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狼咬断你们的喉管!”赛克斯咬牙切齿地咕哝着。“有朝一日你们落在我的手里,非叫你们一条条嗓门统统喊哑不可!”
赛克斯这句咒骂可谓极尽凶残狠毒之能事;在这同时,他屈着一条腿,把受伤的孩子的身体在他膝上暂时放一放,转过头去向后面的追捕者看了一眼。
天黑雾浓,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人们的呐喊震荡着夜空,邻近一带的狗被警钟惊醒后的吠声在四面八方激起回响。
“站住,你这个胆小鬼!”赛克斯见托比·克瑞基特撒开两条长腿已经跑在前头,便在后面喊道。“站住!”
托比听到第二声吆喝,顿时停下来一动也不敢动。他对于自己是否在手枪射程之内没有把握,而处在目前心境下的赛克斯可不是好惹的。
“帮我一道来抬这小子,”赛克斯喝道,一边拚命向他的同伙招手。“回来!”
托比做出往回走的姿态,但走得很慢,同时居然敢于表示自己老大不愿意回去——尽管嗓音很低,因为气急而语不成声。
“快一点!”赛克斯喊道,他把孩子放到自己脚下一条没有水的沟里,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别在我面前耍花招。”
这时呐喊声更响了。赛克斯再次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田野里,而追捕的人们已经在爬越田野尽头的篱笆门,有两只狗还跑在人们前头几步。
“这下完蛋了,比尔!”托比叫道。“把孩子扔下,自己逃命吧。”说完这句临别赠言,克瑞基特先生宁可冒被朋友开枪打死的危险,也不愿肯定无疑地落到敌人手里,所以拔腿就跑,飞也似地逃之夭夭。赛克斯咬了咬牙,又回头看看,便把刚才匆匆裹住奥立弗的那件斗篷往直挺挺躺在沟里的孩子身上一扔,自己沿着树篱奔跑,似乎想把后面追踪者的注意力从孩子躺着的地点引开。跑到另一道与他行进的方向成正交的树篱前,他站住极短的一会儿工夫,然后把手枪高高地举到空中画了个圆圈,纵身越过这第二道树篱逃走。
“嗬,嗬,快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后面喊着。“品切尔!尼普顿!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那两条狗同它们的主人差不多,对自己参与的这场追逐劲头也不大,因而听到把它们叫回去,都欣然从命。此时在这片田野里已跑了一段路的三个男人,就停下来一起商量。
“我看,或者更确切些应该说,我命令,”三人中最胖的一个说,“我们必须立刻回去。”
“凡是翟尔斯先生认为妥当的,我都同意,”身材较矮、但决非瘦小的一个说;他脸色煞白,彬彬有礼,受惊的人往往如此。
“两位先生,我不愿显得不懂规矩,”那第三个说;狗就是他叫回来的。“翟尔斯先生拿主意就是了。”
“当然,”较矮的一个应道,“翟尔斯先生怎么说,我们决不反对。不,不,我决不会目无尊长!谢天谢地,我始终记住自己所处的地位。”说实在的,这位矮个儿看来确乎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而且十分清楚地知道这决不是值得羡慕的处境,因为他说话时牙齿在捉对儿厮打。
“你害怕了,布立特尔斯,”翟尔斯先生说。
“我不怕,”布立特尔斯说。
“你怕的,”翟尔斯说。
“你瞎说,翟尔斯先生,”布立特尔斯说。
“你撒谎,布立特尔斯,”翟尔斯先生说。
这四句你来我往的对白皆因翟尔斯先生奚落别人而起,而翟尔斯先生出言伤人是出于气愤,他知道别人以恭维为幌子实则把回家去的责任推到他身上。结果还是第三位以十足的哲学家风度结束了这场争论。
“二位,依我看,”他说,“我们大家都怕。”
“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先生,”三人中最面无人色的翟尔斯先生说。
“我正是说我自己,”那第三位接口道。“在这种情势下害怕是很自然的,没有什么不应该。我确实害怕。”
“我也是,”布立特尔斯说,“但没有必要这样气势汹汹地指责别人害怕。”
这些坦率的自白使翟尔斯先生软了下来,他立即承认自己也害怕。于是三个人完全一致地掉转头来往回跑,直至翟尔斯先生(三人中他的气最短,而且还拖着一柄草叉)极其大度地坚决主张停下来,让他为刚才出言不逊表示歉意。
“不过,想想真是稀奇,”翟尔斯先生解释过后说道,“一个人心火上升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这些恶棍有一个给我们逮住了,我一定会杀人;我知道我会这样干的。”
由于另外两位也有类似的感受,而现在他们的心火也跟他一样已告消退,三个人便开始探讨他们这种血气突然涨落的原因何在。
“我知道原因何在,”翟尔斯先生说,“关键在于那道篱笆门。”
“如果确实是这样,我不会觉得奇怪,”布立特尔斯表示同感,他领会这话的意思。
“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翟尔斯说,“正是那道门刹住了狂热的冲动。我在爬越篱笆门的时候,感觉到我的一股子气突然全泄了。”
也许是一种奇怪的巧合,另外两位在同一时刻也产生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可见关键清清楚楚在于那道门;尤其在变化发生的时间上毫无疑义,因为三个人都记得,变化正好发生在他们进入盗贼视域的一刹那。
谈话的三个人有两个是把破门贼吓跑的;第三个是流动的补锅匠,他原先在外面的棚屋里睡觉,后来被叫醒了带着他的两条杂种狗一起参加追捕。翟尔斯先生是那座宅院的老主母所用的仆役长兼管家;布立斯特尔是打杂的,他从小就给这家主母当差,至今仍被当做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对待,尽管他年已三十有余。
三个人用这样的话互相壮胆打气,然而谁也不敢远离别人,每当一阵劲风吹过,树枝飒飒作声,就要提心吊胆地四顾张望。刚才他们把灯留在一棵树背后,免得灯光向盗贼指示开枪的目标;现在他们匆匆回到那棵树下。他们把灯提起来,一路跑步赶回家去。他们模糊的轮廓早已不可辨认,然而远远地还能看见那盏灯在眨眼、在跳舞,被提着迅速穿过潮湿而沉闷的空气,像是从这空气中产生的一点磷火。
随着侵晨的渐渐临近,空气愈来愈寒冷,雾像浓密的烟云在地面上滚动。草都被濡湿了,小径上、洼地里全是稀泥,催腐致病的阴风带着仿佛发自空穴的呻吟懒洋洋地吹来一股潮气。奥立弗依旧躺在赛克斯把他扔下的那个地方毫不动弹,人事不省。
天愈来愈亮。微明的曙色与其说是白天的诞生,毋宁说是黑夜的死亡;随着最初的晨曦在空中闪起暗淡的反光,寒气就更加砭骨侵肌。在黑暗中看起来模糊可怖的景物,不断变得清晰可辨,逐渐恢复它们平时的形状。一阵骤雨落在光秃秃的灌木丛中,发出很响的哗哗声。但是奥立弗感觉不到雨打在他身上;他还是孤单无援、神志昏迷地直挺挺躺在他的土床上。
后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划破了周围的沉寂;这孩子在发出呻吟的同时醒了过来。他那支仅用披巾胡乱包扎一下的左臂,现在沉甸甸地垂在身旁不能动弹;披巾已被血浸湿。他虚弱得几乎坐也坐不起来;等到坐起来以后,他有气无力地举目四顾,指望有人来救援,同时又疼得直哼哼。由于寒冷和困顿,他全身每一处关节都在战栗。他试着想让身体站直,但是从头到脚抖得厉害,结果又直挺挺倒在地上。
奥立弗从长时间的昏迷状态中苏醒后不久,在一阵好像有虫子在心上蠕动的呕吐感驱使下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因为这种恶心的感觉似乎在警告他:他躺在这里是必死无疑的。他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像个醉汉。但他没有跌倒,尽管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胸前,尽管步履蹒跚,还是坚持向前走;至于到底往哪里走,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无数纷乱而迷惘的印象一齐涌到他的脑海中来。他仿佛还夹在赛克斯和克瑞基特中间行走,而他们两人对骂的原话还在他耳际回响。当他作了一次惊人的努力使自己免于摔倒时,注意力似乎集中了一下,发现自己原来在跟他们谈话。后来,只有他和赛克斯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路行走,如同昨天那样;每当幽灵似的人影经过他们身旁,他就感觉到赛克斯把他的手腕子紧紧地扼住。忽然,枪声起处,他朝后打了个趔趄;接着人声鼎沸,火光闪闪,周围闹嚷嚷乱成一片,他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带领着匆匆离去。透过这些迅速变换的幻象,一种模模糊糊的疼痛的感觉一刻不停地干扰着他,折磨着他。
他这样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进,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过门上栏杆间的空当,钻进挡路的树篱中的缝隙,直至走上大路。到了这里,雨下大了,他方始如梦初醒。
奥立弗看看四周,见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座房屋,他估计走得到那里。冲他这副狼狈相,人们也许会瞧他可怜;即使人们不为所动,他认为死在附近有人的地方也比死在寂寞的旷野里强。他拚出全部力气接受这最后一场考验,踏着晃晃悠悠的步子朝着那座房屋走去。
当他逐步走近房屋时,开始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细节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但是这座建筑的式样和外观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不是花园的围墙吗?昨天夜里他曾在里边的草地上向那两个汉子下跪求饶。这正是他们企图打劫的那户人家。
奥立弗认出这个地方后,一阵恐惧使他霎时间忘记了创痛,只想逃跑。逃跑!他连站也站不稳;即使他年幼瘦小的身体处在精力最充沛的状态,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推了一下花园的门;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他跌跌撞撞穿过草地,爬上台阶,有气无力地敲门;这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便靠在小小门廊的一根柱子上瘫倒在地。
翟尔斯先生、布立特尔斯和补锅匠惊慌、劳累了一夜之后,此刻正在厨房里喝茶吃点心提神充饥。平时,对于地位不如自己的仆人,翟尔斯先生并不过于亲近,倒是习惯于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使他们既不见怪,又不忘记他在社会上的地位比他们高。但是,丧事、火警和失窃却能把各色人等拉平。因此,翟尔斯先生伸出两条腿坐在厨房炉档前,左臂支在桌上,右手做着各种手势,详详细细地叙述这次窃案发生的经过情形。在场的人(特别是一个厨娘和一个侍女)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喘。
“大约在两点半左右,”翟尔斯先生说,“也许将近三点钟了,我不敢肯定;反正那时我醒过来,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像现在这样(说到这里,翟尔斯先生在椅子里翻一个身,把台布的一只角拉过来盖在身上当作被子),忽然我好像听到有响声。”
听到这里,厨娘面色泛白,叫侍女去把门关上;侍女叫布立特尔斯去关,布立特尔斯叫补锅匠去关,补锅匠只做没有听见。
“……听到有响声,”翟尔斯先生往下讲。“最初我对自己说:‘怕是听错了吧?’正想重新睡着,忽然响声又起,这回我听得很清楚。”
“那是什么样的响声?”厨娘问。
“那是一种喀喇喀喇的响声,”翟尔斯先生回答,同时向左右前后张望。
“更像铁棍在肉豆蔻磨碎机上摩擦的响声,”布立特尔斯插了一句。
“在你听见的时候是那样,先生,”翟尔斯先生不以为然,“可是在我听见的当时,那是一种喀喇喀喇的响声。我把被子往下一推,”翟尔斯把台布推开些,“在床上坐起来仔细再听。”
厨娘和侍女同时叫一声“我的天!”,挪动各自的椅子,互相挨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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