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律师都找了?”皮皮问,“你拿法律吓唬我?”他放声大笑。他笑得得意忘形,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真奇怪。十二年来,这个男人都是个温顺的情人,渴望她的肉体、不让残酷的世界伤害她,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危险可怕的野兽。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别的男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为什么大家都惧怕他。现在,他那鄙陋的魅力再也没法让人卸下心防了。奇怪,她并不怎么害怕,却只是感到伤心,因为他对她的爱竟然消散得如此之快。不管怎么说,十二年来,他们彼此拥抱、一同欢笑、一起跳舞,共同抚育孩子。对于她的付出,他表示过感激。可是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皮皮冷冰冰地说:“你怎么决定的我不管。法官怎么决定我也不管。你讲道理,我也讲道理。你不让步,就什么也没有。”
她第一次对曾经爱过的一切感到畏惧:他健壮的躯体、宽大的双手、粗犷的五官轮廓——别人都觉得凶悍,她却一直认为这是男人味。结婚以来,他始终彬彬有礼得不像一个丈夫,从没对她大声说过话,从没开过让她难堪的玩笑,她超支的时候他也从不生气。而且他确实是个好父亲,只有孩子们对母亲不恭敬的时候,才会对他们显得粗暴。
她感到一阵眩晕,可皮皮的脸虽然遮在几层阴影里,却更加分明。他腮上生着横肉,下巴上微微凹下去的地方像是一片乌青。他的两条剑眉中间已经夹杂了些许的白色,但大头颅上却仍是硬如马鬃的黑发。他的棕色眼睛一向带着愉悦,此刻却冷酷无情。
“我还以为你爱过我呢,”娜莱内说,“你怎么能这样威胁我?”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皮皮心软了。“听我说,”他说,“别信律师的。上法庭的话,就算我真的全输光了,你也照样不能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娜莱内,别逼我,我真不想的。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跟我一起生活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拥有你这么长时间。我希望你能幸福。我能给你的,比法庭能判给你的要多。但是,我老了,我不想没有家人。”
娜莱内泛起一阵促狭,这在她一生当中没几次。“你还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呢。”她说道。
“的确,”皮皮说,“这你得记住。可我不想年纪大了还一个人生活。”
“这样的男人成千上万,”娜莱内说,“女人也是。”
“因为他们无能为力,”皮皮说,“他们的存在和生活都掌握在其他人手中,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娜莱内不屑道:“你不允许?”
“没错。”皮皮说道,笑着端详她,“就是这样。”
“你随时可以去看孩子们,”娜莱内说,“但是两个孩子都要跟着我。”
这时,他转过身去,平静地说:“随你怎么想。”
娜莱内说:“等等。”皮皮回头看着她。她看到他的表情那么吓人,脸上一副乖戾的神色,于是喃喃道:“如果有哪一个孩子愿意跟着你,也行。”
皮皮一下子变得喜形于色,仿佛问题已经解决了一样。“太棒了,”他说,“你的孩子来拉斯维加斯看我,我的孩子到萨克拉门托看你。再好不过了。今晚就办。”
娜莱内最后试探了一句。“四十岁并不老啊,”她说,“你还可以再组建一个家庭。”
皮皮摇头道:“不会了。”他说,“我这辈子就为你这一个女人着迷。我结婚晚,我知道我不会再结婚了。算你走运,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留不住你,也知道没法儿从头再来了。”
“是的。”娜莱内说,“你无法逼我再爱你。”
“但是我有法儿杀了你。”皮皮说道。他望着她笑,就好像刚才的话是在开玩笑。
她看着他的眼睛,相信这话是真的。她意识到,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只要他开口威胁,别人绝对会当真。她强迫自己鼓起勇气。
“记住,”她说,“如果两个孩子都愿意跟着我,你不能拦着。”
“他们爱爸爸,”皮皮说,“一定得有一个陪着他们的老爹。”
晚饭过后,房间里有凉爽的空调,室外则是燥热的沙漠。他们已经给十一岁的克罗斯和十岁的克劳迪娅解释了现在的情况。两个人谁都不吃惊。克罗斯,长得像妈妈一样漂亮,内心却已经像爸爸一样坚韧。他警惕心强,但无所畏惧。他立即开口说:“我跟妈妈在一起。”
克劳迪娅被这个选择吓到了。出于小孩子的狡黠,她说:“我跟克罗斯在一起。”
皮皮很吃惊。克罗斯跟他比跟娜莱内更加亲近。跟他一起打猎的是克罗斯,跟他一起玩牌、打高尔夫和拳击的都是克罗斯。妈妈沉迷于书籍和音乐当中,他丝毫不感兴趣。皮皮周六还在讨债公司整理内部文件,是克罗斯跑过去陪他。事实上,他已经决定要抚养克罗斯了。他期望克罗斯也作出同样的选择。
克劳迪娅狡猾的回答让他觉得好笑。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是克劳迪娅的长相跟他太像了,他可不想每天跟自己这张丑脸大眼瞪小眼。让克劳迪娅跟着她妈妈也合情合理。克劳迪娅跟妈妈有同样的爱好。他带着克劳迪娅又能干什么呢?
皮皮端详着两个孩子。他为他们骄傲。他们知道,妈妈是父母当中弱势的一方,他们必须支持她。他又注意到,娜莱内凭着表演的本能,为眼下这个场合作了精心的准备。她穿了一条黑色裤子和一件黑色毛线衫,显得十分严肃,一头金发用细细的黑色发带扎了起来,露出她白皙的鹅蛋脸,令人心碎。他知道自己粗粝的外表在小孩子眼中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发挥出了特有的热情。“我只是想让你们其中一个陪着我。”他说,“你们可以随时看望对方,对吧,娜莱内?你们两个小家伙不会留我一个人待在拉斯维加斯吧?”
两个孩子木然地看着他。他又对娜莱内说:“你得帮帮我,”他说,“你得挑一个。”这时,他恼怒地想:我干吗听你的啊?
娜莱内说:“你答应过的,要是他们两个都想跟着我,你不能阻拦。”
“劝劝他们。”皮皮说。他并没有因此而伤心——他知道,孩子们爱他,不过孩子们更爱妈妈。他觉得这很正常。只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娜莱内不屑道:“没什么可劝的,你说话要算数。”
皮皮并不知道在三人看来,他的脸色有多阴沉,也不知道他的眼神变得多么冰冷。他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注意语气,而且尽量保持理智了。
“你必须选一个。我答应你,如果事情还是解决不了,那就按你说的办。但是你得给我个机会才行。”
娜莱内摇摇头。“你蛮不讲理,”她说,“法庭见吧。”
就在这个时候,皮皮作出了决定。“没关系,按你想的办吧。不过你要想好,你要想想我们共同的日子。想想你是谁,想想我是谁。算我求你,讲讲道理。想想我们的未来。克罗斯像我,克劳迪娅像你。克罗斯跟我一起过会很快活,克劳迪娅跟你一起过会很快活。事情就是这样。”他沉默了半晌,“知道他们两个都更爱你而不是我,这还不够吗?他们会更怀念你而不是我,还不够吗?”最后一句话被硬生生地掐断了。他不想让孩子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娜莱内明白了。出于惊惧,她连忙走到克劳迪娅旁边,把她往自己身旁拉了拉。这个时候克劳迪娅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哥哥:“克罗斯……”
克罗斯的面庞有种冷峻的美,动作则十分优雅。突然,他站到父亲旁边说:“爸爸,我跟你走。”皮皮一下子拉过他的手,感激之情显而易见。
娜莱内呜呜地哭了。“克罗斯,要常来看我们,能来几次就来几次。我给你专门在萨克拉门托留一间卧室,专给你留着,谁也不许用。”这到底是一种背叛。
皮皮兴奋得都飘飘欲仙了。一块大石头从他心上彻底落了地,已经打算好的那件事他总算用不着去做了。“我们得庆祝庆祝,”他说,“就算我们离婚了,那也是从一个幸福的家庭变成了两个幸福的家庭。从此之后,永远幸福。”听到这话,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怎么了,我们尽量总可以吧。”他说。
最开始的两年里,克劳迪娅一次也没到拉斯维加斯去看爸爸和哥哥。克罗斯则每年都到萨克拉门托去看娜莱内和克劳迪娅。但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只有圣诞假期才会一家人团聚。
两个家长,过着两种迥异的生活。克劳迪娅和妈妈越发地像了。克劳迪娅喜欢上学,喜欢看书、看戏、看电影,她在母亲的爱护下快乐成长。娜莱内在克劳迪娅的身上发现了她爸爸的那种活力四射、热情洋溢。她喜欢她的直率,这种直率并不带有她父亲的那种野蛮。她们两人在一起很快乐。
克劳迪娅毕业之后就去了洛杉矶,想在电影业一试身手。娜莱内很遗憾她离开,但是娜莱内已经在萨克拉门托安定下来,有朋友的陪伴,还做了一家公立高中的副校长。
克罗斯和皮皮组成了完全不同的幸福家庭。皮皮掂量着这些情况:高中里,克罗斯在体育方面大放异彩,学业表现平平;他不想上大学;虽然他长得一表人才,但对女人没有过多的兴趣。
克罗斯很喜欢跟父亲一起生活。不论当时的决定做得多艰难,如今看来,这是个正确的选择。的确是两个幸福家庭,只不过水火不容。皮皮也证明了自己是个好家长,就像娜莱内之于克劳迪娅那样的好家长。换句话说,他也照自己的形象造就了克罗斯。
克罗斯对桃源酒店的事情很有兴趣。管理顾客心理、收拾老千。克罗斯对跳舞的姑娘们也保持着正常的兴趣。皮皮可没法儿用自己衡量儿子。皮皮决意要克罗斯加入家族。皮皮相信唐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养活自己。”
皮皮让克罗斯当上了讨债公司的合伙人。他带着克罗斯去桃源酒店跟格罗内韦尔特吃晚饭,费尽心思让格罗内韦尔特关照克罗斯。他平时跟桃源酒店的大赌客们打高尔夫,他让克罗斯也加入进来。四人比赛里,他总是把克罗斯划到对手一方去。十七岁的克罗斯早就通晓了高尔夫球赌博的各种把戏。哪个球洞的赌注高,他就在哪个球洞发挥超常。赢家总是克罗斯那一方。皮皮欣然接受失败;纵然他费了点钱,却为儿子赢得了好感。
他带着克罗斯到纽约去参加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交际活动:无论什么假期都去,尤其是独立日。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对这种爱国主义节日尤其热衷。还参加所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婚礼和葬礼。克罗斯毕竟是他们的第一个表亲,他的身上也流着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血液。
皮皮每周都到桃源酒店的赌桌上,从他认识的荷官那里赢走八千美元。克罗斯就坐在那儿看。皮皮把每种博彩的收益比例告诉他,教他如何管理赌资,告诫他状态不好的时候千万别去赌博,一天别玩两小时以上,一个礼拜别玩三天以上,手气不好就别下大注,就算手气好,出手也要谨慎。
对皮皮来说,做父亲的本来就应当让孩子看到这个世界的种种丑恶。而作为讨债公司的初级合伙人,克罗斯也有必要了解这些。因为讨债并不是皮皮告诉娜莱内的那样人畜无害。
虽然在收债过程中遇到过几次困难的情况,但克罗斯并不感到厌恶。他还太年轻,长得又英俊,吓不着人。但是他的身体够壮,皮皮的吩咐他都能完成。
最后,皮皮为了考验儿子,派他接了一个特别棘手的任务,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克罗斯出面意味着不会硬来,是对债务人示好。债务人是加利福尼亚北部的黑手党代理人,他欠了桃源酒店十万美元。这不是什么大事,犯不上搬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名号。事情尽量低调处理,能有商有量就不要动刀动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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