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对于佛性的有关论述已经可以看出,大乘佛教已不像原始佛教那样把灰身灭智、了脱生死作为修行的最终目标,而是以反本归极、体证佛性为旨趣。这种变化使得大乘佛教已不像原始佛教那样强调累劫修行,而是更注重般若智慧和顿悟见性。
就中国佛教说,自魏晋南北朝之后,占主导地位的是大乘佛教。与之相应,中国佛教的各宗各派在修行方法上虽然不全然否定“渐修”,但从总体上说,多是以顿悟为极致。笔者以为,这种看法大概不至于遭到非议。
以中国佛教史的事实为例。中国佛教发展史上的一位关键人物是竺道生。竺道生的佛教思想大要有二:一是主“众生有性”,二是倡顿悟成佛。
竺道生的“顿悟”,史上亦称“大顿悟”,借以区分之前支、安二法师的“小顿悟”。“小顿悟”的基本观点是主张前六地非悟真性,至七地始悟无生;七地虽悟无生,但功行未满,尚未究竟证体,仍需进修八、九、十三地方能最后证体。[1]而竺道生的“大顿悟”则认为,十住之内,无悟道之可能,皆是大梦之境;十住后之“金刚心”,方能豁然大悟,把一切结惑断得干干净净。慧达《肇论疏》述竺道生的顿悟义曰:
两顿悟者,两解不同。第一竺道生法师大顿悟云,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二之理。理智恚释,谓之顿悟。
《大般涅槃经集解》卷一也引竺道生序文之言曰:
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则无差,悟岂容易?不易之体,为湛然常照,但从迷乖本,事未在我耳。
此谓竺道生以法性理体,本有无差,涅槃佛性,湛然常照,以能悟之智,符不二之理,故为顿悟。理既不可分,故悟则全悟,不容阶级。
在《妙法莲华经注》中,竺道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既得无生,则无须再进修三地:
得无生法忍,实悟之徒,岂须言哉!……夫未见理时,必须言津,既见于理,何用言为?其犹筌蹄以求鱼兔,鱼兔既获,筌蹄何施?
意谓既得无生,则超乎言象,此犹鱼兔既得,筌蹄可弃。如果于七住已得无生,后又需进修,此则守指忘月,得筌忘鱼。竺道生的这种思想,他还有一个更明确的表述,曰:
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亡;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亡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高僧传·竺道生传》)
可见,道生之学,贵在“得意”,而意之可得者,舍“顿悟”别无他途。
据史料记载,自竺道生倡理超象外、顿悟成佛后,时人多“推服之”,《续高僧传》载僧旻的话说:“宋时重道生,顿悟以通经。”可见,道生之顿悟说在南北朝时已成为时代之风尚。
竺道生后,弘扬“顿悟”说最力者,是南朝刘宋时的谢灵运。
谢灵运著有《与诸道人辩宗论》一文,对道生之顿悟义极表推赞,而其特点是糅合孔、释。他说:
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方应渐悟。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释教认为成佛虽遥,然渐修积学可以达到,故“闭其顿了,开其渐悟”;儒学则认为圣人很难通过学习而成,即使如颜子也只是“殆庶”,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今有新论道士(即竺道生),立“不容阶级”之说,反对渐修积学,私下以为此说为是。盖释氏虽有渐悟之谈,然其有能至之旨,今可取其能至而弃其渐悟;孔门虽有“殆庶”之言,然其又有“一极”之论,今亦可去其“殆庶”而取其“一极”。如此折中而言,则既可成佛,又非渐悟,合而言之,则是顿悟成佛。
谢灵运对竺道生顿悟说的申述与发挥,还表现在他对诸道人的答辩中。在答僧维“若资无以尽有者,焉得不之渐悟”之问时,谢灵运说:
夫累既未尽,无不可得;尽累之弊,始可得无耳。累尽则无,诚如符契,将除其累,要须谤教。在有之时,学而非悟,悟在有表,托学以至。但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矣。(《与诸道人辩宗论》)
此谓累未尽,不可得“无”;累尽之后,“无”乃可得。故悟在“有表”。“有表”者,道生“象外”之谓也,亦即得忘象之义,故说“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
针对“悟在有表”的“象外”之论,僧维再问:若“涉学希宗,当日进其明”,“若日进其明者,得非渐悟乎”?谢灵运答道:
夫明非渐至,信由教发。何以言之?由教而信,则有日进之功;非渐所明,则无入照之分。然向道善心起,损累出垢伏。……非心本无累。至夫一悟,万滞同尽耳。(《与诸道人辩宗论》)此谓由教而信,乃有日进之功,但悟理得意,非渐修能至。由教日进之功,虽可损垢伏累,然这仅谓之学;只有“万滞同尽”,乃可谓悟。此与道生之“见解名悟,闻解名信”的思想是相通的。
在三答僧维问中,谢灵运进一步阐发了学者为渐、为假、为权,悟者为顿、为真、为常、为智、为见理的思想。僧慧问真假二智何异?谢灵运答道:
假知者累伏,故理暂为用;用暂在理,不恒其知。真知者照寂,故理常为用;用常在理,故永为真知。(同上)
此谓假知乃是伏累,寂照方为真知。当慧更问:理在心,累亦在心,将何去之?谢答道:
累起因心,心触成累。累恒触者心日昏,教为用者心日伏。伏累弥久,至于灭累,然灭之时在累伏之后也。(同上)
这是说信修仅是伏累,悟理为灭累。
那么,伏累、灭累又有什么区别呢?谢灵运说:
伏累、灭累,貌同实异,不可不察。灭累之体,物我同忘,有无一观。伏累之伏,他己异情,空实殊见。殊实空、异己他者,入于滞矣。一有无,同物我者,出乎照也。(同上)
此谓伏累有物我、己他之分,空实、有无之殊,入于滞碍,故非真悟;灭累乃达物我同忘、有无并观之境界,故滞同尽,乃真悟也。这个思想与道生以见不二之理为顿悟相类。
谢灵运之顿悟说,虽然在具体表述上与竺道生的说法不无差别,但就其理论根据说,则与竺道生一脉相承。其与诸道人的往复论难,千言万语在说明闻教信修可由积学渐悟,但悟理须在“有表”,得意则应在“象外”,此实道生“入理言息”、“得意忘象”之再唱。
竺道生倡导的“顿悟”思想,经谢灵运的大力阐发、弘扬之后,在南北朝佛教界的影响进一步扩大。虽然当时也有一些僧人对此说颇持异议[2],但由于顿悟之修行方法毕竟是大乘佛教反本归极、体证佛性的终极法门,因此,总体来说,仍日渐受到佛教界的重视。进入隋唐之后,这种倾向就愈发明显。
隋唐佛教主要是宗派佛教。由于隋唐佛教之各宗对佛教学说多持兼融汇合的态度,故其时之顿、渐两种修行方法,不像南北朝时那样处于相互对立的两端,而是往往通过判教,把顿、渐两种思想纳入同一学说体系中;但二者的地位并非完全平等,而是有高低深浅之分。一般来说,都是以顿悟为深、为实、为了义,而以渐悟为浅、为权、为方便说。天台是这样,华严亦然。
天台有“化法四教”和“化仪四教”之分。其中“化仪四教”是以众生之机缘不一,从形式上分全部佛说为“渐、顿、秘密、不定”四种。所谓“渐”者,则是次第行、次第学、次第入道;所谓顿,即从初发心,即坐道场。《摩诃止观》谓天台传南岳三种止观:一渐次,二不定,三圆顿。“渐则初浅后深,如彼登梯”,“圆顿初后不二,如通者腾空”。从天台智者的思想看,在此三种止观中,他以圆顿为究竟;但亦不全然废弃渐悟,而是主张大小渐顿相资为用。当有人问及如何相资为用时,他说:
小闻于大,耻小而慕大,是为顿资小;佛命善吉转教,大益菩萨,是为渐资顿。(《法华玄义》,卷二上)
若带小明大,是渐顿相资,若会小归大,是顿渐泯合。(同上)当知即顿而渐,即渐而顿。(同上)
华严宗吸取了天台的判教学说,以法分五教,曰“小乘教”、“大乘始教”、“终教”、“顿教”、“圆教”。法藏有时又把中间三教更分为渐、顿二教。从法藏对于渐、顿二教位次的安排看,他无疑视顿教比渐教高出一头。澄观也有同样的思想,他在《大华严经略策》中说:
夫教有浅深,根有胜劣。从微至著,渐教诱于劣机。初心顿圆,圆教披于上士,即圆信圆解,万行圆修,顿悟顿成,万德圆备。
可见,澄观也把渐教视作诱于劣根之浅教,而视圆教为极致,这与法藏于顿后更立一圆的思想是一致的。
如果说,天台、华严二宗虽然把“顿”视为比“渐”更究竟之法门,但尚未把它作为创宗判教的唯一标准;那么,到了禅宗(特别是慧能南宗),顿悟见性、顿悟成佛的思想则成了创宗立论之纲骨。
慧能之重顿悟,《坛经》言之凿凿,俯拾皆是,自无须一一赘述。这里简撮几条,以窥大概。他说:
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
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大悟,顿见真如本性,是故将此教流行后代,会学道者顿悟菩提,令自本性顿悟。
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
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慧能这里所说的“顿悟”,较之以前所说的“顿悟”更进一步。如果说,以前佛教界所说的顿悟尚需以渐修为基础;那么,到了慧能,其顿悟说则可以不假修习,当下大悟,立地成佛。此种不假修习,当下大悟的修行方法经慧能倡导之后,就成为禅宗的一个基本原则。慧能后学多循此路而行,且越走越远。慧能的嫡传弟子神会曾以“利剑斩束丝”比喻以顿悟断除一切烦恼业障,并以顿、渐为标尺,把以神秀为代表之北宗推到“旁门”之地位。此后马祖门下的慧海和怀海的弟子希运更把顿悟思想推到了极致,视之为“唯一法门”。慧海曰:“唯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顿悟入道要门论》)希运更说,历世苦修,“只是历劫枉受辛苦耳”(《筠州黄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纵使三祇精进修行,历诸地位,及一念证时,只证元来是佛,向上更不添一物”(同上)。提倡“直下便是,运念即乖,然后为本佛”(同上),“直下顿了,自心本来是佛,无一法可得,无一行可修,此是真如佛”(同上)。
总之,中国佛教自竺道生之后,“顿悟”的修行方法一直为佛教界所注重,虽然多数思想家并不主张完全废弃“渐悟”、“渐修”,但一般地总是以“顿悟”为究竟、为极致,把“顿悟”摆在比“渐修”更高的地位。这里人们碰到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佛教会把“顿悟”作为一种更根本的修行方法?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联系到中国佛教的基本思维模式,即本体论的思维模式问题。
从理论上说,“顿悟”的修行方法是与特定的思维模式相对应的。换句话说,当佛教发展到以本体论为一种最根本的思维模式后,其修行方法必定要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因为“本体”之为物,是“无声无臭”、“无形无象”的,它不同于某种有形有象的“实体”。如果说实体可以由“部分”相加而成,那么,再多的“部分”相加也不能构成“本体”。因此,对于本体的把握,不可能通过积累“部分”的认识来实现。用佛教的术语说,要“得本称性”、“反本归极”,唯有“顿悟”,不能“渐修”。诚然,大乘佛教并没有完全否定“渐修”,但是这种“渐修”只能为“顿悟”创造条件,奠定基础。用竺道生的话说,只是“资彼之知”,虽不无“日进之功”,然最终目标之实现,则非“顿悟”不可。因此,大乘佛教多以“顿悟”为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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