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施奈德和米勒把大捆大捆的牛皮推到车厢里的时候,查理·霍格打扫营地,把烤鱼、烤肉和其他一系列东西装进大柳条箱里,整个冬天大柳条箱都在营地旁边,用帆布盖着。长期吃兽肉和鱼肉,三个人都体力不支,他们奋力搬运牛皮捆。六个大捆两个两个地放在车厢底部。在这六捆上面,这三个人想办法再放六捆,因此绑在一起的牛皮有一人多高,超过了马车的侧板。尽管他们累得气喘喘吁吁头晕目眩,米勒还是催促他们在十二捆牛皮上面再加六捆,最后牛皮比查理·霍格坐的弹簧座位还要高出十到十二英尺,晃晃悠悠地保持着平衡。
“太多了。”施奈德把最后一捆牛皮推到位后喘着气说道。他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尘垢和烟灰,比他淡颜色的头发和胡须要灰白一些。他离开马车,看了看高耸的野牛皮,“这根本下不了山,一旦离开平地,就会侧翻过来。”
查理·霍格在马车旁整理一堆东西。米勒把能找到的绳子收集起来。他没有回答施奈德的话。他把零碎的绳子结在一起,开始把绳子扣在侧板顶部的角撑板和索环上。
施奈德说:“把它们捆绑在一起更糟。这辆马车根本拉不了这么重的东西。弄断了轴,怎么办?”
米勒把绳子从牛皮堆顶上扔过去。“下山的时候我们会稳住它,”米勒说,“如果我们小心点儿,车轴会撑住的。”他停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应该带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回屠夫十字镇,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他们把牛皮绑在马车上,能绑多紧就绑多紧,牛皮被压扁了,抵在马车的侧板上,侧板凸在了外面。牛皮绑好后,他们站得离马车远一点儿,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剩下的牛皮,安德鲁斯估计地上大约还有四十捆。
“还要再装两车,”米勒说,“今年春天晚些时候我们可以回来弄这些牛皮。我们现在差不多运了一千五百张牛皮——这里还有三千张。总共约有四千六七百张。如果还是原先的价格,能卖一万八千美元。”他无精打采地冲安德鲁斯笑了笑,“你可以得到七千多一点儿。一冬天什么事也没做,还不错吧?”
“快点,”施奈德说,“钱到手,再数不迟。我们赶快装完,离开这儿。”
“你应该坚持分成,弗雷德,”米勒说,“那样你会多挣一些钱。让我们算算——”
“行了,”施奈德说,“我不会后悔的。我自己碰运气。再说了,你还没有把牛皮运回屠夫十字镇呢。”
“让我们算算,”米勒说,“如果你坚持六一分成,你可以得到——”
“行了。”安德鲁斯说道。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感到自己对米勒隐隐升起一股怒火。“我说过我会照顾施奈德的,我会另外分一成所得给他。”
米勒打量着安德鲁斯,微微点点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当然,威尔,你的所得随你怎么处理。”
施奈德满脸通红,愤怒地看着安德鲁斯,“不,谢谢你。我只要一个月六十美元,我一直在拿这笔钱。弗雷德·施奈德自己照顾自己。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好吧,”安德鲁斯说,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回屠夫十字镇,我会请你喝个够。”
“谢谢,”施奈德认真地说,“非常谢谢你这么做。”
他们把披棚的东西和烤好的食物放在马车高高的座位下面,四下看了看,检查有没有落下东西。他们一冬天都待在里面的披棚在树林里看上去很小,似乎根本担当不了它已经完成的使命。安德鲁斯明白就是这里,在今年春天晚些时候或者秋天,他们还会回来,来运走剩下的牛皮。但是在接下来的季节里,太阳会把这个披棚晒干,冰天雪地会把它冻裂,披棚坍塌,肢解成一块块碎片,直到不复存在。只剩下那些他们插进地里的木桩,还能显示他们曾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天。他不知道披棚在风雪中腐烂、慢慢融进它下面深厚的松叶层之前,会不会有其他人见到。
他们把剩下的牛皮捆丢在原处,没有再花力气把它们推到树林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查理·霍格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马钱子碱浇在牛皮上,防止其他的害虫在牛皮捆上做窝。米勒、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给自己的马套上马鞍。把各自的毯子和小物件用柔软的牛皮包裹起来,捆扎在马鞍后面。查理·霍格爬上高高的弹簧座位。米勒打了个手势,查理·霍格大幅度地歪向堆在一起的牛皮捆一侧,向后甩出长长的牛皮鞭,又敏捷地沿着牛队一侧把皮鞭带回来。展开的牛皮鞭在顶端啪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查理·霍格尖细的吼叫声:“驾!驾!”受惊的牛队用力拉紧沉重的马车,牛蹄深深陷进了泥里。木轭卡在牛肩膀的肉里,原木在牛拖车产生的拉力的作用下发出粗重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刚刚上过油的车轮在车轴上转动起来,马车缓缓向前移动,牛队拖着重物渐渐找到平衡点,车速也越来越快。牛皮太重,车轮的边缘都陷到了松软的泥里,留下两条平行的深辙,在淡绿色的草地上既黑又粗。
在谷口,雪仍然深至马的肢关节处,但很松软,尽管车毂有一半陷进湿地里,可牛队比较轻松地就走了过去。他们在谷口的顶点停了下来,谷口正好在两座山峰之间,两座山峰像让他们进进出出的一扇破门的两个巨大的柱子。施奈德和米勒下马检查马车的刹车,保证刹车在下山时不致让马车冲得太快。在他们检查的时候,安德鲁斯回首望着一会儿就要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的山谷。从这么远的地方看,新长出的青草像是贴在地面的绿色薄雾,在清晨的太阳下闪着亮光。安德鲁斯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让一千头垂死的野牛在里面挣扎狂怒的山谷,他无法相信这片草地曾经遍地血迹,他无法相信这块地方曾经被暴风雪肆虐,他无法相信几个星期前这块地方曾经被令人目眩的冰雪覆盖,一片荒凉、毫无生机。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睁大眼睛,也能看到这块地方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野牛尸体。他掉过头去,催马过了谷口,离开了其他人和停在顶端不动的马车。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缓慢的马蹄嘚嘚声和马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一队人马开始了漫长的下坡路程。
过了谷口几码远,三个骑在马上的人下了马,把三匹马松松地拴在一起,他们下山的时候,让马跟在后面。他们还是走在秋天上山时野牛踩出的小道上,小道很松软,但不像山谷的泥地那么泥泞。因为道路松软,马车离开平地、沿着山坡向下的时候,车轮总是从小道滑到一边去。米勒在查理·霍格的柳条箱里找到三段绳子,把它们绑在牛皮捆的上面。马车下坡时,三个人走在马车旁边,他们要比马车高一些,和车上的货物一般高。他们牢牢地拉住绳子,这样当马车在山坡上倾斜度较大时,不至于翻掉。有时小道急转弯,马车高高堆着的货物摇摇欲坠,差点让他们摔跤。他们从滑溜溜的草上滑下山坡,脚后跟戳到地里,稳住脚步,手不停地在拉的绳子上转来转去。
他们下山比先前上山还要慢。牛皮高高地堆在查理·霍格身后,使他看上去矮小了许多。他笔直地坐在马车座位上,马车倾斜,他也倾斜,敏捷地甩动皮鞭、运用手刹,以此来调节马车的速度。他们不时地停下来歇一会儿。人和牲口经过漫长的冬天都很虚弱,走不了多久,就得休息。
中午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块从山体延伸出去一点儿的水平高地。高地上散落着一些小石块,石块缝里长着些硬草。他们除掉马嘴里的马嚼子,解开车轭,让马和牛吃草。在一块宽大水平的岩石上,查理·霍格把一长条烤肉切成相等的几份分给几个人。安德鲁斯无力地接过烤肉,送进嘴里,但过了几分钟,都没有嚼。他因为精疲力竭而胃部痉挛,一阵阵恶心。眼前有小星星忽明忽暗,他在冰冷的草地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咬扯着像牛皮一样硬的烤肉,让它在舌头上变软以后再嚼。他勉强把大部分肉吞咽下去后,尽管双腿无力,但还是站了起来,向四周瞧了瞧。山顶上五颜六色。深绿色的树枝逐渐变淡,在树梢成了淡黄色,那里树叶刚刚发芽,野浆果树丛微露红色和白色的蓓蕾。纤细的白杨树银白色的树皮上吐出嫩绿的新芽,整个大地上淡绿的新草把阳光反射到松树下巨大的阴凉幽暗的地方,阴暗的树干在反射光线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光亮像是从大树自身看不见的中心散发出来的。他想只要自己聆听,就能听到草木生长的声音。一阵阵风在树枝间沙沙作响,松树叶相互摩挲时在窃窃私语。无数的昆虫在草丛中蹿来蹿去,干着别人看不见的活,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树丛深处,一只不见首尾的动物脚踩嫩枝,咔嚓一声嫩枝断了。安德鲁斯深吸着芬芳的空气,空气里碾碎的松叶的味道和大树阴影下泥土里树叶慢慢腐烂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就在中午之前,几个人又重新开始下坡的漫漫征途。安德鲁斯转过身,看了看他们已经走过的山路。小道曲曲折折,他已经不能确定来路。他抬头向上看,朝他以为是山顶的地方看去,但是看不见。小道周围的树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也估计不出他们已经走了多远。他重又转过身,下面的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他走到施奈德和米勒中间,一队人马开始艰难地朝山下走去。
太阳照在安德鲁斯身上,释放出他身上的臭味,也释放出他旁边两个人身上的臭味。他一阵恶心,不住地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他突然想起,自从几个月前的第一个下午他满身沾满牛血,在泉水里洗了个冷水澡以后,他还没有洗过澡,没有洗过衣服,甚至没有换过衣服。猛然间,他感到硬邦邦的衣服和裤子沉重地贴在自己身上,一想到它们就浑身不自在。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一触到衣服就收缩起来。他像受了风寒似的打了个冷战,于是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空气。下坡的路越来越陡,离平地越来越近,他的内心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身上的肮脏。最后他变得莫名地紧张和焦虑。当大伙休息的时候,安德鲁斯远离大家坐在一边,直挺着身子,生怕感觉到皮肤上的衣服。
下午过半的时候,隐隐传来低低的呼啸声,像是大风穿过隧道的声音。安德鲁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施奈德在他的右边,眼睛盯着前面摇摇晃晃的马车,撞在了他的身上。施奈德骂了一句脏话,但眼睛并没有离开马车,而安德鲁斯则继续往前走,走在施奈德和米勒之间,并与他们保持相等的距离。渐渐地那呼啸声沉稳响亮,越来越响,安德鲁斯觉得不像风穿过隧道的声音,而是平地和山脉交接的地方,大风席卷山坡的声音。
米勒转过身,冲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笑了笑,“听到没有?不用再走多远了。”
接着,安德鲁斯意识到他听到的一定是河流的声音,冰雪融化后雪水涨满了河道。
一想到下坡的路就要走完了,想到清凉的河水,他们就加快了步伐,精神也为之一振。查理·霍格甩响牛皮鞭,把手刹松开了几英寸。马车在颠簸的小道上晃晃悠悠,很是危险。有一次,面对三个人一侧的车轮离地好几英寸,马车的重物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晃,查理·霍格一边吆喝,一边刹手刹,其他三个人拼命拉着手上的绳子,马车抖动了一阵儿,才在四个轮子上停稳。有了这次经历之后,他们前进的速度又慢了下来,但是眼看马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所以他们的精力仍很旺盛,一直走到通向河岸、被青苔覆盖的、坡度变缓的平整岩石,他们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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