遗民更是优待,只要马马虎虎报个到,三笔两笔随便考一下,便有好官帽伺候。一时间,不少以“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为榜样的“隐士”纷纷下山,时人有诗讽曰:


“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首阳山,为当年伯夷叔齐隐居处)


相比这成群结队的“伯夷叔齐”,黄宗羲还是坦坦荡荡的,他始终没有投向清朝,不过是说了一些好话罢了,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实话——难道康熙的文治武功真的不值得称道吗?


遗民不易做。其中甘苦,黄宗羲深有体会:“年运而往,突冗不平之气,已为饥火所销铄。”“落落寰宇,守其异时之面目者,复有几人?”


遗民最可怕的敌人不是饥火,也不是异族,而是岁月的消磨,尤其是太平岁月的消磨。


单纯作为遗民,他不如早死。


史学大家陈垣先生曾经感叹:“遗民易为,遗民而高寿则难为。”


黄宗羲是清初遗民中甚为高寿的,享年八十六岁。


但黄宗羲毕竟是个豪杰,他晚年的变化绝不仅仅只是由于时间的消磨。更确切说,时间不仅能渐渐磨灭“突冗不平之气”,更是逼着他思考自绝于盛世的行为是否真的合理。


从思想家的角度来看,黄宗羲最终对清朝的承认,倒可理解为他正视现实,不一味闭眼逃避,从而虚耗了自己的才能,正所谓既不仕新朝又不废“当世之务”,才是“得中”之举(黄宗羲《谢时符先生墓志铭》)。以修史为例,出山只是因为“国可亡,史不可亡”,并不是替你清廷干活。


如果以完全不合作的标准,深究下去,其实很多苦节的遗民也达不到要求,与应征修史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你不是游幕为生吗?你为之出谋划策的幕主是谁?无论大小,还不都是大清的官员?如此岂不是等于间接的出仕?


你以开馆授童糊口吗?你教的是什么?还不是应清廷科举的制艺?你这不是为大清培养未来的官员吗?——你不教八股举业?好,那你就等着饿死吧,有几家会花闲钱供儿孙学你那些换不了功名的酸玩意?


别提别人的儿孙了,先想想自己的吧。遗民不畏死,更不畏穷,你自己是定能做到的,不开馆不游幕你也可以耕织苦守,可你就不担心几代下来,你家文脉就此断绝在泥田山路上吗?没有回报的苦学,能坚持多久呢?你们不是也已注意到这个危险而尴尬的苗头了吗:“(子弟们)今日不幸处此世界,事业文章都无用处”,“全副精神,忽尔委顿”,“恐其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陈确集》)。


你说你出家为僧道,无牵无挂,那岂不是等同于你所负的责任将随着你的化去而烟消云散,若人人都学你,还能等到复仇之日吗?


不说那么远,只看着眼前。你能受苦,但看着娇儿嫩女年复一年地随你做遗民,衣不覆体瘦骨嶙峋,忍气吞声面有菜色,你自是对得起先朝了,可你对得起他们吗?儿孙何辜,要生生世世随你受苦?


罢了罢了,这遗民还是我自己做了吧!长叹一声,滚下两行英雄泪。


终于,有遗民说出了他们中很多人的心声:“吾辈不能永锢子弟以世袭遗民也(徐狷石)”,遗民不世袭,让他们自己选择道路去吧。


何况后人自有后人的主见,你便是想禁锢也禁锢不了多久,落得想开些。连出名硬气的吕留良,在遗训中也只能吩咐一句:“子孙虽贵显,不许于家中演戏。”


“归奇顾怪”,与顾炎武齐名的归庄,明亡后佯狂愤世,游名山大川,凭吊今古,常放声大哭。终有一日,他黯然吟诵:


“万事从此一任天。”


上天无情。


傅山便是想将遗民世袭下去也做不到了。


白头人送黑头人,傅山风烛残年之时,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爱子傅眉忽然病故。


天是在四十年前便已经塌了,如今,脚下那一叶孤舟也已被击成齑粉。无天无地无国无家更无子,横流的沧海中,七十七岁的傅山摇摇晃晃,快要站立不住。


好在有酒!


傅眉死了,顾炎武也死了,也好,再没人为顾及他老迈的身体而劝阻他喝酒了。今天我要喝个够!管你什么竹叶青烧刀子老白干,只要能醉人,统统拿上来!


一碗一碗喝,不过瘾,干脆拿坛子直接往肚中倒。


斜乜着眼,对着苍天厉声长啸:“干!”


你这充斥着刺鼻腥膻气的世界,也该洗洗了,就用这一坛一坛的酒!酒太少吗?那就以天为盖,地为缸,用我等胸中热血酿一海苦酒,沿着百川倒流,灌满整个宇宙间。直把个冷冰冰的残月醉成个滚烫烫的红日,直至把乾坤醉倒,重新翻身,现出我华夏河山——


混沌世界里,我就是造物主!


狠狠把所有瓶碗坛罐摔得稀烂,踩着满地碎片,一股豪气从脚底下升起,踉踉跄跄在体内盘旋了十圈八圈,终于冲口而出,化作一阕狂歌:


“天地有腹疾,奴物生其中;神医须武圣,扫荡奏奇功!”


朦胧里,忽然瞥见膝下哆哆嗦嗦地偎依着一双小儿女,傅山忽然泄了气。


他颓然坐下。


摊开纸笔,努力睁大昏花的老眼,傅山一笔一笔认真写着字。


运笔过程中,他总是不自觉要想起赵孟頫。曾有很多年,他很鄙夷这位失节仕元的赵宋贵胄,因此极不齿他的书法,但到了晚年,却越来越惊叹此人技艺高明,甚至能从他留下的字帖中读出无限辛酸。不知不觉,赵孟頫的风格暗暗融入了他的书法,即便是狂草,也隐隐有他的影子。


如今,他便是用带有赵孟頫痕迹的笔法书写着一封封意思相同的信:


“愚父子怛焉长逝,特以两孙为托,孱弱无依,穷鸟不能不投长者之怀也。”


“两孙孱少,内外眷属无可缓急者……使此两孱小得安田亩间……”


“家门不幸,两孙失依,内外眷属无可缓急者……遗此书,求加护持。”


他自知时日无多,为了那一双无依无靠的幼孙,写信求人在自己身后能施以援手多加看顾,哀切托孤了。


托孤信中,傅山还附上自己的得意字画,以表敬谢之意。


所托之人,多为清廷官员。


相关医药知识摘录: 


傅山医学著述:《外经微言》《辩证录》《大小诸症方论》《石室秘录》《傅青主男女科》《青囊秘诀》。尤以《傅青主男女科》最为知名。


《傅青主男科》:我国第一部以男科命名的专著,全书涉及男科遗精、滑精、淋、浊、阳强、阳痿、肾子痛、偏坠等8个病种,12首方剂。


《傅青主女科》:继承了清以前历代医家关于妇科疾病的学说,并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提出了很多独到的学术见解,至今仍对现代临证用药有极大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


太原名小吃“头脑”:又名“八珍汤”,由黄芪、山药、羊肉、煨面、莲菜、黄酒、酒糟、羊尾油等配制而成,外加腌韭菜做引子。为傅山发明,益气调元,滋补虚损,活血健胃,具有抚寒喘和强壮身体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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