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才华和素质都不欠缺的荒原狼,即使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地狱混乱中,如果能提炼压榨出这种魔法饮料来,应该是可以获得救赎的。要提炼压榨出来,他还欠缺许多事物。不过还是有可能性和希望。爱他、与他保持着关系的人,应该会为他祈求这个救赎的。因此他或许会永远停留在小市民社会中,但他应该会承受得住苦恼,结出果实来的。他对小市民的关系不管是爱还是恨,应该都不会再失去感伤、不会再受到这个世界束缚,不会因屈辱一直使他苦恼的。
要达到这个目的,或者让他勇敢地飞跃进宇宙中,荒原狼首先必须和自己对决,深入看穿自己混沌的灵魂,达到完全的自觉。这样的话,他那生存的谜团就会将无法改变的容貌彻底暴露出来。之后他就无法一再从本能的地狱逃进感伤哲学的慰藉中,再从那里逃进狼性的盲目陶醉里了。人和狼若是没有戴上伪装的感情假面具,就不得不互相认识,互相面对面,看穿对方心中在想什么。这样一来,两者不是爆炸开来,永远分裂,荒原狼已经不再存在,就是在幽默升起的光芒下进行理性的结婚。
哈利或许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最后的可能性前。他认识自己的日子,或许有一天会来到。那或许会是在他偶然拿起我们用的小镜子照自己时来到,也或许是在他遇到不朽事物时来到,也或许是在我们的魔术剧场中找到解放自己那悲惨灵魂的必要东西时来到。像这样的无数可能性都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以难以抗拒的力量,在把那些可能性拉过来。这些小市民社会的局外人全都活在这个魔术式的可能性的气氛中。只要有小小的机会就够了。雷就会立刻落下来。
即使荒原狼没有看过自己内在的传记轮廓,这样的事情也全都无所不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世界这个构造中的位置。隐隐约约感觉到、知道不朽的事物。隐隐约约感觉到与自己的对决,感到害怕。虽然他知道存在着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照的镜子,不过他死也不敢去照那镜子。
在我们的研究结束之前,还留有一个非解明不可的最后的虚构、根本上的错觉。一切的“解释”,一切的心理学,一切的理解尝试,全都需要作为辅助手段的理论、神话和谎言。如果是诚实的作者,在本文结束之前,应该尽可能解明那谎言才对。如果我说“上”说“下”时,那就已经是一个主张,必须予以说明,因为“上”或“下”只存在于思维中,只存在于抽象中。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上”或“下”。
所以简单地说,“荒原狼”只是一个虚构。哈利感觉到自己是狼人,认为自己是成立在两个敌对的对立事物上,只不过是被单纯化了的神话罢了。哈利根本就不是狼人。如果我们将他自己发明、信仰的谎言照单全收,认为他实际上是双重人格,是狼人,去做解释的话,那么我们就会从要让理解变成容易的这个希望中产生错觉。现在非将这个错觉订正不可。
哈利努力地想将人分为狼与人,本能与精神两个部分,以便容易理解自己的命运,不过这个二分法太过于粗略,太过于单纯化,使得这个人身上所具备的至少会被视为是他苦恼之源的矛盾,由于被施以煞有介事的错误说明而扭曲了事实。哈利在自己身上找到人,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思想、感情、文化和受到训练的高尚性质形成的一个世界,但同时也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狼”,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本能、野性、残暴和没有被高尚化的粗野性质等形成的一个黑暗世界。即使乍看之下自己被明确地分割成互相敌对的两个领域,但也还是经常体验到狼和人在短暂的片刻,在幸福的瞬间相处融洽。如果哈利试着去确认人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狼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那么他一定会立刻陷入窘境,他那漂亮的狼理论也全都会崩溃瓦解。因为不管是怎样的人,即使是原始的黑人,即使是白痴,本质也都没有单纯到可以用两三个合起来的要素去说明。要将像哈利这样严重分裂的人简单地分割成狼和人去说明,不仅是绝望的,也是孩子气的尝试。哈利是由成百上千的本质成立的,并非由两个本质成立。他的生活(就像所有人的生活那样)不只在本能和精神、圣徒和放荡者之类的两个极端之间摆荡,也在无数的极端组合之间,像钟摆那样摆荡。
像哈利那样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竟然会认为自己是“荒原狼”,竟然会相信他生命的丰饶、复杂形体可以套进这样单纯的、这样血淋淋的、这样原始的方程式中,一点都不会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人并不具备高度思考的能力,就连最具高度精神、最具教养的人,也还是不断通过最天真、单纯、虚伪的公式化眼镜去看世界和自己——特别是看自己时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习惯将各自的自我视为一个统一体。显然这是所有的人天生就有的、完全无法拒绝的要求。这个错觉不管怎样经常受到激烈的动摇,也总是会恢复原状。法官坐在杀人犯面前,直视杀人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杀人犯听到自己的(法官的)声音在说话,一切杀人犯的兴奋、能力、可能性,在法官自己的内心中也可以感觉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又回到另一个自我,变回法官,匆忙回到幻想出来的自我的壳中,完成自己的义务,判杀人犯死刑。另外又假设天分特别优秀,心灵纤细的人预感到自己分裂的复杂性。并且假设他们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打破人格统一性的这个错觉,感觉到自己是多方面、复杂的,是由无数的自我结合形成的。要是他们将此感觉一说出口,那么人世间大多数的人一定会立刻把他们监禁起来,借助科学,宣告他们是精神分裂症,保护人类不去听到这些不幸的人口中发出来的真理呐喊。不过为什么要在这里多费唇舌呢?为什么要赘述只要是会思考的人就会知道的事情呢?而且说出那些事情来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如果有人能把由幻想捏造出来的“自我的统一”发展到双重人格,那么那个人简直就是天才,不然也是让人深感兴趣的罕见例外。事实上,不管是怎样的自我,就连最单纯的自我也不是统一体,而是极度多样的世界,小小的星空,包含各种形式、阶级、状态、遗传和可能性的混合体。而每个人都努力要把这个混合体看成统一体,从他们主张自我具有单纯、明确的形体,是具有清晰轮廓的现象看来,这个所有的人(就连最优秀的人也是一样)都一定会有的错觉,显然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就像呼吸和饮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那样。
这个错觉乃是产生自简单的推论。所有的人肉体虽然只有一个,但灵魂却绝对不是如此。在文学当中,就连最精致出色的文学,也还是依据习惯,探讨外观上是全体统一的人物。到目前为止的文学中,专家和有识之士最赞赏的是戏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戏剧最能表现出(或者会表现出)自我的多重层面——可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让我们以为戏剧里的每个角色都是单独存在,每一个肉体都具有个别的统一性——于是朴素的美学就给予这些个性分明的戏剧最高的评价。只有少数人才会偶尔在朦胧中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骗人的、肤浅的美学?我们将自古以来就有的美的概念归功于伟大剧作家,会不会是错误的?这些概念并不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而是被教导出来的。古代的美的概念也是从眼睛可以看到的肉体产生,自我或个人都只不过是虚构的罢了。古代的印度文学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印度史诗的主人公并不是个别不同的人物,而是人物的集团和一系列的化身。在我们近代的世界,有的戏剧虽然还蒙在单一个体与单一性格的障蔽之中,不过却是试着想要表现灵魂多样性的文学。要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不能将那种文学的人物视为个人,必须看成是更高的统一体的(或者是诗人灵魂的)一部分、侧面和各种样式。比如《浮士德》15对这样去观察的人来说,浮士德、梅非斯特16、华格那17及其他一切人物,就会成为一个统一体,一个超个人。在这个更高的统一体——而不是在个别的人物——当中,才会暗示出灵魂的某个真正的本质。当浮士德说出在教师之间非常有名,让俗人带着战栗去感叹的句子——“啊!两个灵魂栖身在我心中”时,正如他忘掉梅非斯特那样,他也忘掉了心中许多其他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相信心中拥有两个灵魂(狼与人),因此觉得自己心中拥挤不堪。不管什么时候心和肉体都只有一个,不过栖身在那当中的灵魂并不是两个或者五个,而是有无数。人有如由一百层外皮形成的洋葱,有如由许多丝线织成的布料。古代的亚洲人精确地认识、知道这件事情。佛教的瑜伽就发明了将个性这个错觉去除掉的准确技术。人演出的戏不但有趣,而且多彩多姿。印度以无比的努力,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去除掉那个错觉,然而西方人也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加强同样的错觉。
从这个立场去观察荒原狼,就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会为荒唐的双重人格那样苦恼了。他像浮士德那样,认为一个心有两个灵魂太多了,心一定会破裂。其实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未免太少了。当哈利试着要以那样原始的面貌去理解自己的灵魂时,就给可怜的灵魂施加了可怕的暴力。哈利虽是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可是举止却有如无法数到二以上的野蛮人一般。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叫做人,另一部分叫做狼,认为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完全说明了自己。他把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一切精神、一切理性、一切教养都塞进“人”当中,而一切本能、一切野蛮、一切紊乱全都放进“狼”那里。然而生活并没有像我们的思想那样单纯,没有像我们那可怜的白痴话语那样粗糙。哈利使用这种黑人也想得出来的“狼方法”时,双重地欺骗了自己。我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把灵魂当中还未变成人的领域,已经全部归之于“人”,而早就已经脱离狼的部分,他仍然列入在“狼”当中。
像所有人那样,哈利也认为自己非常明白人究竟是什么。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经常隐隐约约感觉到梦和其他难以控制的意识状态——他忘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想尽可能把那种感觉变成属于自己的!人绝对不是永恒持续的固定形体(尽管古代的贤人抱持着相反的看法,但这也仍然是古人的理想)。人其实是一个尝试,一种过渡状态。只是自然和精神之间的危险狭桥。内心深处的使命驱使人朝向精神、朝向神——内心深处的向往驱使人朝向自然、朝向母性。人的生活在两个力量之间不安地震颤着、动摇着。人在各个时候的“人”这个概念下理解的事物,都只不过是临时的、小市民式的认同罢了。某种原始的本能受到这个协定的驱逐、严禁。自觉、人性、非野兽化受到要求,不仅允许拥有些许的精神,也被视为是必要的。这种协定的“人”,正如一切的小市民的理想那样,是一种妥协;是欺骗了罪恶之母的自然与忧愁之父的精神,去除掉两者强烈的要求,想要定居在两者中间的温暖地带上的既胆小且单纯的狡猾尝试。所以小市民一旦允许有人被叫做“个人”,立刻就会把那个个人交给要求以人作为牺牲的牛身之神——“国家”,不断让两者互争,坐拥其利。所以小市民今天将某人当成异端者烧死,当成罪犯处以绞刑,明天就为那人立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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