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
秦去战国未远,且又有意保留了方术祭祀类的书籍,博士所言岂能有错。《列女传》云:“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史记集解》引皇甫谧话云:“或曰二妃葬衡山。”据以上材料,则知舜之二妃大约随舜南征,后于江湘之间而死,后人因舜之故,亦以二妃为一方之神,并加以祭祀。人们还特为立庙,韩愈作《黄陵庙碑》称黄陵庙为古来祠舜之二妃者,而张守节《史记正义》中引《括地志》云:“黄陵庙在岳州湘阴县北五十七里,舜二妃之神。”人们为了博得帝舜的欢心,甚至把九嶷诸峰以二妃的名字命名,《名舆胜览》说九嶷山“有朱明、石城、石楼、娥皇、舜源、女英、箫韶、桂林、杞林九峰,又有舜峰,不在九峰之内”,此虽出自后人,但足见舜妃的传说影响之深远,而对舜之二妃的祭祀必不会太迟于舜。因此,王逸以《湘君》、《湘夫人》二篇为祭祀舜之二妃,甚确。《九歌》祭仪以舜之二妃置于陪祀诸神之列,则所主祭之神只能为舜。
我们已证得《九歌》为祭祀舜而作,则“东皇太一”当为舜。可是舜何以当得“东皇太一”的名号呢?下面就对此名号稍加考辨。
其中“太一”二字最为玄虚,人们殚精竭虑,多方探究,仍无法明了“太一”的神格。事实上,“太一”在汉以前从未被纳入神谱。它首先是以一个形容词而被当名词用的,表示的是“始而又始”、极致的意思,它是逻辑思维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因此与神并无关系。《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据郭沫若研究,“大”后夺去“一”字,原作“大一”(注:参见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见《青铜时代》,37页,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老子》一书中出现了不少“大”或“一”的描述,合二者为“大一”实有可能。《庄子·天下篇》有“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句,此“大一”即后之“太一”,可见“大一”之名全是老庄的发明,并非外借。“大一”演化为“太一”或“泰一”,也是人们为了求得概念更加玄妙,更加精致的结果,同样得益于哲学家们对宇宙本体的思考。《吕氏春秋·大乐》云:“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淮南子·本经训》云:“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此“太一”仍为纯思辨意义上的概念,但是在社会思辨能力还不够发达,知识分类还不够明显的情况下,过于动态的描述,以及它的广为人知,使得“太一”一词极容易被人理解为具有神格。此外,星相学家在战国秦汉时期陡然兴起,他们除了神话人物外,还将一些祭名、自然现象和哲学名词也编入星系,如“五行”、“摄提”、“五括”等等,“太一”也赫然在其间,《史记·天官书》云“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即星相学家的产物,“太一”由此而有可能成为至尊神。但此时之“太一”仍没有具体的神格,如《史记·秦本纪》载王绾等奏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此泰皇即相当于人皇,《封禅书》作“天一、地一、太一”;“天皇”、“天一”等名号显然得之于当时人的想象,并无具体神格可言,则“泰皇”、“太一”何能例外。及至汉武帝时,专制统治趋于稳定,从理论上不允许五帝并立,恰巧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史记·封禅书》)武帝依奏,太一遂成为至尊神。从当时的思维方式来看,“太一”由形容词而哲学概念、而星相、而上帝,也是“太一”本身的内涵和逻辑发展的必然,故并无人提出异议。
由此可知,《九歌》中的“太一”不可能拥有具体的神格,“太一”一词也不可能是自夏启流传下来的。“太一”被附在“东皇”之后,用的是它的“至大无外”的本意,也可以理解为“至尊”、“至上”,其实是为了尊崇、形容“东皇”的,它只有修辞上的意义,而无神话学的意义。老、庄都是楚人,故楚人对“太一”一词必是很熟悉的,后世传播者或整理者,也可能是屈原,为了突出“东皇”的地位而加上“太一”一词。所以,要了解“东皇太一”的神格,主要应考虑“东皇”二字。
舜之所以被称为“东皇”,首先就是由于舜是东夷之人而入主中原的。
《史记·五帝本纪》言舜为黄帝第九代孙,古今学者,如罗泌作《路史》、崔述作《唐虞考信录》等都辨其为非,可置之不论。从现有史料来看,可以将舜的世系追踪到虞幕,《左传·昭公八年》云:“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之以明德,置德于遂。”汉代刘耽《吕梁碑》谓“颛顼生幕,幕生穷蝉,穷蝉生敬康,敬康生乔牛,乔牛生瞽瞍”,则将颛顼视为舜祖;而《国语·鲁语上》云:“幕,能师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则以为虞幕与颛顼同时,故颛顼不可能为舜祖。有虞氏名号亦从虞幕而来,《国语·郑语》曰:“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此“听风”当是先人以风向辨时授时之意,东方季风明显,“听风”当自东方部落始,故东夷部落多有以风为图腾而姓风者。《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何光岳先生据此推断说:“所谓‘能听协风’,即能够使鸟夷各族的风部落听从指挥,则虞幕为鸟夷联盟部落酋长无疑。”(注:参见何光岳:《东夷源流史》,134页,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这是极有见地的。舜祖为东夷人,舜亦然。《孟子·离娄下》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诸冯,传说在今山东菏泽县南五十里。据刘藻《曹州府志》卷四《舆地志》记载:“姚墟在濮州东南九十里,《援神契》曰:‘舜生姚墟。’应劭曰:‘姚墟与雷泽相近,后世称为姚城。’”(注:何光岳:《东夷源流史》,167页,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濮州即今之河南濮阳,在菏泽西北不远,则姚墟即诸冯。《墨子·尚贤中》云:“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据《曹州府志》载:“雷泽城,在(濮)州东南六十里,本汉成阳故城,古之郕伯国也。”则雷泽城在诸冯之北;《清一统志》卷一四四曹州府引《水经注》云:“雷泽西南十里许有小山,孤立峻上,亭亭杰峙,谓之历山。”朱启凤作《辞通》以为服泽即孟子之负夏,因负、服同音,泽古写为,夏为之误。(注:朱起凤:《辞通》,256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负夏或为小湖,故又称夏泽,《尚书·禹贡》言“雷、夏既泽”,当是雷泽与夏泽紧连,今人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战国·齐鲁宋)》于菏泽北绘“雷夏泽”,与历山相连,当是根据以上证据。今河南省最东边与山东省交界处之虞城县,秦汉时名虞县,通常被认为是有虞氏故地,也与上所说舜之故地相近。由此可知,舜早年活动的地方集中于今山东之西部,为东夷之地,则舜为东夷之人已无可怀疑。此后舜势力渐大,迁往中原,都蒲坂,再南下,一些地名也随之而他移,给后人正确辨别舜的发祥地带来不少麻烦,如《读史方舆纪要》就误以为舜生于山西垣曲县东北五十里之诸冯山。
舜的身份既为东夷之人,其入主中原后自然受到了很多部落的强烈的抵制,其中就有鲧、共工、三苗、驩兜等,舜在铲除了敌对势力后,举用了皋陶、伯夷、夔、益等东夷族众,终于奠定了东夷在中原的统治地位。因此,属于中原部落的禹或质受命为舜作九招之祭祀礼乐时,理所当然要尊崇其为“东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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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有学者据“东皇”之方位特征,指出“东皇太一”实是春神之化身。此论不为无据,因为中国上古的节令概念实得之于季候风,亦即风向的变化,此种思维影响至为深远,后世之五行相配观念即由此而产生。因此,上古之春神通常由东方神统属或替代。如《礼记·月令》云:“孟春之月……其帝大昊,其神句芒。”大昊是东方部落或部落首领的名称,实为东方之神,《尚书大传·洪范》云:“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榑木之野,帝太皞神句芒司之。”如此,则《九歌》之“东皇”被认为是春神完全有可能。下面将对此作进一步的论证,以发凡“东皇”以及《九歌》的祭祀功能和神话学意义,并为“东皇舜说”提供更进一步的证据。
在传说中帝舜、帝喾、帝俊常常交织在一起,《山海经》特多其例,郭璞作注时就径称“俊亦舜字假借音也”,今人袁珂的《山海经校注》亦以三例以证舜即帝俊:
《大荒南经》“帝俊妻娥皇”同于舜妻娥皇,其据一也。《海内经》“帝俊生三身,三身生义均”,义均即舜子商均[《路史·后纪十一》:“女罃(女英)生义均,义均封于商,是为商均。”说虽晚出,要当亦有所本],其据二也。《大荒北经》云:“(卫)丘方圆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而舜二妃亦有关于竹之神话传说,其据三也。(注:袁珂:《山海经校注》,34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此外,郭沫若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谓帝俊之妻娥皇、羲和、常羲,即《大戴礼祀·帝系》之舜妻女匽。《列女传》之女英,“古音英常同在阳部,匽与羲仪则歌元阴阳对转,是则帝俊与帝舜写为一人。”(注: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2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而王国维则根据《山海经》所记帝俊事迹证其为帝喾,《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大荒车经》曰:“帝俊生仲容”,《南经》曰:“帝俊生季厘”,是即《左氏传》之“仲熊”、“季貍”,所谓“高辛氏之才子”也。《海内经》曰“帝俊有子八人,实始为歌舞。”即《左氏传》所谓“有才子八人”也。《大荒西经》:“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又《传记》(按:即《帝王世纪》)所云“帝喾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者是也。(注:王国维:《观堂集林》,412~413页。)
是帝俊在传说中又时常等同于帝喾。因此,帝舜在有些时候又和帝喾不能分别,如《礼记·祭法》云:“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而《国语·鲁语》则云:“殷人禘舜而祖契。”郭沫若先生又补充楚辞二例以说明帝舜为帝喾,并据上文诸说得出结论曰:“其在殷人则只知有上帝=帝俊=帝舜=帝喾=高祖夒而已。……由高祖夒一人乃化为帝俊、帝舜、帝喾三人。”(注: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226页。)
据上所论,则可判断帝舜即是帝俊或帝喾。然而奇怪的是,它的反证同时也存在,就是说也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认定此三者并非一人,如徐旭生先生作《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就仍举《山海经》之例以证其非,同样使人信服。(注: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67~72页。)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舜并不就是帝俊或帝喾,三者各有其人,但舜在传说中却经常地、部分地和后二者相混,而这一现象显然不是偶然的,其中有着某种内在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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