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的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的幽魂又唱：“我们的骷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的骷髅。”

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的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的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的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往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文章品读

许地山生长在一个爱国、崇佛的家庭里。其出生的第二年，即赶上中日甲午战争。父亲随军参战，母亲则信仰佛教，经常企盼着佛光可以普度众生。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许地山自小便受着“一切皆苦”、“人生无常”的佛教熏陶，加之在少年时就接触社会底层，目睹国家所遭受的深重灾难，因而怜贫悲苦的人道主义精神贯穿其成长的始终，并影响到了其日后的文学创作。

散文《鬼赞》选自作者的《空山灵雨》集——一本作者早期的小品散文集，饱含着人生哲理，兼具浓郁的宗教色彩。

散文写了月夜出没的幽灵，在坟头聚众高唱。取材十分另类，加上凄清的景观描写，使得文章充满了玄妙诡异的气氛。然而作者不是为了营造冥界的生活气息，在浓厚的宗教色彩背后，作者所要生发的是一种“生本不乐”的观点。

透过一具具行尸般骷髅的对话、吟唱，文章指出，生在世上有着各种感官，就是一种不幸；反之，“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倒是一种超脱与幸福。后文的轮番演唱，又对这种幸福观作了进一步阐释：“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因为你不肯受时间的播弄”等等。这些都是与“生本不乐”的对照。“生”的不快与多种苦难，暗含了对社会状况的失望与不满，对新生的寻求与探索。

文章萦绕着浓郁的宗教氛围，保留了作者散文创作中短小、精巧的特点。然而寻求解决的方式，也不可避免地具有了一定的消极、虚无的成分。这与散文集中其他的作品风格多少有异，如朴实淳厚的《落花生》、富于生机的《春的林野》，多写两性情谊的《美的牢狱》、《花香雾气中的梦》等。无怪乎后人将许地山的这本散文集称作“走在尘世的两极”，有着佛教之精深而别具韵味。

•作者简介•

许地山（1893～1941年）现代著名作家、学者。出生于台湾，祖籍广东。曾用笔名落花生。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五四”运动爆发后，积极投身其间。1921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3年，赴英美留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1926年，回国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学。1927年起任燕京大学教授、《燕京学报》编委，并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兼课。1935年，因与校长司徒雷登不和，远赴香港大学任教。许地山早期的文学作品取材独特，有着浪漫气息及浓郁的南国风味、异域情调。20年代末，逐渐转向对群众切实的描写和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作品苍劲有力，代表作有《春桃》和《铁鱼的鳃》等。许地山的作品不多，却都独树一帜，如散文集《空山灵雨》，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危巢坠简》，小说、剧本集《解放者》、《杂感集》，论著《印度文学》、《道教史》（上）以及《许地山选集》、《许地山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