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砌新屋的时候,只记得高兴,没想到日后会有那么猛的雨。墙是土墙,又支楞得特别高,住进后的第一场雨就把一家人吓坏了,来雨时阵风强烈,风夹着雨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一头一头往东墙上撞,只一会儿,墙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红的稠液顺着墙面流下来,别以为是雨撞破了头,雨才伤不着呢,受伤的是土墙。雨像受了谁的唆使,说土墙的土站得太高太显,就联合风想把墙上的土重新带回地面。可墙上的土才不在乎站高站低呢。真正受损的是我们,一场雨就把墙弄成这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正在我们担心东墙的时候,西墙被另一场雨同样撕得遍体鳞伤。好在人字形的屋顶把南墙北墙压得很低,伸出头的屋檐把它们给护住了。
紧邻东墙的还有一块空地,是二狗家的屋基。为了给东墙找个蔽护,父亲就跑去找二狗,要他早点把屋砌起。二狗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老拖着说自家的劳力还没长齐,没有砌屋的实力。父亲一咬牙,就说,只要他尽早砌屋,我们全家都去帮衬。二狗要的就是这话。我们全家在二狗的屋场里整整做了半个月工,二狗的新屋就砌起了。我家东墙的问题总算解决。可二狗家的东墙又有新问题了。二狗被几场雨淋虚了胆,忙在村里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我家砌屋时村里已有二十年没砌屋了,我家砌好屋后,东边就一幢傍着一幢,砌了八九幢。村里没有别的更大的便宜可沾,村人就想沾这么点便宜。母亲比父亲的胸怀可能要窄些,为这事,母亲几次私下里埋怨父亲心太急。又说地基也没选好。
是的,地基真的没选好。西边是一丘稻田,就算父亲有心帮工,也没有人家来帮着砌屋,西墙的问题就这么一直悬着。风雨一场一场地刮,西墙的泥一层一层剥下,眼看西墙很快就不能承负屋梁的重量了。某个早晨起来,屋盖下一家人竟有好几个夜里做梦,梦见屋子倒下来把一家人压在下面。父亲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赶到山那边买回一车石灰,把土墙粉刷了一番。以为这样就成了。可几场雨过后,石灰就一块一块大面积逃离,没过完那个冬天,墙上就只剩最后几块贴心的石灰了。父亲不得不另想办法,一家人就选了几个放晴的日子,织了很多草帘张挂起来,把西墙遮住。西墙突然像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农的背影,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管用,风太霸蛮了,还没来得及等到一场雨,风就先自个儿把稻草一绺一绺扯下来往空中撒得纷纷扬扬,剩下的就是一些光杆帘篙了。
春天来到南方,整个村子都回潮返湿,什么东西都在发芽,连空气都带着芽绿色,湿润的西墙上居然也生了几根小草。那天早晨小妹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忙兴冲冲地跑进屋,告诉正在做饭的母亲,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大惊小怪的,你以为你还小哎?父亲说,我找到西墙不受雨劈的办法了。
等一场斜雨过后,父亲在粘乎乎的西墙上大把大把撒上草籽。没几日,草籽发芽了,西墙顿时粉砌玉琢,涣然一新。过完春天,西墙就出落得像个美少女了,绿意盎然的草叶斜挂西墙,微风过处,就舞出许多美的极致。更重要的是骤然而来的夏雨再也伤害不了西墙,无数草叶就像无数只伸出的手,雨滴打过来就被弹射出去,而草根则牢牢地抱紧土墙,再不让泥土流失。父亲的这个发明激发了母亲的创造力,那年夏天,她在墙根种下一排爬山虎。她想一劳永逸。
秋天气候干燥,一墙草叶转黄,西墙金碧辉煌,让小妹有了许多逃避贫穷的童话般的幻想。草死了。草根却牢牢地抓住墙壁,风再也扯不动它。一墙衰草就这样为西墙挡了几年风雨。后来爬山虎长大了,细细腻腻地爬了一墙,西墙就长满了无数的耳朵。我说出这个比喻时,我和小妹越看越觉得形象,就在墙根下笑得像两只滚瓜。有一墙的耳朵守着我们睡觉,从此梦也香多了。有这样的父母真是福气,我心底的诗心应该是在那时就种上了。
覆盖着爬山虎的西墙同大地一齐荣枯,也就同大地一样永恒。春芽夏绿秋黄冬枯了很多年,仍然春芽夏绿秋黄冬枯。西墙像一年换一次血液,永远也不会老去。
村庄里的时间就这么在西墙边凝固了,日子太浓太稠,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和小妹选择了逃离。我们各自隐居城中,日子飙风而过,生命也掂不出个轻重。
若干年后,我们回到村庄,村庄已变得非常陌生,除了西墙依旧,还举着一壁耳朵。
◎文章品读
如果说,《麦田中央的坟》蕴含的是一种独到的生死观,引人深思的话,那么《西墙》则是一篇有着浓郁谢氏风情的佳作:优美、质朴,去除雕饰,随波逐流。他的视觉锐利,他的心境细腻,经常出其不意地唤回人们心底迷失已久的记忆。
《西墙》从砌盖新屋说起。盖房之初,由于地基没有选好,殃及后来的东西墙被风吹雨淋,岌岌可危,一家人想尽了办法。先是找东邻二狗,商量他在东边盖新房。可是新房虽然盖好了,西墙却依旧危急,于是一家人给西墙抹石灰,给西墙加草帘“蓑衣”,竟都不能阻挡风雨。作者的小妹一日偶然发现了墙面上的小草,于是家人灵感闪现,为西墙植了一壁草籽。春天过后,西墙亭亭玉立,风雨再也奈何不得。若干年后,当一切都已变得陌生的时候,西墙依旧,带着绰约的绿草,满壁的“耳朵”——爬山虎。
文章没有高深晦涩的内涵,没有镶嵌令人深思的“升华”,有的是自然、清新及运笔成风的流畅。作者遣词造句十分风趣,比喻用得极好,如开篇写风雨:“风夹着雨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一头一头往东墙上撞。”拟人配合得饶有趣味:“……只一会儿,墙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红的稠液顺着墙面流下来,别以为是雨撞破了头,雨才伤不着呢,受伤的是土墙。”“雨像受了谁的唆使,说土墙的土站得太高太显,就联合风想把墙上的土重新带回地面。”风像个悍妇,雨不是个省油的灯,最后遭殃的是新起的房屋。语言诙谐,机锋迭出。修屋于是成了常谈。
修屋是行文的重点,因为修屋,一家人想尽了办法,和邻居“结盟”,邻居再找邻居“结盟”。如此,转嫁危机的结果是,从“我”家新屋的东墙起,一连串盖起了八九幢新房。这一过程的描述妙趣横生,令人难忘,对乡间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种草是文章的转折,因为种草,西墙从此摆脱了遭风雨侵蚀的命运,而且,因为草的生命力的顽强,岁岁枯荣,岁岁繁荣,不但护了墙壁,且增加了一道美妙绝伦的风景线。当秋天来临,“草墙”枯萎,一片灿烂丰收之色,让作者小妹心生无限遐想:编织逃避贫穷的童话幻想。草墙很美,很有风味,通过作者嬉戏游走的语言,读者可以充分感受得到。西墙,已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一面墙,更是一份成长的见证——人成长,岁月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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