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纳卢神父的布道会结束后不久,天气报复性地炎热起来。
星期天那场反常的瓢泼大雨下过后,第二天,夏日的骄阳就在屋顶上闪耀起来。首先一场强劲的热风不知疲倦地刮了一整天,吹干了墙壁。接着阳光开始发威,逼人的热浪和阳光席卷城市,除了有拱廊的街道和室内,其他的一切都暴露在刺目的强光下。
因为热浪的第一次袭击和令人震惊的死亡人数增长同步——一周内达到了接近700人——城里出现了深重的沮丧气氛。在郊区,平坦的街道和一排排房屋之间往常生气勃勃的景象不复再见;在这些地区生活的普通人,过去常常在他们的门阶前度过一天里最有闲暇的时光。但现在每家每户都关着门,甚至连软百叶窗也都放了下来,一个人都看不见,这样就无从得知他们想挡在门外的究竟是炎热还是鼠疫。从一些房屋里可以听见呻吟声。起初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人们出于好奇或同情,还常常聚在外面听听。但是在长期的压力下,似乎人心也变硬起来;住在呻吟者附近或途经他们身边的人,只当听到的是寻常话语。
至于城门口的搏斗,警方在这一过程中被迫使用了手枪,一些无法无天的人冲了出去。有些人无疑在和警察的冲突中受了伤,但是在城里,因为炎热和恐惧的影响,一切都遭到了夸大,出现了打死人的说法。不管怎样,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不满的情绪在蔓延。由于担心出现更糟的情况,地方官员开会讨论了在疫病疯狂流传的情况下,市民们受到刺激变得无法控制后应该采取的措施。报纸上刊出了新的规定,重申了禁止出城的禁令,还警告说,破坏禁令的人将面临长期监禁。
新的巡逻体系建立起来了,空旷而闷热的街道上,随着马蹄踩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一只骑警队将会在一排排门窗紧闭的房屋间巡逻。市里间或能听到一声枪响;这是为了消除可能存在的传染源,一只新近选派出来消灭猫和狗的特别小队在行动。响亮的枪声打破了平静,更增添了城里早已存在的惶惶不安气氛。
天气炎热,连一阵风都没有,在我们陷入困境的市民看来,任何事物,甚至最细微的声音,都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他们第一次注意到了天空千变万化的云,土壤里蒸腾出的标志着每个季节变化的泥土气息。每个人都惊慌地认识到炎热的天气助长疫情的传播,而夏天明显已经来临。傍晚的天空里,褐雨燕的鸣叫声入耳惊心。甚至连天空也失去了六月黄昏应有的辽阔。市场里送来的鲜花由含苞待放变成了完全盛开,早市过后,落满尘土的人行道上散落着践踏过的花瓣。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天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在把所有的热情投入到千千万万朵处处盛开的花朵上之后,此刻正在炎热和鼠疫联合作用下奄奄一息。对我们的市民朋友来说,这夏日的天空,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土,像他们当前的生活一样灰扑扑的街道,和城里每天死亡的上百人有着同样不祥的意味。在过去,无休无止的艳阳意味着午睡及休假的幸福时光,意味着海滨的嬉戏和调情。然而现在他们在这座封闭的城市里空虚度日,失去了度过一个快乐夏季的好心情。鼠疫扼杀了所有的色彩,禁止了一切乐趣。
这的确是鼠疫带来的大变化之一。在这之前,我们都满怀愉悦地盼望着夏天的到来。那时城里向大海开放了大门,年轻人能自由出入海滨。但这个夏天,近在咫尺的大海变成了禁区;年轻的身体不能尽情嬉戏。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塔鲁又一次对我们那些日子的生活进行了忠实的描绘。不用说,他描述了鼠疫的发展过程,同时也记录了疫情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收音机里不再播报每周的死亡总数,而是每天92例、100例、70例和130例死亡。“报纸和政府在玩数字游戏。他们自以为得计,因为130比起910是个小得多的数字。”他还记录了这一期间引起他注意或打动他的一些事件;比如说,一个住在偏僻街道的女人突然打开头顶的百叶窗,高声尖叫两声,然后又重新把自己关进阴暗的卧室里。他还注意到药店的薄荷糖突然断货了,因为人们有一种流行的信念,嘴里含着薄荷糖能预防传染病。
他继续观察对面阳台上的老人。似乎这场灾难也引发了古老的猎人游戏。一天早上街上响起了枪声,正如塔鲁所记录的,“几颗铅弹”杀掉了大多数猫,吓跑了剩下的几只;总之它们不在附近了。当天那个小老头按时走到阳台上,起初显得很惊讶,接着趴在栏杆上仔细在角落里找了一下。接着他坐下来,耐心地等着,用右手轻轻拍打着栏杆。过了一会儿,他撕了几张纸,返回了房间,然后又再次走出来。又等了更长的一段时间后,他回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落地窗。那个星期剩下的几天里,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步骤,过了一天又一天,那张苍老面孔上的伤心和失望越来越明显。
第八天,塔鲁等了一天也没见他露面;那扇窗户一直紧闭着,屋里人的伤心可想而知。在这段话的结尾,塔鲁总结道,“鼠疫期间,禁止向猫吐痰”。
在另一条记录里,塔鲁提到,晚上回家的时候,总会看见那个夜班警卫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像值班的哨兵一样。
这个人一有机会就提醒别人,他的预见应验了。
塔鲁赞同他遇见了一场灾难,但是提醒他预言的是一场地震。对此那个老人回答说:“哈,但愿这是一场地震!一场大地震,你平安无事!你点点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活着,这就完了。但这种该死的病——连没得上病的人都不能安生。”
旅馆经理也同样闷闷不乐。一开始,那些无法离开的游客还保留着房间。但是在看到疫情没有缓和的迹象之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搬到朋友那里了。曾经使客房住满的同样的原因现在造成客房空置。因为城里没有新客人,塔鲁成了还住在这里的仅有的几个房客之一。旅馆经理一有机会就对他说,要不是不想给客人带来不便,他早就把这里关掉了。他还经常让塔鲁估计这场瘟疫会持续多久。“听人说,”塔鲁告诉他,“寒冷的天气会消灭这种类型的病。”那位经理吓了一跳。“可这个地区没有真正的冷天,先生。况且,即使有,也要再等上好几个月。”此外,他相信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足够的游客光顾这座城市。事实上,这场瘟疫也毁掉了旅游业。
一段时间不见之后,那位长得像猫头鹰一样的家长,名叫奥东的先生又在饭店露面了。但他这次只带着两只“表演节目的狮子狗”——他的一对儿女。一打听,原来奥东夫人正在隔离检疫;她一直在照顾她的妈妈,后者已经死于鼠疫。
“我不喜欢这一点,”经理说,“不管有没有隔离,她都有嫌疑,他们几个也逃不掉。”
塔鲁指出,如果这样想的话,每个人都有“嫌疑”。但旅馆经理坚持己见,一点也不动摇。
“不,先生。你和我,我们都不可疑。但他们不一样。”
但是奥东先生对这种想法无动于衷,毫不因为鼠疫改变自己的习惯。他带着一贯的威严姿态走进饭店,在孩子面前坐下,不时用一贯措辞讲究又严厉的语气向他们训话。只有那个小男孩看上去有几分不一样;他和姐姐一样身穿黑衣,但比以前憔悴了一些,看起来像他爸爸缩小了的影子。对奥东先生同样缺乏好感的夜班警卫对塔鲁说。
“衣冠楚楚的绅士想穿得整整齐齐地送命。全套打扮,他入殓都不用做准备咯。”
塔鲁也对帕纳卢神父的布道做了一些评论:“我能理解这类热情,而且不感到讨厌。在瘟疫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人们总喜欢说些豪言壮语。到了灾难最危急的时候,人们才会在真相面前坚强起来——换句话说,就是闭上嘴巴。所以我们等着瞧吧。”
塔鲁也记录了他和里厄的一席长谈;但他只谈到“效果不错”。他还顺手记下了里厄夫人即医生母亲眼睛的颜色,一种透明的褐色,还做了一番奇怪的评论,说这种展现内心善良的目光总能在瘟疫面前取得胜利。另外他还在里厄的哮喘病人身上花了不少篇幅。
谈话结束后,他跟着医生去看那位老人。老人一边咯咯笑着向塔鲁致意,一边高兴地搓着双手。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两盘干豆子。
“哈,又来了一个!”他一见塔鲁就大声说,“这是个颠倒的世界,医生比病人多。因为像割庄稼一样,是不是,越来越多。那个神父说得对,这是我们自找的。”第二天,塔鲁没有事先通知又去探望了他。
根据塔鲁的记录,我们得知这位老人的职业是干货商,在50岁的时候退了休。他在对床产生依赖后就一直没离开过,但原因不是哮喘,哮喘对他的行动没有影响。他靠一小笔固定收入活到了现在这个年纪,75岁,而且年龄丝毫不影响他的快乐。他不喜欢钟表,而且整个房间里确实一只表都没有。“表是愚蠢的小东西,”他说,“又贵得要命。”他计算时间——也就是说,吃饭的时间——是靠着他的个盘子。每天早晨醒来,一只盘子里总是盛满豆子。他用固定的速度不断把豆子一粒粒地往另一只盘子里装。于是靠这两个盘子,他就能推断一天的任何时间。“每15盘,”他说,“就到了吃饭的时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吗?”
如果他妻子说得没错的话,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表现出了知天命的迹象。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的工作、友情、咖啡馆、音乐、女人、旅行——他对一切都不在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除了有一次被叫到阿尔及尔处理家务事,即使那一次,他也是在火车开出奥兰的第一站就下了车,不能继续冒险了,他搭第一班火车返回了奥兰。
塔鲁对他与世隔绝的生活很感兴趣。老人对他大概解释说,根据宗教的说法,人的前半生是上升的,后半生是下降的。在走下坡路的日子里他没有任何要求,因为这些日子随时可能会被夺走;既然对这些日子无法把握,所以最好的办法恰恰是不去把握。他显然不介意自我否定,几分钟后,他又告诉塔鲁,上帝是不存在的,否则就不需要神父了。不过,从接下来的谈话里,塔鲁意识到老人的人生观和他对教堂无休无止地挨家挨户募捐的不满是有密切关系的。完成老人形象刻画的最后一点是他多次表达的一种愿望,这种愿望似乎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希望活到非常年迈的时候再死。
“他是一位圣人吗?”塔鲁自问自答,“是的,只要圣德是所有习惯的综合。”
同时塔鲁也对鼠疫盛行的城市里的一天做了一番长长的描述,完整而精确地再现了那个夏天我们的市民朋友的生活。“除了醉鬼,没有一个人笑,但醉鬼笑得多过了头。”然后他又接着写道。
“天亮的时候,清风吹拂着还显得空荡荡的街道。在昨夜的死亡和来日的痛苦挣扎之间,似乎这一刻鼠疫收了手正在稍事休息。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但有些店铺贴着通知:因鼠疫停止营业,表示不久后其他店开门营业的时候,它们仍然不会开门。睡眼惺忪的报童还没开始喊叫当天的新闻,而是在街角闲逛,像梦游一样,仿佛在像路灯兜售货物。很快,随着早班电车的出现,他们会分散到城里的各个地方,胳膊里的报纸上标着显眼的‘鼠疫’两个大字。鼠疫会持续到秋天吗?B博士说:‘不会。’鼠疫爆发第94天的统计:124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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