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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西奥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父母面对他时那种刻意隐藏的优越感。州长和妻子虽然私下里觉得他们俩根本不合适,但为了表示尊重女儿的选择,对他异乎寻常地友好和周到。妈妈倒是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随着女儿慢慢长大,西奥的吸引力也就慢慢消失了;爸爸试图以亲切和和蔼掩饰他的不安,可即使是按照政客的标准,他也热情过头了。毕竟州长是工人阶级的捍卫者,工人阶级是州长的政治平台;而妈妈则是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自由派,她觉得女儿跟西奥的这段感情没有害处,只会增加玛尔西的生活阅历而已。此时,玛尔西跟西奥已经同居了,打算一毕业就结婚。西奥可以写剧本来演,玛尔西则想教授文学,她是他的灵感女神。


很稳妥的安排。两个年轻人都不沉迷于毒品,性关系也无伤大雅。州长甚至想当然地觉得,就算最坏的情况,两个人的婚姻也可以在政治上助他一臂之力。这桩婚姻会让公众看到,虽然他出身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圈子,尽管他身家巨富,文化修养也高,他仍然民主地接纳了一个蓝领阶级做女婿。


他们都准备好适应这个平淡的结局。这对父母只是希望西奥不那么招人讨厌就更好了。


但青春就是善变。玛尔西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爱上了另一个学生。他比西奥有钱,出身和玛尔西更接近。但是她仍然希望能跟西奥保持朋友关系。周旋于两个情人之间,又不必背上劈腿的骂名,她觉得非常刺激。她天真地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西奥的反应却让人惊讶。他表现得不像是个伯克利激进派,倒像个野蛮的波兰杂碎。尽管他是个放荡不羁的诗人、音乐家,尽管他接受过女权主义和性爱自由的熏陶,他还是嫉妒得发狂。


西奥从来喜怒无常,这本来是他魅力的一部分。跟人说话的时候,他总表现出一种极端激进的立场,他扬言说如果能构建一个自由的未来社会,炸死一百个无辜的人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但是玛尔西知道,这类事他是做不出来的。有一次他们放完了两个星期的假回到住所时,发现床上有一窝刚生下来的小老鼠。西奥并没伤害它们,只是把这些小生命放在了大街上。玛尔西觉得他很可爱。


但是,当西奥发现玛尔西还有另一个情人的时候,他一拳打在了她脸上。然后他又声泪俱下地号哭着乞求她的原谅。她原谅了他。她仍然觉得他们的性爱很刺激,出轨的暴露让她掌握了主导权,这让她感到更加刺激。但是他变得越来越暴躁,他们时常吵架,在一起的生活也没那么快乐了。于是,玛尔西搬了出去。


她和另一个情人也分手了。玛尔西后来又谈过几次恋爱,但是她跟西奥仍然是朋友,偶尔还睡在一起。玛尔西计划去东部,申请一所常春藤盟校的硕士学位。西奥搬到了洛杉矶,写话剧剧本,也找电影编剧的工作。他的一部音乐短剧被一个小剧团所采用,排了三场演出。于是他邀请了玛尔西来看。


玛尔西飞到洛杉矶观看了演出。这部戏烂透了,一半观众都半途离了场。为了安慰他,玛尔西当晚就住在了西奥的公寓里。那天晚上的场景谁都无法还原了,能够证实的是第二天凌晨的某个时刻,西奥把玛尔西给刺死了,两只眼睛各攮了一刀。他又往自己的肚子上捅了一刀,然后报了警。及时赶到的警察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没能救回玛尔西。


审判在加利福尼亚进行。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成了媒体的焦点。一个是内华达州长的千金小姐,一个是蓝领阶级出身的诗人,两个人苦恋三年,大千金始乱终弃,诗人因爱生恨,最终发生了谋杀。


辩护律师茉莉·弗兰德斯对“激情杀人”的辩护颇有造诣。不过这是她最后一个刑事案件,在此之后她就进入了娱乐业。她的辩护策略非常经典。证人被传唤到庭,作证说玛尔西至少有过六个情人,而西奥还以为两个人会结婚。这个家境富裕、交际广泛、生性淫荡的玛尔西甩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蓝领作家,让他痛彻心扉。弗兰德斯把当事人的表现归咎于“暂时性精神失常”。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句台词正是出自克劳迪娅·德·莱纳之手:他永远不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这句话绝对会让唐·克莱里库齐奥暴跳如雷。


整个庭审过程当中,西奥都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他那笃信天主教的父母说动了加利福尼亚有威望的教士作证——西奥已经抛弃了原来的享乐主义生活,如今他立志深造神学。辩方还指出,西奥尝试过自杀,这表示他有多么后悔。因此可以证明他精神失常。就好像自杀和精神失常有必然的联系。茉莉·弗兰德斯能言善辩地为大家描述了西奥能够为这个社会带来的巨大贡献,但现在西奥却要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接受惩罚。而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道德沦丧的女人,一个玩弄蓝领阶级感情的女人,一个没心没肺、腰缠万贯的女人——只不过这个女人运气不太好,死掉了。


茉莉·弗兰德斯爱死加利福尼亚的陪审团了。他们聪明,有教养,理解精神疾病和精神创伤之间的细微差别;他们受过戏剧、电影、音乐、文学的熏陶,充满同情心。弗兰德斯陈述完,结果显而易见。西奥被宣判无罪,理由是暂时性精神失常。立即有人找他签了合同,要把他的经历拍成电视迷你剧,他也会参与演出。不是主角,而是一个小角色。这个角色要唱他自己写的歌,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对这个当代悲剧来说,这样的结局算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但是这件事情对姑娘的父亲,沃尔特·维文州长,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二十年的投资眼看就要打了水漂,因为维文州长在别墅里私下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他不会再寻求连任了。要是随便哪个王八蛋穷鬼白人小痞子都能把他女儿用刀捅死,甚至差点把她的脑袋给割下来,而且如今还活得跟个没事人似的,那要权力还有个屁用啊?不但如此,他的宝贝女儿如今叫报纸和电视给描述得像个没脑子的臭婊子,简直死不足惜。


生活中,有些悲剧是永远没法治愈的,对州长来说,眼下就是其中之一。他几乎成天泡在桃源酒店里,再不复昔日的风光。他对女人不再有兴趣,也懒得掷骰子。他整日酗酒、打高尔夫。这个问题让格罗内韦尔特头痛不已。


对于州长的不幸他深表同情。你对一个人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即便是出于一己之私,不可能不产生感情。但现实问题是,如果沃尔特·维文州长退出政坛,就不再是什么宝贵财富了,也没有任何可以挖掘的潜力,只剩下一个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男人。还有,他赌博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欠格罗内韦尔特的钱已经积累到了二十万。所以他必须拒绝州长使用别墅。当然,他可以给州长在酒店开一间套房,但终究还是降了一等。在此之前,格罗内韦尔特最后做了一次尝试,想要他振作起来。


有一天早上,格罗内韦尔特说动了州长跟他一起去打高尔夫。为了凑齐四个人,他还找来了皮皮·德·莱纳和他儿子克罗斯。州长一直很欣赏皮皮的洒脱不羁,而克罗斯年轻英俊、彬彬有礼,长辈们都愿意他陪。他们打完球以后,来到了州长的别墅吃午餐。


维文的体重急剧下降,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他穿着满是污渍的汗衫,戴一顶印着桃源酒店标识的棒球帽。胡子也不刮。他总是笑,不是政客的笑,而是意气全无的苦笑。格罗内韦尔特注意到了他满嘴的黄牙。他醉气熏天。


格罗内韦尔特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说:“州长,你太让你的家庭失望了,你太让你的朋友们失望了,全内华达州的市民都对你失望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不行,”沃尔特·维文说,“去他妈的什么内华达州市民,谁在乎他们?”


格罗内韦尔特说:“我在乎。我在乎你。我来筹钱,下次选举你必须要竞选参议员。”


“我他妈还非去不可啊?”州长说,“在这个疯狂的国家里,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可是内华达州的州长阁下啊!可是一个混蛋杀了我的女儿,居然无罪释放。而且我还必须要接受。大家都拿我死去的孩子开玩笑,替杀人犯祈祷。你知道我祈祷什么吗?一颗原子弹把这个国家炸个稀巴烂,尤其是加利福尼亚!”


皮皮和克罗斯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州长的怒火让他们两个感到局促。再说两个人都明白,格罗内韦尔特是带着目的来的。


“你必须把这些都放下。”格罗内韦尔特说,“别让这个悲剧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他的虚情假意能把圣徒都给激怒。


州长把棒球帽朝屋子里一甩,到吧台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我忘不了,”他说,“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想掐死那个杂种,把他眼珠子挤出来。我想活活烧死他,把他的手脚全都给剁了。但是我得让他活着,让他活着我才能一遍一遍地折磨他。”他醉醺醺地咧嘴朝他们笑,差点摔倒在地。他们看得见他的满口黄牙,闻得见他嘴里的恶臭。


维文稍微清醒了点。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在说话。“你们看见他是怎么捅死她的吗?”他问道,“他是朝着她眼睛里捅的刀。法官不让陪审团看那些照片,怕影响他们的判断。但是我,孩子爸爸,看得到那些照片。所以那个小西奥就这么被判无罪了,他脸上还带着笑。他用刀捅我女儿眼睛,他天天早上起来照样能看到太阳。我希望我能把他们全都杀了——法官、陪审团、律师,全都杀了。”他又倒了一杯,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我可没法当着众人说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只要那个杂种还活着,我什么都不信。我和我的妻子把他当个人一样对待,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喜欢他。对他没把握的时候我们选择了相信他——没有把握,永远别信任何人——我们对他敞开家门,给他床,让他跟我女儿睡觉,他始终嘲笑我们。好像在说你是州长,你有钱有教养、生活体面又能怎么样?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弄死你女儿,而且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我要肏你的女儿,我还要弄死她,最后你们只能看着我离开。”维文的身子一晃,克罗斯抢步上去搀住了他。州长的目光越过克罗斯,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出神。天花板的壁画上是粉色的天使和白袍圣徒。“我要他死,”州长呜呜地哭了,“我要他死。”


格罗内韦尔特轻声说道:“沃尔特,都会过去的,只是需要时间。登记竞选参议员吧。你未来的日子还很漫长。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维文挣开了克罗斯,静静地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再也不相信做善事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就连跟我老婆都不行。告诉你,选民瞧不起我,他们觉得我是个窝囊废。自己的女儿被杀了也束手无策。谁敢把内华达州的前途交到这种人的手里?”他冷笑道,“那个混蛋说不定比我还厉害。”他顿了顿,说,“阿尔弗雷德,别想了,我什么竞选也不参加。”


格罗内维尔特仔细地打量着他。他想到了什么,但皮皮和克罗斯还没想到。强烈的悲伤之后通常是脆弱,不过格罗内韦尔特决定冒险尝试一下。他说:“沃尔特,如果收拾了这家伙,你会竞选参议员吗?你还能跟以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