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章所述事件发生之后两天,下午三点钟,一辆旅行马车载着奥立弗向他出生的市镇飞奔。和他同车的有梅里太太、露梓、贝德温太太和好心的大夫;布朗劳先生和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坐在后面的一辆驿车里。
他们一路很少交谈,因为兴奋和悬念,使奥立弗思想集中不起来,几乎话也不会讲了;而他的旅伴们受到的影响也不下于他,至少是一样。布朗劳先生已经小心翼翼地向他和两位女士介绍了迫使蒙克斯作出的交代大意;虽然他们知道这次旅行的目的是要让顺利地开了头的工作圆满结束,但整个事情还笼罩着相当多的疑云和迷雾,足够使他们焦急万分。
这位好心的朋友还在洛斯本先生的配合下谨慎地切断了一切消息渠道,不让他们获悉最近发生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当然,”他说,“他们不久肯定会知道的,但那时也许比现在好,反正不会比现在坏。”所以他们在旅途中沉默寡言,每个人都在思考使他们聚在一起的这件事,然而谁也不愿把萦绕在大家心上的念头说出来。
当马车沿着奥立弗从未见过的一条路向他的出生地进发时,他在那些思绪的影响下还能保持沉默。可是,当马车折上他步行走过的那条路时,想起自己曾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的流浪儿,既无亲人照应,又无片瓦蔽首,不觉有一大堆感触在胸中被唤醒。
“瞧那里,那里!”奥立弗激动地抓住露梓的手,指着车厢窗外大叫。“那座阻挡牲畜的梯栏是我爬过的;那几道树篱后面就是我边逃边躲的地方,当时我怕有人追上来把我抓回去!那边一条田间的小道可以通到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住过的老房子!哦,狄克,狄克,我亲爱的老朋友,现在我多么想见到你啊!”
“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露梓说着把他十指交叉的双手温柔地握在自己手中。“你将告诉他:你现在多么幸福,你变得多么富有;而你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回来使他也得到幸福。”
“对,对,”奥立弗说,“我们——我们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给他换上新衣服,教他读书,还要送他到乡下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让他把身体养得强壮健康——你说好不好?”
露梓只是点点头,因为看到奥立弗噙着幸福的眼泪微笑,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你一定会对他很好、很亲切,因为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奥立弗说。“我知道,你听到他讲的故事一定会流眼泪;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不要紧的,一切都会过去,想到他将大大变样,你会重新露出笑容——这我也知道,因为当初你对我也是这样。我决定逃走的时候,狄克对我说过:‘求上帝保佑你!’”奥立弗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深情挚爱,“现在我要去对他说:‘求上帝保佑你!’并向他表明,为了这句话,我是多么爱他。”
到了镇上,当马车终于经过那些狭窄的街道的时候,要使这个孩子不要过于感情冲动竟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殡葬承办人索厄伯里的店面还是老样子,只是规模和气派比他记忆中的小些;所有熟悉的铺子和房屋都还在,他跟其中的每一家几乎都有过一点小小的联系;甘菲尔德的驴车——还是那一辆——停在小酒店门口;那是贫民习艺所——他童年时代的凄凉的监狱,它那阴沉沉的窗户像在皱眉蹙额地看着街上;站在大门口的还是那个瘦骨嶙峋的门房,奥立弗一见此人就情不自禁地身体往后一缩,随即笑自己实在蠢得可以,接着又哭起来,然后又笑;门口和窗口有许许多多面孔都是他非常熟悉的;几乎一切都没有变样,仿佛他昨天才离开那个地方,而最近他过的生活不过是春梦一场。
然而这是不折不扣的、愉快的现实。他们驱车直抵镇上首屈一指的旅馆门前(过去奥立弗经常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仰望那个地方,以为它是一座瑰丽的宫殿,现在不知怎的不如过去堂皇和雄伟了);格林维格先生已经在这里等候他们。下车后,格林维格先生吻了露梓小姐,也吻了梅里太太,好像他是大伙的老爷爷。他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并不表示要把自己的脑袋吃下去——一次也没有,甚至当他同一个年纪很大的驿差争论走哪条路去伦敦最近的时候也没有发这个誓;他坚持说他知道得更清楚,尽管这条路他只走过一次,而且那时睡得正熟。晚饭已经开出,卧室收拾停当,一切都安排就绪,简直像借助于魔法一般。
虽然如此,在最初半小时的忙碌结束以后,一路伴随着他们的那种沉默和拘束的气氛重又占了上风。布朗劳先生没有和他们共进晚餐,而是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另外两位绅士不断进进出出,脸上的表情好像心事重重;偶尔逗留片刻,也只见他们在一旁交谈。有一次,梅里太太被叫了去,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回来。所有这一切使不了解新的秘密的露梓和奥立弗神经紧张,很不自在。他们默默地坐着发愣,即使偶尔交谈一两句,也把嗓子压得很低,简直像害怕听到他们自己的声音。
直到九点钟过后,他俩已开始认为今晚人家不可能把什么事情告诉他们;这时,洛斯本先生和格林维格先生才走进房间,后面跟着布朗劳先生和另一个人;一见此人,奥立弗为之愕然,差点儿失声尖叫。原来他就是奥立弗在集镇上撞见、后来又看到和费根一起在他的小房间窗前张望的那个人,而现在奥立弗竟被告知:那人是他的哥哥。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蒙克斯仍怀着掩饰不住的仇恨向惊讶不迭的孩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坐在近门的地方。布朗劳先生手里拿着若干文件走到露梓和奥立弗已坐在那里的一张桌子旁边。
“这是一份不愉快的差事,”他说,“但必须把这些在伦敦当着好几位绅士签了字的声明的要点重申一下。我极不愿意让你再次出丑,但我们必须听你亲口复述一遍,然后才能分手,理由你也知道。”
“讲下去,”布朗劳先生与之说话的那个人应道,一边把脸扭开去。“快一点。我认为我差不多一切都照办了。不要再把我拖住在这里。”
“这个孩子,”布朗劳先生说时把奥立弗拉到自己身边,一只手放在他头上,“是你的异母兄弟;是你的父亲、我的好朋友埃德温·黎福德的非婚生儿子,可怜他的母亲、年轻的阿格尼丝·弗雷明一生下他就死去了。”
“是的,”蒙克斯说,同时向那个战栗不已的孩子怒目而视,大概他听得见那孩子的心在突突地跳。“是的,那是他们的私生子。”
“你用这样的字眼所指责的对象,”布朗劳先生厉声说,“早已到了人间的区区非难不起作用的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字眼不会使任何活着的人蒙受耻辱,除了你自己。这些不提也罢。他是在这个镇上出生的,是不是?”
“在本镇的贫民习艺所里,”回答的语调相当阴沉。“那里都已写清楚了。”他不耐烦地指指那些文件。
“我要你在这里再说一遍,”布朗劳先生说时环顾室内的听众。
“那你们就听着!”蒙克斯说。“他的父亲在罗马病倒后,他的早已跟他分居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带着我从巴黎赶去,那是看在他的财产份上;因为据我所知,我母亲对他并没有感情,他对我母亲也是一样。他根本没有认出我们,因为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一直昏昏沉沉,到第二天就死了。他的写字台抽屉里有一些文件;从签署的日期看,其中有两份是他发病的当天晚上写的;文件的封套上写着你的名字,”这时蒙克斯面向布朗劳先生,“写给你的只有短短的几行,封套上附有一条说明,要求等他死后转发。文件之一是给那个叫阿格尼丝的姑娘的信;其二是一份遗嘱。”
“信上写些什么?”布朗劳先生问。
“你问那封信?只有一张纸,上面的字句涂了又涂;里边有忏悔,有祈求上帝保佑她的祷告。他曾编造了一番假话哄骗那姑娘,说他有难言之隐,这个秘密有朝一日会揭开的,但眼下妨碍着他俩正式结婚;姑娘一直耐心等待着,对他深信不疑;直到她信任过了头,终于失去任何人也无法还给她的东西。当时她离分娩只剩不多几个月了。信中,他把自己为保全她的名节打算采取的一切办法全都告诉那姑娘,只要他能够活下来;万一他死去的话,他恳求姑娘不要诅咒他的亡魂,不要以为他们的罪孽必定给她或他们的孩子招来惩罚,因为这都是他一人之过。他提到某一天他曾送给她一个小金盒和一枚戒指,戒指上镌有她的名字,旁边留着的空隙准备刻上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奉献给她的姓氏;他恳求她把小金盒保存起来,像以前一样挂在她的心坎上;下面颠三倒四地老是重复这些话,好像神经发生了错乱。我相信他的脑子确实出了毛病。”
“那末遗嘱呢?”布朗劳先生问;而奥立弗此时已经泪如雨下。
蒙克斯不做声。
“遗嘱大致和信的意思相同,”布朗劳先生代他说。“他谈到他的妻子给他带来的不幸;谈到你的顽劣难驯的性格、下流的品行、狠毒的心肠和很早形成的邪恶欲念;你是他的独子,但一贯受到的训练就是恨自己的父亲;他给你和你的母亲每人留下八百镑年金。他把大部分财产分成相等的两份——一份给阿格尼丝·弗雷明,另一份给他们的孩子,如果他能平安生下并到达法定成年期(1)的话。如果生下的是女孩,这笔钱的继承是无条件的;如果是男孩,则必须符合一个条件,即他在到达法定年龄之前不得以任何不名誉的、下流的、卑怯的或违法的行为玷辱他的姓氏。他立下这样的遗嘱,据他自己说是为了表示对孩子的母亲的信任,也是为了重申他自己的信念,这个信念随着死亡的迫近而益发加强了,那就是:他相信孩子一定能继承她温良的心地和高尚的品质。万一他的期望落空,那末这笔钱就归你,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也只有在两个儿子是一路货的情况下,他愿意承认你有权优先获得他的财产,虽然你无权获得他的爱,因为你从小就以冷淡和嫌弃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母亲,”蒙克斯提高嗓门说,“做了随便哪个女人都会做的事情——她把这份遗嘱烧毁了。信也始终没有到达收信人手中;但我母亲把它和其他的证据保存了起来,使他们永远休想赖掉这桩丑事。她把事情告诉了那姑娘的父亲,并怀着她自己那份刻骨的仇恨——我直到现在还为此而爱她——极尽火上加油之能事。她父亲遭到这样的羞辱,立即带了他的两个女儿逃往威尔士一个偏僻的角落,甚至改名换姓,使他的朋友们无从知道他的隐居地点;在那里,不久他就被发现死在床上。几个星期以前,姑娘悄悄地离家出走;他用两条腿走遍了附近的市镇乡村去找她;就在他回去的那天夜里,他确信女儿为了掩盖自己的和父亲的耻辱已经自杀,于是他的一颗老人的心也碎了。”
这时出现了片刻的静默,直至布朗劳先生重新拾起话头。
“过了几年,”他说,“这个人——爱德华·黎福德——的母亲来找我。他才十八岁就偷了母亲的珠宝和现款离开她;他嗜赌成性,挥金如土,甚至不惜欺诈伪造,后来逃往伦敦;在那里,他跟最下流的社会渣滓一起鬼混了两年。他母亲害上了一种痛苦的不治之症,身体愈来愈坏,她希望在自己死去以前把儿子找回来。她派人四出打听,仔细寻访。起初一直没有结果,最后总算找到了;于是他跟母亲一起回法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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