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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教授与烟斗

吴小如


教授叼着烟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闻一多先生的遗照。抗战期间我生活在沦陷区,没有到过昆明,因此无缘与闻先生接触。在我的师辈中,如朱自清、俞平伯、游国恩、沈从文诸先生,有的根本不吸烟,像废名先生更是反对吸烟,连学生吸烟都不敢当着他的面。只有朱光潜先生是吸烟叶、叼烟斗的,但我不是学外文和美学的,同朱先生接触不多,不敢妄自攀附,也不了解朱老平时吸烟的习惯,这里就不谈了。


一九五二年全国各大学进行院系调整,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师生合并到北大来,教师队伍中有三位先生是经常叼烟斗的,按照年龄排列,则是吴组缃先生、王瑶先生和朱德熙先生。这三位先生同我共事都在四十年以上。今天他们都已成了古人,回忆一下他们吸烟叶、叼烟斗的神情形态,也算是对他们的悼念吧。


组缃先生长我十四岁,是我出了五服的同宗,但辈分比我大得多。院系调整之初,包括课堂上听课的学生,望见组缃先生威仪棣棣的庄严神态,都存有敬畏之心,连我这年轻教师也不例外。久而久之,才发现他是一位貌似严肃、心实慈祥的长者,只是疾恶如仇,不说假话,待人不虚与委蛇,才使人由敬生畏。组缃先生从不轻易赞许别人,直到晚年,有的学生写了书请他作序或题辞,他仍不随便动笔。而对于我这同族晚辈,感情却日益深厚。每逢家乡托人带来茶叶,他知我也是嗜茶者,总让学生顺路送一部分给我。我有时买一点小礼物或补品去看望他,他并不推辞,却总说所买的东西太昂贵了,破费太多。我写了书送他,求他指教,他总是认真阅览,然后指出优缺点,不过往往有溢美之辞。在学生面前,他总是为比他年轻的同行们代树威信,为他们说恰入其分的好话,对我更不例外。别人我不清楚,只就对我的揄扬或批评,褒或贬而论,有学生把话传到我耳中,我感到句句是由衷之言,不虚夸,不苛责。几十年来,敬他的心与日俱增,畏惧心理却早为亲切交谈和推心置腹所取代了。


组缃先生晚年已不吸烟,但在十年浩劫以前,烟斗是不离“手”的。每次在同他一起开会或谈话时,尤其是在他书房里做客,总看到他手上拿着烟斗,不停地在做吸烟前的准备工作。那就是,用细细的纸捻儿慢条斯理地向烟斗的小孔中缓缓插入,经过转动,再一点点拉了出来,为的是把里面的烟油擦净。事实上,抽一次烟叶不过几分钟的事,而擦烟油的工作几乎要用一整天。组缃先生的烟斗花样繁多,都在书桌上陈列着,吸烟时轮番取用。因此搓纸捻擦烟油的工作仿佛永远做不完。他吸用的烟叶皆属上品,味道芳香,在座的人遇到组缃先生吸烟时,总会嗅到各种各样的烟叶香味,而不觉得烟雾呛人。所以王瑶先生常说:“我吸烟是自己过瘾,而吴组缃吸烟上供别人品尝的。”


如果组缃先生的烟斗是常不离“手”,则王昭琛先生(王瑶字昭琛)的烟斗则是永不离口的。一九七一年北大中文系不少师生住到密云县郊农村“开门办学”,老教授们均与学生“三同”。跟昭琛住一室的学生们是这样形容他的:“王瑶老师在擦左边面颊时,把烟斗歪向右唇角叼着;等到擦右边时,再把烟斗推到左唇角。宁可有的地方毛巾揩不到,也不肯拿开烟斗。”在我同昭琛先生几十年的交往中(住“牛棚”期间除外),确是无时无刻都会见到他叼着烟斗在吞云吐雾。


组缃先生和昭琛先生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即除吸烟叶外都嗜饮茶。不过组缃先生总是饮他从家乡皖南寄来的绿茶(我亦如此),而且都属佳品名茶(他往往把几种茶叶混合在一起沏了品尝,我戏呼之为“鸡尾茶”);昭琛则只喝茉莉花茶。昭琛有糖尿病,一天要饮十几磅茶水。每天从下午到午夜,无论有客与否,他总在沙发前的长条案上陈列着若干碗茶水,一碗一碗不停地灌下去。总之,他一面用力吸着烟斗,一面不停举杯饮茶,已成为他几十年来的惯例。所以很多熟人都听过他常说的一句笑话:“我一年到头都在水深火热之中。”


朱德熙先生也是一直用烟斗吸烟叶的。他吸烟时比较注意风度和姿态,很带洋绅士气派。如果说,组缃先生是以纸捻通烟斗为习惯动作,昭琛是以烟斗不离口为特殊风貌,那么,德熙最习惯的动作则是不停地划火柴,不停地点烟斗,一口口不停地吸烟。不过他爱一面聊天一面吸烟,不等谈话画句号时烟叶就熄灭了,于是便继续划火柴,继续点燃烟叶,继续一口口地吸。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客去为止。


如今,这三位名教授都已作古,他们的逝世,不仅是北大的损失,不仅是学术界的损失,不仅是青年学子的损失,主要的更是我们国家民族的损失。至于我本人失去了良师益友,反倒是区区小焉者也。值得警惕的是:昭琛和组缃先生都是从患肺炎始,继以肺心病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德熙则病逝于肺癌。如果他们大半生不以烟斗叶为伴,或者会延长他们的年寿,至少在病危时不致受那么多的痛苦。这样看来,教授还是不与烟斗相伴的为好。


◎文章品读


这是一篇怀念逝者的文章。选取的是生活中的一件趣事:吸烟。文中的三位主人公都与烟斗有着不解之缘。介入正题之初,作者用语斟酌,遣词造句都十分谦恭,如:“我不是学外文和美学的,同朱先生接触不多,不敢妄自攀附。”“教师队伍中有三位先生是经常叼烟斗的,按照年龄排列,则是吴组缃先生、王瑶先生和朱德熙先生。”一种对逝者的尊崇于字面上可以读出。


在介绍三位烟斗先生时,作者以前文提及的顺序,渐次道来。


吴组缃先生是作者五服之外的同宗。“五服”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服饰礼仪,具体指丧服,以五种不同的服饰来甄别亲属关系的尊卑远近。“出了五服的同宗”,关系稍远,仅为同宗族人。介绍吴组缃时,作者选取了几件小事:从不随便动笔,不轻易赞许别人,或褒或贬无不为由衷之言。为了突出吴先生吸烟的特色,作者着意选取了捻纸擦烟斗的细节:“他手上拿着烟斗,不停地在做吸烟前的准备工作。那就是,用细细的纸捻儿慢条斯理地向小孔中缓缓插入,经过转动,再一点点拉了出来,为的是把里面的烟油擦净。”清洁烟斗的耐心、细致,突显了吴氏吸烟风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介绍王瑶先生吸烟时,作者抓住其“烟不离口”的特征来写,并结合二人的共同嗜好——饮茶大做文章。行文风趣、诙谐,人物个性鲜明。在描绘朱德熙先生时,各种风格、做派又不同于前二者。三人虽都嗜好烟斗,但各具特色,鲜有雷同。观察之仔细,使得下笔准确、到位。


既是对逝者的追缅,收束必定会照应全篇。作者在逐一介绍过主人公后,悄然转笔,由几位学者过世带来的损失想及命运之无常。三位学者同是嗜烟,又同是因肺病纷纷离去。离别的感伤没有层层弥漫,却挥之不去。末尾饱含追悼、感慨,与开篇呼应完好。


•作者简介•


吴小如(1922年~)原名吴同宝,安徽泾县人。10岁时随父迁居北平,1936年秋转入天津南开中学。抗战开始后,全家迁入天津租界。1945年考入燕京大学文学院,翌年转清华大学中文系,1947年再转北京大学中文系。1951年任燕京大学中文系助教,1952年起任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教授。1983年后转任该校中古史研究中心教授。1991年退休后,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同时担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顾问、《燕京学报》常务编委等职。发表小说、戏剧及诗词研究等著作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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