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王睿生,1935年生,兰溪人。1948年进永康仁和堂药店做学徒。
我是1948年秋天从老家兰溪到永康“仁和堂”药店做学徒的。那年,我十三岁半。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小年纪来永康?没办法,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再说,那个年代能吃上一碗药饭,也算是有点面子的行当。我读过几年小学,识些字,而且姐姐和“仁和堂”的先生娘(老板娘)还有点交情,这才能做上学徒的。
我是由先生娘亲自带到永康的。天不亮就出门,从兰溪坐火车到金华,再在金华转汽车。那时的汽车烧炭,车厢又是闷罐,人坐在里面烟蒙蒙黑洞洞的,遇到上岭还经常打滑爬不动,有时还需要乘客下车以减轻重量。
等我到永康时天已经黑了。说实话,一下车我看到的永康城令我很意外,破破烂烂,乡下镇头差不多。你们晓得的,1949年前走水路,兰溪是大码头,很繁盛,叫“小上海”的,我家又在兰江边上的东门,算城里人,看到当时永康真的有反差。更令我发怵的,是永康人说话对我来说就像哑巴听天雷,一个字也没着落。十三四岁小侬,初来乍到,总是慌兮兮的。不过一到药店就好了,大家都讲兰溪话。
永康所有的药店内部都讲兰溪话。兰溪人做药行生意,就像你们永康人一个带一个出门磨刀铸锅补铜壶,覆盖东南好几个省。我记得永康城里统共二十一家药店,除了有家招过一个永康人,其余连先生带伙计,统统都是兰溪人。
仁和堂店不大,连我也就四五个人,先生的儿子也一起做事。和现在的学校一样,当学徒也是有时间规定的,一般三年学徒满后升“半作”,相当于现在的实习生,再满三年才正式当伙计;伙计分前场后场,一般前场站柜台的先生都要挑机灵能说话,模样过得去的。学徒期间,除了包吃住,没有工资;升到半作后,开始有点零用钱。
当学徒首先当然是干杂活,扫地洗碗,上下门板(当时我身板太小,扛门板时简直还被门板压得倒仰),什么都做;很多时候干这些活其实也是先生在考验你,他经常会故意横一把扫帚在地上,观察你的反应。其次是跟着师哥做后场,比如研药、装药斗、翻晒、洗刷、挑去药材中枝梗、沙砾之类的简单工作,一般要升到半作后才能动刀切药。
学徒学徒,实际上还得靠自己自学。我记得先生教我的第一课便是让我背行情簿和学打算盘。行情簿相当于现在的价格单,有所有经营药材的名称与价格变动;熟悉药名之后,你自己在平常干活中对照摸索,不懂问问师哥,三年下来,也就有点门路了。肯学些的,还能在抓药时从药方中学通医理,不是有句行话,叫“前台伙计半个医师”嘛。
说实话,与现在的药店比,那时先生对服务和质量要求高得多。就以包药为例吧,现在很多店都用塑料袋一装了事,那时是要叠成斧头包,而且扔在地上还不能破,假如里面有芥子留行子之类的子仁果更是不能漏出。
与其他行业不同,药店其实规矩特别多。比如每日吃饭,坐的位置都有讲究,菜也不能随便挟。提到吃饭,药店还有一个“烧六”的习俗。也就是每逢农历有六的日子,如初六十六,药店先生都会买点肉,再点上两支蜡烛,祭拜店里供奉的药王菩萨(解放街老公安局那里,从前有个兰溪会馆,里面就有个小小的药王庙)。为了节省,蜡烛短得可怜,拜个三两下就烧光了;肉也差不多,每人四两(十六两秤,相当于现在的二两半),烧熟了也就一小块,不够几口的。不过也就这个日子,能吃到肉。我们还是很期待“烧六”的。
年节时药店的独门风俗也很多。除夕封门后,药店一般要到初六才开门。这期间,除了给药王菩萨烧香,柜台上还要用红纸铺着摆上一些名称吉利的药材,比如金银花、万金子、百合。而初六开门那餐饭,也很重要,因为先生如果要解雇某人,会在那时提出,与很多行业裁人都在年前不同,药行好歹先让人安心地过完年再说。
药店其实还是很讲人情的。我记得那时店里专门准备了几支烟筒,老客上门先点好递上一支。所有药店都有自己的顾客群,比如我们仁和堂就有很多大园一带的老客,因此药店之间的生意不太会冲突。老客与各自的药店相处一般都很融洽,很多乡下客甚至把药店当作城里的落脚点。很多进城卖松毛的大园人,卖完后就把空担子寄放在店里,空手去逛街。无论他们买不买药,药店一律笑脸相迎,烟茶伺候,还经常让他们赊欠药钱,年终再由我们上门讨要,实在还不出的,也只能一笔勾销。
口述人:徐锦华,1930年生,兰溪人。1946年2月进永康童德和药店做学徒。
当时,永康城里的药店,名头最响的有三家:童德和,义生和义丰,童德和最大。它本来有三个股东,都姓童,都是兰溪人。日本人打进来后,童德和接连被日本飞机炸了几次,元气大伤,其他股东就弃股了,只留下一个。不过即使这样,童德和规模照样是永康最大,有十几个伙计。那时大店的伙计是有等级的,三年学徒升为半作,三年半作后才升为伙计。伙计有前后场之分:后场分四刀、三刀、二刀、头刀;半作年满后可以逐步升刀。当然,头刀手艺最好,专管料理贵细或难下手的药材,如鹿茸、洋参、槟榔等。除了切药,头刀还得能煎膏。一般药由二刀操作,档次稍低的交给三刀,而四刀干的只是些粗活。空闲时,学徒也可以学着切一些粗草药。这是后场,主要在店堂后加工药材。前场,也就是站柜台配药的,同样也分几个档次,最低的称为末柜,以上是四柜三柜二柜,级别最高的称为头柜,半作年满后升为末柜。头柜上面就是经理,但我们称为“阿大”,他就是药店的大总管,负责全面。老板基本上是不管具体经营事务的,而主要负责企业资金的运筹。
童德和常年有三个学徒。三年学徒,三年半作,就要耗去六年时间。做学徒是最苦的。学徒头一年是没有床铺的,药店门口有两个大木柜,平时白天供别人歇坐,晚上拼在一起,我就睡在上面。到了第二年,可以睡木板,第三年才能睡到药店最后一进房的楼上(那里是伙计宿舍,一间房四张床)。学徒苦虽苦,但毕竟能吃饱饭。药店里阿大的工钱最高,一个月三担米,依次减少,像我做学徒的,只有十斤米一个月,还是1949年后才有的。平时伙食四菜一汤,粗菜淡饭,没有荤腥,不许喝酒(我们这些吃过药饭的,即使改了行也很少有人会喝酒的)。只有逢“六”这一天,药店要给药王菩萨烧香摆贡,才能吃上一回肉。十天一肉,在厨房里就由厨师平分到人,不管学徒还是经理,大家一人一花(老秤四两)。当然,不想吃的也可以卖给别人;我就常把肉卖给其他伙计换点零钱,积攒起来买衣服鞋袜。说不想吃肉是假,只是家里苦,实在没钞票用。药店的伙计学徒基本都剃光头的,除了干净些,也为了省点肥皂剃头钱(伙计的衣服都不缝口袋,防手脚不干净的藏东西)。刚入行,扫地擦柜台是每天早上必做的课目。那时店里有四把招待老主顾的水烟筒,每天还要荡一次烟筒(其他小药店里的伙计,很多还要洗衣做饭倒尿桶,比我还苦还累)。做学徒要先拜师,童德和只拜一个师傅(先生),即店主本人。实际上,拜师只不过是行业规矩,平时,先生是不会来主动教你的,学徒基本上由师哥带,等晚上空闲了,跟着师哥学认中药格斗里的药材。一夜学一竖行格斗,师哥教一遍,第二夜自己再复习一遍。这样日积月累,也就慢慢入行了。
三年过后升为半作。每天早起后,要负责将每个中药格斗查一遍,量不足的加足添满,缺货的需要及时补货,顺便再把格斗里的药材翻动一次,该焙的焙,该晒的晒,有虫蛀的要及时去除,还要负责通知头刀安排切药。
童德和的丸散膏丹,除了少量从外面进货,基本都是自制的。二三年的学徒,可做些简单的八仙膏、山楂饯、戒喘药等。回春丸、眼药粉、麦冬剖开抽芯等这些精细点也省力的,头柜牵头做;量多,粗重的活交给后场做。如做中药丸,三刀主管调度,半作按方配药,学徒负责晒药碾粉,熬蜂糖,拌药粉,放进臼里捣匀成团,晚上放在柜台上大家一起搓成药丸,制好后,用纸分装成四两一包或者半斤一包,收进白铁皮箱里防受潮。山楂饯则是用开水浸泡山楂后,去掉里面的籽,沥干与蜂蜜同煎而成。现在初夏时节,枇杷正当时。那时,童德和每到这个季节就要熬枇杷膏,用八月坑的枇杷,都是老主顾送货上门;学徒负责把收进来的几担枇杷去皮去柄去籽去衣,做时还能偷吃一些。处理干净的枇杷肉榨出汁来用以煎膏。煎膏以二刀为主,汁放入铜锅里慢熬到膏汁挂旗,最后放入冰糖收膏。那时不用防腐剂,所以不能多做,做多了保存不久。繁琐的是制驴皮膏和龟板膏。驴皮从上海“一成园”整批购进,第一道工序是先将驴皮拿到水码头硝过,硝后的驴皮还要放在水中漂净,童德和东边沿城,就是华溪,那时没有污染,驴皮就用箩筐盛了日夜浸泡在溪里,也不用担心是否会被人捞走。这个过程起码两三个月,直到冬季,才能着手煎膏。驴皮要连续熬制两三天,日夜不停火,所以师傅们也是很吃苦头的。煎出的汁还要进行浓缩,最后再收膏。太烦,一年最多做一次,在我的记忆中,一共也就做过三四次光景。龟板膏同样是将先期收来的龟板用水漂净(也是日夜放在溪里,那时人纯朴,从没有丢过),熬煎时,一次下足水,熬上两天两夜,膏才制成。熬过的龟板已经酥脆,碾碎了当龟板霜用。童德和被炸之前,还自己养鹿制全鹿丸,杀梅花鹿前要抬着活鹿披红挂彩满城游街,可惜我来得晚,没看到过。
作为当时最大的药店,童德和的药材档次在同行中也是最高的。当时同一种药材分四个等级,“魁”“提”“捡”“统”。“魁”最高。童德和用的规定是魁级药材。比如芍药、淮山,粗细一定是均匀圆整的,放在桌面上还能滚动;再比如茯苓,只选夹心最大最好的那几片镜面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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