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导读:作为起点的《局外人》


我觉得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漫天的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响传到我的耳畔;夜晚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盐的气味,给我的太阳穴带来阵阵清凉。夏天睡着了,它那美妙的安宁宛若一阵潮水,涌入我的身体。此刻,长夜将尽,汽笛声鸣响起来,它们宣告着这个世上的一次次启程……好像这场勃然的怒火净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清空了我的希望,面对着这样一个充满启示与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和我如此相像,终究是如此友爱,我觉得我曾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为了让一切有个了结,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我还是希望我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的喊声来欢迎我。


这段抒情的文字是《局外人》暗线中的最后一环,代表着默尔索生命力的苏醒。此时此刻,当星光洒在脸上的时候,这个在其一生中大多数时候都与世界无比疏远的“局外人”以一种回溯的方式感到了其一生的幸福,并且“现在依然是幸福的”。这已无关英雄或懦夫,而仅仅是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在满天星斗下,在大地与海洋的气息中,默尔索深刻感到自己与世界隐秘的关联,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世界,他依旧在穿越他的生活与时代,不在其上,亦不在其外。他不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这也是《局外人》整条暗线所透露的内容,并让我们回想起加缪在最初构思时的那句话:“对妥协的扬弃和自然中的真理。”在这小说结局的最后瞬间,读者发现默尔索的生命力在悄然恢复,仿佛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心跳。只有死亡才能让世界真正与自我分离,而只要活着,即使在这临终时刻,他也依然能够体会自己与世界之间深沉的亲密。他此时已摆脱了虚无,并在与世界的相遇中迸发出更猛烈的热情与爱意。加缪本人说过:“在我们最疯狂的年代,对这片天空的记忆从未与我分离。正是它使我免于绝望。”如果说默尔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收获了幸福,也同样是星光下的大地海洋完成了对他的拯救。尽管这样的体会姗姗来迟,尽管这样一场与世界的“婚礼”在一个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才得以举行,但毕竟为时未晚。默尔索这段最后的告白暗示着他对自己曾经生活态度的否决。他在这临终前的最后时刻,终于“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局外人》无疑是悲剧性的,但也依然透露出一线新声,这一行行对幸福的追忆与呼唤,将默尔索重新带入世界,让他重感与世界相连。清醒、虚无以及对当下价值的体认与坚持,凡此种种以看似矛盾的杂糅方式共同出现在默尔索身上,这恰恰体现着人性的多元与复杂,体现着加缪深邃的目光与丰润的笔触,更体现着作家对于单纯否定性的不满足,发自内心地试图寻找出路,并因此令他的文字包孕着一种独特的生机。在加缪1960年1月4日因车祸意外身亡之后,美国作家福克纳在悼文中写道:“加缪说过,诞生在一个荒谬的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过,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止境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一条可能不光通向死亡的道路。他所遵循的道路通向生存的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诞的材料铸造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直到我们造出它来。”[5]这条加缪用其一生创作走出的通向生存之阳光的道路,在《局外人》这部早期的作品中,便已在悄然铺设。


1938年10月20日,年仅二十五岁的加缪在《阿尔及利亚共和报》书评专栏中对比他年长八岁的萨特的新作《恶心》作出点评,他写道:


确认生命中的荒诞感绝不可能是一个终点,而恰恰是一个开始……有趣的并非这一发现本身,而是我们从中能得出何种结论以及行动的准则。


1938 年的加缪尚未写出他的“荒诞系列”中的任何一部,也未曾走访过巴黎,与萨特这位他日后的密友与仇敌尚不相识。加缪作为一个法国海外殖民地首府的记者,能在第一时间对《恶心》作出回应,充分说明加缪本人对“荒诞”问题的敏感与关注。他的这段话不仅是对萨特著作的评论,也暗含着他本人创作的起点。年轻的加缪在对《恶心》表达了有节制的赞赏之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一直走到底?”他隐忍地质疑萨特为何从荒诞出发又回到荒诞,而没有接着展开新的行动。所以,今天当我们阅读《局外人》之时,我们需要始终记得加缪的这句话:“确认生命中的荒诞感不可能是一个终点,而恰恰是一个开始。”这个起点让我们认识到生命中的荒诞,这种认识绝对必要,却决不能因此自我放弃和沉沦。默尔索既成功又失败,每一位读者都可以用他来检视各自的生活,重新标定自己的人生。面对荒诞,要像加缪日后在《西西弗斯神话》的结尾处所要表达的那样:“朝向峰顶的奋进本身足以充实人类的心灵。应当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默尔索没有做到,因为他在意识到生活中的荒诞后,没有继续奋进,没有去推动巨石,还是选择了远离。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局外人》被加缪定义为一种“否定性”的作品,而在这种否定性之中,加缪又悄悄埋入对人生当下价值的激情与肯定,这种回旋正是一部伟大作品所必备的丰富,也暗示了一条加缪眼中从否定走向肯定的道路,并一直把我们引向他笔下的西西弗斯,以及所有那些抵抗鼠疫的英勇斗士。所以我们需要做的,便是从否定走向肯定,是成为这荒诞世界中的西西弗斯,无论遭遇何种挫折与艰辛,都始终在肩上扛住“荒诞”的巨石,再一次向着幸福迈进。这样,当我们踏上征途,便已预先将死亡放置在路的尽头,于是当如愿走完全程,我们所拥抱的,便不再是简单的成败生死,在征途中所散放出的惊人璀璨的生命热力,无法以任何寻常的目光计量。生命之火,也正是这样以其全部的勇力抵抗着荒诞。就像加缪所说,西西弗斯“离开山顶并渐渐深入诸神洞府的每个瞬间,他支配了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推动的巨石更加强大”。这是西西弗斯下山的瞬间,在这个时刻他没有巨石可推,却无比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知道自己将再次推动巨石,并勇于承担一切。这便是支配命运的力量,并因此彰显了他的生命意志。对加缪而言,死亡、苦难、黑暗与荒诞是一个人在生命中必须面对的事物,绝非生活最终的目标,更不是生活的全部。它们并非尽头,还需继续深入,直到在荒诞的世界中建立起新的生活态度,在上帝死去之后重获人之为人的尊严。


[1]  除引用自《局外人》及其“美国大学版序言”的部分,本文中加缪作品引文(包括笔记、演讲、散文、书评)均由导读作者直接译自法国伽利马出版社2006年新版《加缪全集》,在行文中不再另行标注。具体版本信息如下:Albert Camus, CEuvres complètes, tome I, édition publiée sous la direction de Jacqueline Lévi-Valensi avec la collaboration d’André Abbou,Zedjiga Abdelkrim, Marie-Louise Audin, Raymond Gay-Crosier, Samantha Novello, Pierre-Louis Rey, Philippe Vanney, David H. Walker et Maurice Weyembergh, Paris : Gallimard, 2006


[2]  莫里斯·布朗肖:《〈局外人〉的小说艺术》收录于《失足》,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71,第251页. (注释原文:Maurice Blanchot, Le roman de l’Etranger, in Faux pas, Paris : Gallimard, 1971, p. 251)


[3]  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巴黎:瑟依出版社,1953,第59页.(注释原文:Roland Barthe, écriture et révolution, in Le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 Paris : Seuil, 1953, p.59)


[4] 让-保罗·萨特:《〈局外人〉之阐释》收录于《文学批评》,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47,第100页.(注释原文:Jean-Paul Sartre, Explication de L’étranger, in Critiques littéraires, Paris : Gallimard, 1947, p.100)


[5] 威廉·福克纳:《阿尔贝·加缪》收录于《散文、演讲与公开信》,纽约:兰登书屋,1965,第114页.(注释原文:William Faulkner, Albert Camus, in Essays, Speeches and public letters, edited by James B. Meriwether, New York : Random House, 1965, p.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