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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香草美人”与“发愤抒情”的怨刺传统

楚辞,尤其是《离骚》,在很多情况下,又被人们认为是政治抒情诗,认为这些诗歌具有浓烈的社会意识和社会功能,并且完整地显示了屈原作为一个忠臣的理想人格。而所有这一切的核心就是楚辞中的讽谏。司马迁所谓“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自怨生者,刺也。怨刺是儒家诗论的主要标准,历代诗论家都认为楚辞完美地体现了儒家诗论的这一核心思想。


准确地说来,这是楚辞被接受的意义,是经过后世楚辞学者对楚辞的部分内容进行选择、加工后所显现的意义。我们在前文论述王逸等的楚辞研究时已经部分地涉及这个问题。但显然,后世学者们绝不可能凭空捏造,在楚辞中一定有这方面的基础。不仅如此,它还必须能够提供出《诗经》中所没有的东西,对《诗经》“怨刺”作出补充,这才能对中国传统文学发展的社会性倾向产生巨大的影响。本书认为,楚辞中的政治抒情是在仪式过程中进行的,它所显示的“香草美人”原型同时又具有明显的象征性,与主人公的政治抒情在形式上巧妙地契合在一起,这些,构成了楚辞政治抒情的主要特色;而由此生发、确立的合理性原则,则奠定了楚辞中政治批判内容在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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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人的批判意识得到了天道观和历史理性的双重保证。在刚刚从原始文化中走出的理性文明的初期,还保存着对天地鬼神的敬畏之情,君王尚能自觉地接受天地鬼神和巫职人员的约束和监督。于是,“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国语·周语上》),因为诗乐等在当时还很神圣,瞽史等也还保留着某种宗教特权,因此,是有权对君王纠正补蔽的。到了春秋时期,士大夫们进一步从理论上把“天道”和“德”、“民”等联系在一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下》引《尚书·太誓》),天最高,民次之,君最下。天执有“福善祸淫”的赏罚大权,而赏罚的标准却在“民”。在这种理论前提下,士大夫作为民之一员,可以代天立言,可以直接就君王本身的品德、政令等进行批判,而不必通过“诗乐”等隐晦的形式晓谕君王。天的赏罚当然靠不住,但“天、民、君”的理论却确立了士大夫的批判权力,并造就了一大批敢于抗颜犯上的士大夫。如师旷评论“卫人出其君”说:“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左传·襄公十四年》)晏婴对昏君之死也毫不同情,反而指责道:“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而到春秋末期,诸侯纷纷以争霸为事,天道崩颓,再也无能力监督那些或大或小的君王了,再也无法承担主持社会公正的大任了。于是有识之士把希望寄托在历史身上。孔子是复兴史家的第一人,《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其中“吾道不行”之道,事实上是先秦“天道”的人事化、具体化。孔子西狩而获麟,曰“吾道穷矣”,并叹“知我者其天乎”,可见孔子感叹的正是天道的衰落。因此,只能从历史事功成败中,特别是从败亡的事例中寻找足以警惧君王的历史规律,并凭此“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在历史理性的大旗下,展开批判和监督的权力。《春秋》虽被公羊家一再神化,但其批判的锋芒确乎已不再那么锋利了。


“天道”在战国时期被“士道”所代替,昔日温文尔雅的士大夫已经被纵横捭阖的策士排挤到角落,崇武尚谋成了时代风气。君王们无不倚重策士,士人的地位空前提高。如余英时先生在他的《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所论:“当时君主对少数知识分子的前辈领袖是以师礼事之,其次平辈而声誉卓著的以友处之,至于一般有学问知识的人则用之为臣。”(注:余英时:《土与中国文化》,10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这种分别在战国史上是到处都可以得到印证的。例如当时君主礼贤之最著者有魏文侯和鲁缪公。魏文侯对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人皆师之,对吴起、李克、乐羊、西门豹、屈侯鲋五人则皆臣之。(见《史记·魏世家》)……鲁缪公欲以子思为友,子思不悦,坚持居于师位。(《孟子·万章下》)策士们或以道义,或以权谋侍奉君王,然一言不合,掉臂而去,更无庸说批评、指责了,放言谠论简直是无所顾忌。


然而到了西汉,国家一统,策士无用武之地,孔子的以史讽世的精神,在司马迁的《史记》之后就画上了句号。先秦的天道观已经被“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所代替,这其中最起关键作用的当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天人三策》。它虽然也承认“天立王以为民也”,但事实上经董仲舒所改造的天人关系的真正目的在于“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天、民、君的顺序转为天、君、民的顺序,认为君王只向天负责,而士大夫作为民则要自觉地屈服于君的淫威。民本于是成了君本,也就是拱手把批判的权力奉送给难以为凭的“天”了。但天和君的关系又如何呢?当时有三条理论说明这一关系:一是“新王受命”说。当今皇帝作为天子有着天然的正确性,因为他是上帝的选民。二是“灾异谴告”说。董仲舒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汉书·董仲舒传》)天从一个严厉的监督者,变成了一个仁慈的守护者。最后一个是“天人感应”说。人君的刑政、活动要符合四时五行的秩序,这就使天和人君的关系的范围大大扩展了,从而冲淡了赏罚的意义。掌握着赏罚大权的“天”已经远离了人民而和君王站在一起了,汉代的士大夫已经丧失了批判的权力。皇帝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有通过上天的温柔的谴告才能得到评价,士大夫能做的,最多不过是向皇帝指出某些灾异现象,至于最后的结论,要由皇帝的罪己诏书才能做出。臣下是不能随意解释的,否则就是“刺讥”。董仲舒自己就因为要解释高庙之灾而下吏,险些掉了脑袋。这一情形使人想起商鞅是怎样困厄在自己制定的法律之下的。“天人感应”的本来目的也许是为了使君王有所惧怕,但它终究是为大一统集权进行辩护的,士大夫正是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慢慢地屈服于君王的至上权势,被剥夺了自己应有的批判的权力。


汉武帝罢黜了百家之言,一时以言论获罪者甚多,只留下了软弱得无力与君权抗衡的儒家。公羊家竖立起的道统又葬送在公羊家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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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究竟该由谁,又该如何来制约那可怕的君权呢?司马迁以史官的身份作出了最后的抗争,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此后的史官和其他儒者一样,沦为“具官待问”的境地。依靠某种职业阶层或稳固的政治思想来制约君权已经是一种空想,但文人们又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被人视为“小道”的文学,期望它能承担起这一社会政治责任。《诗大序》所倡导的“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就成了诗人们所持奉的圭臬,它也是文人社会责任感的最后依托。


可是,《诗经》在汉代是立于学官的神圣的经典,它不但高高在上,而且被经师们解释得支离破碎,所以对其进行模仿是难以想象的。更重要的是,《诗经》的背后缺少一个人格完整的主人公,缺少一个具体可感的事实和行为,所以它的感染力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它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局限在理论方面。而楚辞不同,它不但是具体的、富有感染力的,同时,它自一开始,从宋玉、景差、唐勒之徒,直到贾谊、扬雄等,就形成了一个学习继承的传统,使辞赋在汉代变得蔚为大观。虽然宋玉以及后世的辞赋家们偏离了屈原“发愤抒情”的旨意,走上了劝百讽一的歧途,但他们在主观上还是知道辞赋应该表达讽谏的内容。因此,当人们从《诗大序》中接受了“美刺”理论,从《诗经》中感受到了某种现实精神和责任感时,他们心中所存的楷模却是屈原和他的楚辞。


下面我们就从楚辞本身着眼,来看看它在哪些方面,在何种程度上支持了儒家的“美刺”理论。


我们知道在社会现实之中,屈原曾满腔热忱地投身到国家政治之中,却受到来自楚王和同僚的阻碍,不但身遭贬谪、流放,他的远大理想和政治才干也由此而付之东流。突然之间,他由人生的顶峰被推入了一个绝望的深渊,他的愤懑和怨恨也达到了极点。屈原身处楚国,又是战国时期,因此他没有必要隐藏或软化自己的激愤,使它温柔敦厚起来,他的悲愤在诗歌中表现得还是很明显的。但可能是由于如下的原因,使得屈原并没有走到楚王的对立面:一是屈原毕竟还没有对楚王彻底绝望,他一再列举历史上君臣相得的事,来说明这一点。二可能是仪式的限制,当他进入宗教仪式之中,把裁决的大权交给神灵之时,他只要在虔敬的心境下,把事实和自己内心的悲哀陈述给神灵即可,而不必站出来过多地指责楚王,那是神灵的事。但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把屈原理解为儒家诗教的忠实信徒是错误的,屈原并没有敛藏自己的批判精神。


那么,屈原的批判,或者说怨刺表现了什么特点呢?


首先,屈原的怨刺是在神灵的名义下进行的。当屈原被从现实世界粗暴地抛了出来后,他无可哭诉,只能求助于神灵,循着楚文化的旧路,遁入祭祀之中。《离骚》开头就表明,屈原此次祭祀(或模仿祭祀)祝融的目的,就在于求得楚族祖神为自己“正则”,为自己在现实中的所作所为确认价值,因此他说:“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在此前提下,屈原陈述了楚王的失信、固执和藏污纳垢,指责了群小的“兴心嫉妒”、变节等等。这一次的“求正”犹未能尽泄心中之愤,于是屈原又请出另一位神灵--南楚地方大神舜:“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凭着舜的公正和神明,屈原展开了对楚王的批判:“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认为楚王没能循正道而行,误陷忠臣。


由于这些怨刺和批判都是在仪式中、在神灵的名义下进行的,而人们又相信神灵是公正的,所以这种批判就具有了一种超越性--对现实君权的超越。这种超越使屈原避免了汉代士人的尴尬处境,可以不必对君权小心翼翼,左右避让。可以说,屈原的批判在某种程度上复兴了早期儒家所推崇的天道批判,但在楚辞中,这种“天”更加具体化、人格化,因此它也更加亲切、更加值得信赖。此外,由于屈原身处仪式情境之中,宗教情感和仪式形式不仅缓释了屈原的现实压力,还能使屈原体验到神圣,对神圣的体验就是部分地把握了神权,人们对巫职身份的敬意说明了这一点。那么,屈原在人神合一的恍惚之境中所进行的批判,更具有天然的权威,理直气壮。总之,是仪式和神的力量使屈原摆脱了君臣关系的束缚,使得批判能够顺利而有效地进行。神权使君臣显得渺小,从而也就赋予了对君王进行批判的一种天然的合理性,赋予了臣下对君王进行批判的神圣权力。天、神在汉代具有相当的威力,尤其是在谶纬之学兴起后,在东汉初期,更是如此。所以楚辞的批判比《诗经》的批判更有根据。《离骚》中所陈述的历史事实是作为天意公正的证明,历史理性被纳入神性之中。这是对先秦文人批判意识的全面复兴,因为历史理性和神性的融合更易被社会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