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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学家

萨德是无神论者吗?他入狱前在《神父与垂死者对话》(1782)中说是的,人们也信了,但后来他疯狂亵渎神明,人们又将信将疑起来。圣奉【2】,这个萨德作品中最残忍的一个人物,决不否定上帝,只限于发展神秘学教派的理论,崇拜邪恶创世神,从中取其适当的推论。有人说,圣奉不是萨德。不错,想必不是吧。小说人物从来不是创造这个人物的小说家,倒是有可能所有的人物集于小说家一身。不过,萨德笔下所有的无神论者原则上确定上帝不存在,道理明摆着的,所以他认为,要是上帝存在,也意味着上帝麻木不仁,邪恶多端或凶狠残忍。萨德最有名望的作品是《茱斯蒂娜或美德的厄运》(1791),其结局展现了神明的愚蠢和仇恨。茱斯蒂娜在暴风雨中奔跑,而罪犯瓦瑟耶则发誓将改信异教,假如她幸免天雷的电击。霹雳【3】刺死茱斯蒂娜,瓦瑟耶获胜,于是世人的罪行将继续回报神明的罪行,从而产生一种不信教者的打赌,回驳帕斯卡尔的打赌【4】。


有鉴于此,萨德对上帝的看法至少是,上帝是个有罪的神明,践踏世人,否定世人。他认为,杀害是一种神明的象征,这在宗教史上颇为常见。那么为什么世人要行善积德?囚徒第一个反应便是跃入极端结论:既然上帝杀害并否定世人,就什么也不能禁止世人否定并杀害同类。这种愤激的挑战完全不像1782年《对话》里尚可找到那种心平气和的否定了。他既不平静也不幸福,而是疾呼:“什么都不属于我,什么也不出于我”,于是他得出结论:“不,不,善德和邪恶,全部混杂在棺材里了。”萨德认为,上帝的理念唯一可循的就是“上帝不可能原谅世人”。“原谅”一词,在这位高谈施虐的导师笔下已经很古怪了。但他不能原谅的正是他自己,每当产生一种思想,就被自己对世界的绝望看法完全驳倒,就被自己的囚徒状况完全驳倒。从此,萨德的推理就受到双重反抗的引导:反对世界秩序和反对他自己。由于这两种反抗无论在哪里都是矛盾的,在一个受迫害者迷乱的心里也不例外,他的推理始终都是模棱两可的或理所应得的,无论根据逻辑的明晰度,还是从怜悯的着力度加以研究,一概如此。


因此,他要否定世人及其道德,因为上帝否定两者。但同时他将否定上帝,尽管上帝迄今一直为他作担保,并且跟他是同谋。以什么名义?一个身陷囹圄四壁的人得以活下来,靠的是对世人的憎恨,他身上最强烈的本能就是性本能,所以用的是性本能的含义。萨德笔下的重要罪犯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说什么他们的性欲过度旺盛,自己无法控制。那么什么是性本能?所谓性本能,一则是本性呼唤,再则是占有欲的盲目冲动,要完全占有人体,甚至不惜把人体毁灭。萨德以本性的名义否认上帝,因为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资料给他提供了机械论的说辞,所以他把本性视为一种摧毁的力量。对他而言,本性即性也。萨德的逻辑把他引向一个无法无天的世界,唯一的主宰定是极度的性欲力量。那是令他陶醉的王国,使他发出最美好的呼唤:“让地球上所有的妙人儿都来回应我们唯一的欲望吧!”萨德笔下的人物表明本性需要犯罪,先把本性摧毁而后创新本性,因此世人摧毁自身之时就会协助本性创新,他冗长的推理仅仅旨在建立囚犯萨德的绝对自由,他被压制得太公正了,恨不得把一切炸个稀巴烂。在这一点上,他与自己的时代作对:他诉求的自由并非关乎道德准则的自由,而是关乎本能的自由。


萨德大概梦想过某种全球共和国,通过宗教改革派的一名智者扎梅向我们阐述其纲领;进而向我们指出,反抗的方向之一,虽然是解放全世界,但只要反抗运动加速进行,反抗就越来越不能忍受制约。然而萨德全身心都与这个虔诚梦想格格不入。他不是人类的朋友,因为他憎恨博爱者。有时他谈及平等,那是一种数学概念:人与物是等价的,受害者均有可耻的平等。人一旦将其欲望推至极端,就必定要主宰一切,其真正的功成名遂寓于憎恨之中。萨德的共和国并不是把自由作为原则,而是把不信教作为原则。这位特殊的民主主义者写道:“正义并不真正存在,而是一切激情的神化。”


《小客厅里的哲学》(1795)一书中,多尔芒塞【5】诵读一篇奇文,题为《法兰西人,你们若想成为共和派,就再努力一把!》【6】。这篇短文很有点名气,没有比这篇文字更能说明问题了,正如皮埃尔·克洛索夫斯基【7】正确指出,这篇短文向革命者指明,他们的共和国建国根基,是残杀享有神权的国王,这样就等同于1793年1月21日他们把上帝送上断头台,从此革命者们自我解禁,永远不必禁止自己犯罪,不必扼制作恶本能。君主政体在维护自身的同时,维护着关乎上帝的理念,用以建立法律。而共和政体自立门户,其道德风尚应当是没有戒律的。但,克洛索夫斯基硬是认为萨德怀有很深的亵渎神明情结,并认为这种对宗教的憎恶把萨德引向他所陈述的结论,这是很可疑的观点。更有可能的是萨德先下结论,而后发现了适当的论据,证明他向彼时政府提出的要求是正当的,即绝对允许他所主张的道德风尚。情欲的逻辑推翻了传统的推理秩序,把结论置于大小前提之前。萨德在上述短文中,运用一连串诡辩来证明诽谤、盗窃和杀害是合理的,并要求新城邦容忍这些行为,我们只要把这篇奇文拿来共赏一下,便足以叫人心悦诚服。


然而,就在此处,萨德的思想最为深刻。他以彼时异乎寻常的洞察力,拒绝自由与德行那种华而不实的结合。自由,尤其当自由是囚徒的梦想时,不可能忍受限制。自由,要么是罪行,否则不再是自由了。在这个基本论点上,萨德从来没有改变过。此公所宣扬的,仅是些矛盾百出的东西,但有个论点却是始终前后一致的,绝对一以贯之的,即有关死刑的观点。作为精明干练的业余杀手,作为性犯罪的理论家,他从来不肯忍受法定的罪行。“我被国家囚禁,眼睁睁等着上断头台,所遭受的痛苦百倍于所有可以想像的巴士底监狱。”萨德在这样的恐惧下,丧尽了在恐怖时代【8】那种公开表现为温和派的勇气,彼时还大度地为其贵族岳母求情,尽管正是她将其投入巴士底狱。几年之后,诺迪埃【9】也许不知不觉但简明扼要概括了萨德顽固捍卫的立场:“在感情极度狂热下杀死一个人,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认真思考的冷静中以某个可尊敬的政府部门为借口,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这就令人难以理解了。”因此,杀人必偿命,这个想法一旦露头,像萨德这样的人是会拿来发挥的。君不见,萨德比我们当代人更讲道德。


然而,萨德对死刑的憎恨始于一味憎恨颇为相信自己美德的人们,抑或颇为相信自己事业美满的人们,因为他竟敢惩罚别人,并且一劳永逸地惩罚别人,而他们自己本身就是罪犯。人总不能同时为自己选择犯罪又为别人选择惩罚吧。必须打开监狱,抑或证明自己的美德,但不可能拿出证据。人们一旦认可杀人,哪怕仅有一次,就势必将其普遍化。按本性行事的罪犯不可能站在法律一边而不被判罪。“你们若想成为共和派,就再努力一把!”意味着:“认可犯罪的自由吧,这是唯一合理的自由,永远投入反叛吧,正如投入圣宠的怀抱!”因此,完全屈从于恶,便是走向一种可怖的禁欲,势必使共和国惊恐万状,而天性善良的共和国刚受到启蒙哪!这不,共和国的第一次骚乱就把萨德的《索多姆一百二十天》(1777)手稿焚烧了,可谓意味深长的巧合,所以势必揭露这种异端的自由,并重新将如此犯忌的鼓吹者禁锢起来。但同时,共和国给了他令人毛骨悚然的机会,迫使他把反抗的逻辑推得更远。


全民共和国,对萨德而言,曾经是一个梦想,从来不是一种意图。政治上,他真正的立场是犬儒主义。他的《犯罪之友会社》公然声称拥护政府及其法律,却又随时准备违犯法律。于是,追随者纷纷投票支持保守派议员。萨德所思考的方略是以政权宽厚的中立为前提的。犯罪的共和国不可能是全民的,至少暂时不可能,必须佯装服从法律。然而,在一个惟有以杀害为规则的世界里,在罪恶的天空下,以犯罪之天性为名义,萨德实际上仅仅服从孜孜不倦的欲望法则。但自己无节制的欲望也等于接受别人的无节制欲望。允许摧毁意味着自己也可以被摧毁。因此,必须斗争和统治。这个世界的法则只不过是暴力的法则,其动力就是权力意志。


犯罪之友实际上只尊重两种权力:一种建立在以出身偶然性为基础上的权力,可见于萨德笔下的会社;另一种是被压迫者往上爬所获取的权力,他们耍尽无赖,暴发升迁,竟与不信教的达官显贵平起平坐,萨德将他们塑造为常见的人物。这一小撮强势人物,这些被纳入犯罪之友会社的人物,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拥有一切权力。谁若怀疑这种令人生畏的特权,哪怕须臾之间,也会立即被驱逐出这帮徒子徒孙的队伍,重新沦为受害者。结果,他们在道德上信奉某种布朗基主义【10】,听凭一小撮男女坚定地凌驾于一个盲从者阶层,因为他们掌握着一种离奇的学问。对他们而言,唯一的问题在于组织起来行使全部权力,将其欲望扩大得骇人听闻。


只要世界不认可犯罪法,他们就无法让全球刮目相待。萨德甚至从未相信过他的国家会同意额外努力而变成“共和政体”。假如犯罪和欲望不受全世界法律保护,假如他们不能主宰,哪怕在明确规定的领土上统治,那么他们不再是一统的道德典范,而是冲突的起因。一旦他们不再是法则,世人便回归一盘散沙,听天由命。所以必须按照新法律确切的标准,全盘创造一个新世界。一统性诉求被造物主辜负之后,便竭尽全力在一片小天地里得以自我满足。强权法则从来没有耐心实现世界帝国,总是立即责无旁贷地划定其行使权力的地域,即使不得不用带刺的铁丝网周匝而围,并在四周建立观察塔楼。


萨德笔下的强权法则建起封闭的场所、壁垒森严的城堡和七道围墙,逃跑是不可能的,这里的性欲暨犯罪会社遵守铁面无情的规则,没有冲突。最放纵的反抗,自由的全面诉求,到头来都遭到多数派的制服。对萨德而言,人的解放在这些放荡堕落的地堡里业已完成,由邪恶政治局处理男男女女的生与死,因为他们一劳永逸地陷入了必然地狱。萨德的著作充斥这些得天独厚的场所描述,每每不信教的封建主们向聚在一起的受害者证明他们的绝对性无能和奴才相,重弹《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中德·布朗吉公爵的老调,他向平头百姓说:“你们已经是世上的死人了。”


萨德本人同样也寓居自由之塔,不过是在巴士底城堡监狱。绝对反抗伴随他隐藏在污秽不堪的监狱堡垒,不管被迫害者还是迫害者,谁都无法从那里出去。为了缔造他的自由,萨德不得不筹划绝对避免不了的事。欲望的无限自由意味着否定他人和消灭怜悯,那势必扼杀心灵,导致“智力极差”;更有甚者,住处封闭和规章制度导致知识更加贫乏。在他虚构的传奇性城堡里,规章制度起着关键的作用,造就一片互不信任的天地。这有助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以至于不让一丝意外的温情或怜悯来扰乱干好事干乐事的计划。奇怪的好事乐事,没错,倒是在执行戒律:“每天上午十点起床……”并且乐在其中。然而,必须阻止这种快乐蜕变为依恋,必须加以限制,硬化快乐感。为此,还必须使快乐的对象永远不像人的表现。假如人是“一种绝对物质化的植物”,那么人只能当作物件所受到的对待,当作实验的物件所受到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