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
我已经足足两年没有真正地感觉到战事了,因为我已在昆明住了两年。唯一的使昆明人真感觉到战事正在进行的机会,乃是前年九月二十八日被空袭的惨状,然而那时候我恰巧不在昆明。近来,昆明人又紧张起来了。很抱歉,我似乎应当说是更紧张起来才好,哪一个昆明人不是从抗战开头就紧张着呢。好吧,让我说更紧张罢,因为最近又得天天跑警报了。
当然,我也跑警报,免得作无谓之牺牲。虽然我不很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渺小又微贱的躯体要怎样牺牲才够得上“有谓”,既然人们都认为在空袭时被炸死是“无谓”的,谁又甘愿断送了生命更被奚落呢?况且我住的地方,隔着一堵并不坚厚的城墙,就是九二八那天死伤狼藉的苗圃,人们说那是一个有鬼魂等候着机会讨替代的地方,警报发作时,我还不逃跑吗?
但是,跑警报,在我已经是两三年以前的事情了。即是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住在家乡,每天敌机飞往杭州方面去以及从那方面完毕了他们之所谓“任务”回来,总得从我们那小城上飞过。于是城里所有的钟都响起来了。女子中学里的钟,和尚庙里的钟,鼓楼上的钟,天主教堂里的钟,基督教堂里的钟,在钟的合奏中,人们开始乱逃乱跑。但谁也不知道该跑到哪儿去。警报解除后,谁也不知自己刚才到底逃跑在什么地方。第二次警报发出来了,人们再逃再跑,但没有一个人逃跑到他自己上一次所曾躲避过的地方去。人人都仿佛只有他自己这一次躲避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让我再说一遍,只有对于他自己,而且仅仅是这一次。
现在,差不多每天下午,我又得温习或操练两三年前的功课了。这会比从前从容得多了。那就是说,无论如何没有从前那副狼狈相了。因为现在我们可以先获得一个预报。每一个警察的派出所门口,挂出了白色的尖角旗,于是街上的人开始跨急步走了。他们多数是赶回家里去的,如果是一个没有家的流浪人,就慢慢地先踱出城,准备上西山或黑龙潭赏花去了。也有看见了预行警报立刻就认真逃跑起来的,这是除了妇人或老翁之外,恐怕尽是一些近乎神经病患者的懦夫罢。事实上,妇人或老翁倒是绝对不会逃跑的,即使他们终于听见了紧急警报。
固然也有发了预报而不听见警报的,但大多数是预报之后至多半小时,我们就可以听到早已期待着的警报汽笛。那些尖锐的狂吼,正如一群吃惊了的狼在奔窜着呼嗥。于是人们从各个就近的大城门,小城门,旧城门,或新城门中蜂拥而出,当然,我也一定是其中的一个。
在你的想象中,倘若以为人们一定是很惊慌了,那是错的。人们并不惊慌,我没有看见一个惊慌的脸。经过了种种艰苦而流亡到昆明来的人,他们都经验过非常可怕的,或许是根本没有警报的空袭,一向生长在昆明的人,或没有真正遭逢到轰炸的人,这警报声就替他们担保敌机此刻还没有飞到头顶上。可是我并不说这警报声中竟没有一个慌张的人。有的,是那些门口有小汽车等待着的人。从预行警报起,他们就开始吩咐仆人把一个个的小包裹装在汽车里,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装完。没奈何,只得放弃了最后几个包裹或箱箧,携妻带子往车厢里一钻,叫车夫赶紧开。这才是慌张的跑警报,你也许要说这是我夸大的描写,他们难道真这样地不怕麻烦吗?他们不会赶早把他们的包裹及箱箧移到乡下的别墅里去吗?他们不会疏散到别墅里去住着吗?你不是一个有汽车的人,你就不会懂得一个有汽车的人的生活。反正有汽车在,何必急忙地先躲到乡下去呢?在都会里,可以赚钱,也可以花钱,而且当这国难的年头,赚钱的机会比花钱的多,不能离开都会的大人先生是该被谅解的。他们要是在都会里住一夜,就得有许多包裹和箱箧。他们的生活复杂,不比我们,一条毡子就完事。
话别扯开去,现在且留心一下,我该往哪儿跑。该往哪儿跑?虽则如此说,实在是傻话。现在不比从前,每个人都没有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头脑里。第一次在什么地方歇脚,便永远在什么地方了。你说荒山上记不得路吗?可是谁也不会走错,连一株矮树一个坟头都不会找错。你自然而然地找到那留待你光临的地方,你会在那儿找到昨天你自己留下的一堆纸烟头或是一堆被拗折的草茎。
虽则有尽够深邃的防空壕,但紧急警报不响是没有人愿意先躲进去的。于是荒山上开了园游会。带着纸牌的会在坟前供桌上造桥,带着口琴的会靠着墓碑吹一阕救亡歌曲,女学生会一边结绒线衣,一边唱歌,小孩子会做开金锁银锁的游戏,有伴的人可以谈海天,讲说前年他在武汉怎么样几乎被炸死,或是在山西怎么样打游击,没有伴的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读。
你怕警报老不解除,肚子会饿吗?不用担忧,也不必像广西人那么样抬了饭锅风炉上山,这里有的是卖点心的。西点、核桃糖、山林果、白酒、米线或饵块,随你挑选。小贩子既然也得跑警报,为什么不可带便做买卖?
倘若闲着没有事做,我请你不妨注意一下每一个跑警报者所携带的东西。这些东西常常是一个布袋,一个包裹,或是一个小提箱。我想我们可以给它们题一个名字,叫做个警报行李。这是最尊贵的,最精选的行李。人既然不能赤手空拳在世界上活,每个人总得有一点不忍舍弃的家私。这种不忍舍弃的家私也许很多,但是在遭遇了像空袭那样危难的时候,允许你两只手携带着走的却有限得很。于是你得从这般不忍舍弃的家私中间挑选出一部分尤其不忍舍弃的东西来。这挑选出来在每次警报时带着走的一个布袋,一个包裹,或一个小提箱,是与你的生命共存亡的。所以我说这是世界上最尊贵最精选的行李。我常常坐在一个荒坟边呆想,倘若每一个人愿意把他或她的跑警报行李解开来给我看一看,我一定可以看到许多好东西,一束信札,一本日记,一册照片,几种契约,几本书,几种很平凡很廉价的纪念物,甚至是一些庸俗的首饰及钱币。我从每一个人所携带的东西中间,可以了解这个人的生命。倘若我的呆想能够实现,不是一个奇迹吗?然而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肯的,正如我自己一样。谁愿意在未死之前先将生命的秘密显示给旁人呢?
跑警报的时候是唯恐敌机来得快,既跑到了目的地之后,却又唯恐它们老是不来。而事实却真是侥幸地老是不来。始终是谁也没有躲进防空壕去,便听见解除警报的汽笛了。那是一个得到了安慰的病人的叹息。于是荒山上的人们也随着舒松地长叹着,提起他或她的宝贵的行李回城了——没有逃跑的人都站出在大门口,用嘲讽似的眼色看着这些徒劳往返的男女,仿佛在说:“早知不来,何必跑!”于是过路的人回看他们一眼,仿佛说:“万一竟来了呢?”但立即扭过头来对同伴说:“明天可不跑了。”同伴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反正知道他明天还得跑。
◎文章品读
跑警报这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所特有的词汇,已成为当时国内汇聚昆明的文化大家们心底最深刻的记忆。
何谓跑警报?就是空袭要来了,人们得准备逃跑,“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当时施蛰存、沈从文等先期从沦陷区撤往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到了昆明后,空袭总要来,于是跑警报便成了耳熟能详的词汇和再熟悉不过的举动。
全篇以“天天跑警报”为行文线索,写出了警报拉响后,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及表现。文章中有不少令人回味的细节,有的回想起甚至会忍俊不禁。然而,这确实又是对一种灾难的描写。作者行文虽显轻松,笔底却怀着满腔的愤慨与对侵略者的蔑视。
在跑的过程中,作者悉心描绘了各色人的举动,对于理解战争中人们的心理很有裨益:“如果是一个没有家的流浪人,就慢慢地先踱出城,准备上西山或黑龙潭赏花去了。”“没有一个人逃跑到他自己上一次所曾躲避过的地方去。人人都仿佛只有他自己这一次躲避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在你的想象中,倘若以为人们一定是很惊慌了,那是错的。人们并不惊慌,我没有看见一个惊慌的脸。”事实上,在逃跑中惊慌失措的人亦大有人在,那就是家业颇丰的富人。他们开着小轿车,各种财物都舍不得丢下。对于他们的诸多表现,作者辛辣地指出:“反正有汽车在,何必急忙地先躲到乡下去呢?在都会里,可以赚钱,也可以花钱,而且当这国难的年头,赚钱的机会比花钱的多。”对于发国难财者的丑恶嘴脸,作者给与了毫不留情面的批驳。逃跑中的芸芸众生相,在作者的笔下渐次鲜活起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施蛰存后,汪曾祺也写了一篇《跑警报》。二人风格不同,然而都是对这一特殊时期非常状况的描绘。汪氏运笔更加诙谐、幽默:逃跑的人中有学哲学的,推理自己能够捡到金戒指,便真的捡到了;逃到深沟中百无聊赖,便开始打牌,谈恋爱,有的静坐在石洞中如同高窟中的佛;不屑逃跑的便在轰炸声中“不动声色”地煮冰糖莲子……与汪氏版本不同,施蛰存的《跑警报》多了更多的个人感受,从“我”出发。虽运笔有异,主旨却殊途同归。于情感上,也都有着一种看破世事后的辛酸与沧桑。
跑警报是一种无奈的生活之举。对于当时的国人而言,只能在忍受煎熬的同时,设法去寻求另一种能够维持下去的生活方式和状态。在这种适应中,可贵的是人们依旧积极乐观:学生依旧要上课,商人们也依旧要做买卖。乱世中,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包括跑警报。精神上的不服输,为任何外力也难以征服、摧垮的。
•作者简介•
施蛰存(1905~2003年)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出生于杭州。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成为知名小说家。《上元灯》、《将军的头》、《梅雨之夕》、《小珍集》等均是这一时期的主要著作。抗战爆发后,陆续任教于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暨南大学和光华大学。1952年后,长期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执教。在长达80余年的学术生涯中,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和学术史的研究,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他的《唐诗百话》、《词学论稿》、《宋元词话》、《历代词籍序跋萃编》、《北山集古录》和《水经注碑录》等著作,在学术界广有盛誉。其创办并长期担任主编的《词学》也是海内外学术界公认的权威学术专刊。曾被授予“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及“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敬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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