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首先必须明白的是,这一现象不是一个历史或史料方面的问题,它应该是一个神话学的问题。
东方民族以鸟或风为图腾,后来此二者在神话中统一于“凤”之上,故中国凤鸟神话甚为发达,东方民族的主神应该是鸟形的。因此,其传说中的人物如太昊,《山海经·海内经》就说他生有“咸鸟”;在神话谱系中紧接其后的少皞,在其立位之时,“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左传·昭公十七年》);至于受到后人公认的东方大神句芒,其形象为“鸟身,人面”(《山海经·海外东经》)或“鸟身,素服,玄纯,面状正方”(《墨子·明鬼篇》);甚至远到商代的王亥,《山海经·大荒东经》载其“两手操鸟,方食其头”。这种现象如何解释呢?文化人类学家在搜集了大量原始材料的基础上,提出了“互渗”的概念,认为,在原始人的思维或曰神话思维中,他们会自觉认同于本族的图腾或其他神圣之物,有时甚至不能分别自己和所信奉的神物,这就是“互渗”。(注:参见[法]列维布留尔:《互渗律》,见《原始思维》。)以上材料显示,在先民眼里,东方部落酋长如太皞、少昊,甚至王亥也都与自己的鸟图腾发生了“互渗”,从而在后人的眼里,他们都成了鸟形东方大神。也就是说,在神话时代,这一东方大神并不是唯一的,它的神性在不同的时代可能由不同的人物分享。这些拥有东方大神神性的人,一般说来都是历代的部落酋长,他们在生前拥有祭祀部落主神的特权,因此他们在某些时候成了大神的代言人,或干脆就是大神本身。另一种原因可能是,他们在死后享受着后代的祭祀,并在神话传说中逐渐等同于东方大神,这与他们生前在人间的地位相应,因此,他们在传说中也有了前任大神的各种特征。
明乎此,我们再来看上文提到的喾、俊,他们显然也是不同时期的东方部落酋长,但在传说中他们也是东方大神。《初学记》引《帝王世纪》云:“帝喾生而神异,自言其名曰夋。”夋即帝俊之“俊”,俊之本意或为鸟,或为风。《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夏小正》:“正月,时有俊风。”四方风名在甲骨文中亦有表现,“风”被写作“凤”,甲骨文学家认为“风”义假借鸟形之“凤”来表达。此实是误解,风为一种常见而极为重要之自然现象,应该首先在文字中得到体现,不该假借一种鸟名。事实上,在商代或更早的时候,在人们的意识中,风不仅是一种自然现象,还带有神圣的意味,尤其是东方部落所认识的季风,它在指导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因此被看作是一种神示或干脆就是神。于是,在东方鸟图腾部落中,风就和神圣之凤合为一体了。甲骨文“帝使凤”,按当时人的理解,说的既是神鸟,又是风,它们同是天帝的使者,并无区分它们的必要,这是符合原始思维的规则的。因此,“来风曰俊”也就是“来凤曰俊”,“夋”或“俊”是风名和鸟名的混合体。王逸注《楚辞·九叹·远游》之“从玄鹤与鹪明”云:“鹪明,俊鸟也。”俊鸟又作鵕鸟、,《山海经·西山经》云:“鼓亦化为鵕鸟。”是说帝俊之名实含有东方鸟图腾和风图腾意味,也就是说,帝俊、帝喾亦曾被认为鸟形东方大神之化身。那么,当帝舜亦被认为是东方大神之时,在传说中他和与其前后为神的帝俊、帝喾发生“互渗”关系,就不难理解了,帝舜和他们在很多神迹上的相同,即是这种“互渗”的体现。不仅如此,舜还直接和鸟图腾之间发生“互渗”,在《山海经》、《尚书·益稷》等中,舜的出现通常和凤联系在一起,王嘉《拾遗记》卷一载:“舜葬苍梧之野,有鸟如丹雀,自丹洲而来,吐五色之气,氤氲如云,……此鸟能反形变色,集于峻林之上,在木则为禽,行地则为兽,变化无常。”如此,则舜领有东方大神之神格是毫无疑问的。
舜既和他的祖先太昊、句芒一样拥有神鸟的特征,并且和先代的东方大神俊、喾有了互渗的关系,也就是说,舜的事迹已经被认同为东方大神之神迹,被后人认为是东方大神,那么,以“东皇”的名义祭祀舜,并且也只有舜才能在沅湘之间领有“东皇”的神格,就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了。同样,由于东方在原始思维中还兼有春天的含义,“舜”之为训,“草也……蔓地连华”(《说文解字》),正如“重华”之名一样,皆是春天之象征,故亦可称舜为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