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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道德与武器

打斗中的狼不会咬断同伴的脖子,乌鸦也不会去啄同类的眼睛,如果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而人类创造了身体以外的武器,毫无节制地使用,我们是否也该拥有充分的禁忌?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因为自己的发明而毁灭?

有力者耻于伤人,

有才者虚怀若谷。

——《十四行诗》,莎士比亚(Shakespeare)

这是3月初的一个周日清晨,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复活节的气息。我和女儿正在维也纳的森林中散步,山坡上长满了高大的山毛榉树,没有哪片森林能与此地媲美。我们马上就要走进一处林间空地。前面不再有高大光滑的山毛榉树干,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角树(Hornbeam)。我们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面再穿过一处灌木丛,就是开阔的草地。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野生动物,所有优秀的博物学家、猎人、动物学家都会这么做:仔细侦察前方,在暴露自身之前充分利用掩护的好处——猎手和猎物都知道,窥视别人而又不被发现。我和女儿也是这么做的。

事实再次证明,这种古老的策略颇有益处。我们真的看到了一只动物,他却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因为风是从它的方向朝我们这边吹来:在空地中间,坐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它背对着我们蹲在那儿,两只耳朵竖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字母“V”。它正密切地观察草地的另一侧。那边儿出现了一只同样大的兔子,朝着第一只兔子慢慢地跳过来。然后就是一次谨慎的会面,就像两只狗初次见面那样。双方相互打量了几眼,就开始了打斗。两只野兔开始绕着小圈相互追逐。这种令人头晕的转圈持续了很久。突然间,它们一直强压的怒火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开始了。战争往往就爆发在这种时刻,敌对双方长期相互威胁,每一方都觉得对方不会采取断然行动。两只野兔面对面,都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站得笔直,并用前爪愤怒地袭击对方。最后,它们相互扑打,一边尖叫,一边做出闪电般的连击,速度如此之快,如果没有慢镜头摄像机,你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它们打累了,又开始绕圈。这次绕圈的速度更快,之后又是一场恶战。两只野兔沉迷于战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和小女儿的脚步声,我们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任何正常的兔子都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但现在是3月,3月的兔子都是疯子。这场拳击比赛太搞笑了,连我女儿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要知道她打小就接受我的严格教育,知道在观察动物时必须保持安静。两只兔子听到这么大的笑声,闪电般消失在不同的方向,草地一下子空了。战场上空还飘着一团兔毛,就像蓟花冠毛一般轻盈。

这是一场赤手空拳的决斗,两只温顺动物间的愤怒对决,看上去不仅有趣,也让人感动。但是野兔真的很温顺吗?它们真的要比猛兽心软吗?如果你在公园里看到两只狮子、两只狼、两只鹰在打架,估计你不会笑。不过,与无害的兔子相比,这些君王般的猛兽打起来并不会更凶狠。多数人都习惯于用不恰当的道德标准衡量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在童话中,所有动物甚至被描绘成一个大家庭,似乎所有动物都属于一个种类。因此,在普通人眼里,一只动物杀死其他动物,性质就和人杀人一样。而实际上狐狸杀死一只兔子,和猎人杀死兔子差不多,都是为了生计。但人们不会把狐狸看作正常的猎人,而是把它等同于邪恶的猎场看守人,觉得狐狸吃兔子就像猎场看守人杀死农民并烹而食之。“邪恶”的猛兽于是被认为是谋杀者,其实狐狸猎杀小动物是正当的,而且绝对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没有人把猎人的“猎囊”看作是他行凶的赃物。据我所知,尽管他个人遭受过最严厉的道德谴责,但只有奥斯卡·王尔德在作品中斥责过猎狐是“不足道的人在追逐没法吃的猎物”!其实,在对待自己的同类时,猛兽、猛禽要比很多“无害”的素食动物更克制。

与两只兔子之间的战斗相比,似乎斑鸠或斑尾林鸽(Ring Dove)间的战斗会更温柔。脆弱的鸟喙啄起来是那么的温柔,翅膀的拍打也很轻,在外行人看来,这不像是打架,而是在爱抚。不久前,我打算让灰色的非洲斑尾林鸽与当地更弱小的斑鸠交配,培育杂交品种。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把一只温顺、家养的雄性斑鸠和一只雌性斑尾林鸽关在了一个大笼子里。一开始,它们之间有些小摩擦,但我没有放在心上。这两种鸟都是爱与美德的典范,它们怎么可能互相伤害?我让它们待在一个笼子里,就去维也纳了。第二天,等我回到家时,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斑鸠躺在笼子里,它头部、颈部和整个背上的羽毛全被拔光了,而且皮肤上的伤口连成了一片,不停地滴血。在它血淋淋的身上,站着另外一只“和平使者”,如鹰般抓着捕获的猎物。斑尾林鸽脸上一副做梦般的表情,这是敏感的观察者很喜欢的样子,可是这只极富魅力的雌鸟却在用自己的银喙无情地啄击落败的雄鸟。雄鸟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侥幸逃脱。可雌鸟再次落在了它身上,翅膀轻轻一拍,将雄鸟打倒在地,继续无情而缓慢地啄击雄鸟。如果没有我介入,雌鸟肯定会把雄鸟折磨死,即便雌鸟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把同类折磨成这个样子,类似的事情我只在脊椎动物上见过两次:一次,我在观察慈鲷之间的激烈战斗时,发现双方有时会把对手弄得体无完肤;另外一次,是我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中担任军医时经历的,在战场上,最高级的脊椎动物大规模屠杀自己的同类。我们还是接着讨论“无害”的素食动物吧。我们曾在林中空地看见两只野兔打架,如果这场战斗发生在笼子里,落败者无处可逃,那么最终结果肯定和两只鸽子间的斗争一样血腥。

如果温柔的鸽子和兔子都能给同类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那么猛兽之间又该发生怎样的惨剧呢?要知道,大自然赋予了猛兽最强大的武器,使它们能够杀死猎物。普通人肯定会觉得后果不堪设想。但出色的博物学家不会轻信表面上看似合理的推断,他要通过观察来证实这一点。我们仔细观察一下狼吧。狼是残忍、贪婪的象征。狼在和同类打交道时,会有怎样的表现?惠普斯耐德(Whipsnade)动物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生活着一群灰狼(Timber Wolf)。松木栅栏围住了一大片区域,狼就生活在这种近似天然条件的环境里。隔着栅栏,我们可以观察它们的日常生活。我们最初感到好奇的问题是,那些毛茸茸的小狼崽,爪子肥肥的,又那么喜欢做危险动作,怎么能完好地长到这么大呢?一只小家伙想要一个劲儿地猛跑,却撞见了它不曾预料的情况:它重重地撞在了一只恶狠狠的老狼身上。奇怪的是,老狼好像没感觉,叫都没叫一声。不过这时,我们听到了战斗的怒吼!声音很低沉,但是比狗打架时的叫声更凶恶。我们光顾着看小狼了,没注意到两只成年狼马上就要开始大战了。

这场打斗中,一方是身材魁梧的老狼,另一方是只年幼体虚的狼,它们来回绕着圈,展示它们娴熟的“步法”。与此同时,它们露出闪光的尖牙,你咬我一下,我咬你一下,动作之快,目不暇接。到这时,双方都还没有动真格。一只狼的嘴碰到了另一只狼的牙,后者警觉地躲开了攻击。只有嘴唇上受了一两处轻伤。年轻的狼逐渐被逼退。我们慢慢看明白了,老狼有意要把年轻的狼逼到栅栏边。我们屏住呼吸,等着看后者被逼到墙边时会发生什么。它碰到了铁丝网,跌了一跤……老狼扑在了它身上。这时,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与观众的期待恰恰相反。扭打在一起的灰色身躯突然停了下来。它们肩并肩站着,都强硬地挤着对方,脸朝着同一方向。两只狼都在怒吼,老狼的声音低沉,年轻狼的声调更高些,显示后者在坚强的表面下,其实有些胆怯。再仔细观察一下双方的位置,老狼把嘴紧紧地贴向年轻狼的脖子,后者把头扭开,把弯曲的颈部毫无防备地呈现在敌人面前,那可是它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年轻狼颈部肌肉绷紧,颈静脉就在皮肤下面,而敌人露出的白牙只有仅仅2厘米距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狼只会把自己的牙齿对着敌人,因为那是狼身上最坚硬的部位,可是现在,落败的狼有意把自己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对准了敌人,只要敌人咬上一口,就足以致命。表象往往有些欺骗性,但让人惊讶的是,目前的状况是真实的!

街头野狗打架时,你也能看到类似的景象。我先拿狼做例子,是因为大家对狗太熟悉了,用狼作例子能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两只成年的公狗在街上碰面了。它们蹬直了4条腿,竖起尾巴,身上的毛也乍开了,向对手走去。它们走得越近,腿就越直、尾巴越高、毛越蓬松,它们走得越来越慢。与斗鸡不同,它们相遇时并不是头对头,面对面,而是好像要擦肩而过,但是在躯干对着躯干、一方的头对准另一方的尾巴时,它们停下了,距离很近。之后,按照传统,它们会相互去嗅对方的臀部。这时,如果其中一只害怕了,它就会把尾巴夹在后腿之间,并轻快地一扭身,旋转180度,不再让对方嗅它的臀部。如果两只狗都保持自我展示的姿态,尾巴竖的笔挺,那么这个嗅臀的过程可能会僵持下去。这场对峙仍然有可能以友好的方式结束,其中一只狗可能会稍稍摇动自己的尾巴,另外一只狗也开始摇动,它们摇尾巴的节奏越来越快,然后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就变成了开心的嬉戏玩闹。如果不是这种结局,形势就会越来越紧张,狗开始皱鼻子。嘴唇也卷起来,露出尖牙,一副凶残的样子。然后它们开始用愤怒地后爪挠地,胸部传出低沉的怒吼。下一秒钟,它们已经大声尖叫着扭打成一团。

我们接着来说狼。刚才我们说到两只狼处于紧张的状态。这并不是我缺乏写作技巧,而是因为这种紧张的气氛会持续很久。在观察者看来,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可是对于落败的狼,它可能会觉得是几个小时。每一秒钟,你都觉得暴力要发生,你屏气凝神,等着胜者的牙齿穿透败者的颈静脉。但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胜者肯定不会去咬败者。你能看出来,它很想这么做,但它不能这么做!如果一只狗或狼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了对手,就肯定不会被真的咬到。攻击者只会一个劲儿怒吼,朝着空气咬一口,甚至会像咬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凭空猛摇,像要把假想中的猎物晃死。因为战斗结束得如此突然,有时胜者跨在败者身上,姿势很难受。胜者就这么僵在那里,嘴对着败者的脖子,很快就累了。胜者知道自己不能咬下去,一会儿也就撤退了。这时,落败的狗可能急于躲开胜者。但败者肯定躲不开,因为只有落败方保持谦卑的态度时,这种胜者不得下口的奇怪禁忌才有效,一旦败者放弃了顺从的姿态,胜者就会像闪电一样重新攻击对方,而败者必须再次恢复屈从的姿势。似乎胜者在施欲擒故纵之计,就等着败者放弃顺从的态度,这样胜者就可以再蹂躏败者一次,好发泄自己不能下嘴的欲望。不过,胜者在战斗结束后,会急切地在战场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把这片区域划为自己的领土——也就是说,它必须把腿跷到最近的杆子或墙上,方便一下。这对落败的狗可是件好事,就在胜者举行宣示主权的仪式时,败者赶紧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