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其人其学与佛学的关系,以往不曾为人们所重视,实际上,邵雍其学在许多方面与佛学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邵雍之学的最大特征是“先天象数学”。这种“象数学”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神秘的创世说,讲的是先天地存在并创造万物的原理。这种象数学从天地万物的生成演化谈起,进而论及人。他首先描绘这样一幅宇宙万物的生成演化图:太极(或曰“道”,或曰“心”)一也,不动;其后动而生天,静而生地;天分阴阳,地分柔刚;阴阳又分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即日、月、星、辰),叫天之四象;柔刚又分太柔、太刚、少柔、少刚(即水、火、土、石),叫地之四象。由日、月、星、辰而有寒、暑、昼、夜之变化,由水、火、土、石而有风、雷、雨、露之现象,再由八者错综变化而生万事万物。在这幅宇宙生化图中,人处于什么位置呢?邵雍说:“夫人者,天地万物之秀气也”,“人兼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观物外篇》)。他还进一步指出,人也是由道派生的:
天地尚就是道而生,况其人物乎。人者,物之灵者也。物之灵未若人之灵,物尚是由道而生,又况人灵于物者乎。(《观物内篇》)
这是说,世间的一切事物乃至于天地,都是由“道”派生的,人为万物之最灵者,当然也是由“道”派生出来的。人不但是“道”派生出来的,而且因其是“得天地万物之秀气”者,因此,人还能兼乎万物。因为相对于物之声色气味言,人有耳目口鼻,而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听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也;耳目口鼻者,万人之用也”,“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备”(同上),因此,“万物于人一身,反观莫不全备”(《伊川击壤集》,卷六)。
邵子“万物之性备于人”的思想,就其思想渊源说,部分来自孟子;但是从邵雍整个思想体系看,这种人备万物之性的人性理论,则是深受隋唐佛教佛性本体论思想的影响。且不论其所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备”的说法是从“体”之与“用”的角度去谈论“道”、“万物”与“人”的相互关系,在以下的许多论述中,人们更可以看到邵子之学的佛教本体论色彩。
邵雍十分赞赏《中庸》之“可以与天地参”和庄子“万物一体”的思想,他对这两种思想的态度与对孟子“万物备于我”的态度一样,既是借它来阐发自己的“道本体”、“人性本体”思想,又是利用这种思想为自己“道本体”、“人性本体”的思想做注脚。而最能体现邵雍“道本体”、“人性本体”思想的,是他在《观物吟》中所吟的一首诗。诗云:
一物其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
能知万物备于我,肯把三才别立根。(《伊川击壤集》,卷四)
这种“一身还有一乾坤”的思想,与华严宗的“毛孔现大千”、“须弥纳芥子”的思想,又何其相似乃尔!如果说华严宗借助“一真法界”之本体,使得世间万物都“一即一切”、“一金狮子毛即是金狮子”、“檐即是屋”,那么,邵雍之“一身”假若不是“道本体”、“人性本体”的体现,它又何以能“还有一乾坤”呢?!
在《观物篇》中,邵雍对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时所说的“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1]一说大加赞扬,曰:“此尽己之性能尽物之性也,非鱼则然也,天下之物皆然也。若庄子者,可谓善通物矣。”邵雍在这里所赞赏的是庄子人鱼相通、万物一体的思想。在他看来,万物都是源于天地之道的,人虽为万物之灵,但他仍是天道本体的一个体现,因此,人之与鱼、与物皆有相通之处。
邵雍基于天道本体的人、物相通思想,还体现在其“观物”说上。在邵雍看来,就人与万物的相互关系言,人能知天地万物之道,故万物之道尽于人,人虽是万物中之一物,却能“当非物之物”。人又可进一步分为凡夫与圣人,如果说凡夫作为“人”,也都能“当非物之物”,那么,“圣人”则不但能“当非物之物”,而且能“当非人之人”。所谓“当非人之人”,亦即能以一人摄一切人,能以一心观万心,能以一世观万世;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能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人物,通照人事;能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圣人”何以能如此神通广大呢?邵雍认为,这是由于圣人善于“观物”。所谓善于“观物”,非观之以“目”,而是观之以“心”;非观之以“心”,而是观之以“理”。他说:
以目观物,见物之形;以心观物,见物之情;以理观物,见物之性。(《观物内篇》)
“以理观物”,在邵雍的学说中有时也称为“以物观物”、“能反观”。也就是说,圣人所以能以一人“当兆人之人”,能以一心观万心,以一世观万世,能口代天言,心代天意,就在于他能领悟到“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性备于身”的道理。更进一步说,由于“我”与天地万物都是天道本体的体现,二者同“理”同“性”,因此,“以理观物”,能“见物之性”。这里,人们可以看到,邵雍的“观物”说,就其思维模式说,乃是以本体论的思想作为理论依据的,而正如前面所一再指出的,中国古代本体论的思维模式,在相当程度上是来自佛教的。
此外,在修养理论上,邵雍之学受佛教修行理论的影响更为明显。
借助“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性备于身”的理论打通天人物我之后,邵雍又把这种天道、人性互为表里的思想贯彻到道德修养论上。
邵雍认为,既然天人是互为表里的,人性天道是相通的,天有阴阳之分,人自然有邪正之别。人之邪正,不但根源于“天”,而且是“系乎于上”的:上好德则民正,上好佞则民用邪。但这又不等于说,圣君之世无小人,庸君之世无君子,而仅仅是圣君之世难为小人,因此君子多,庸君之世难为君子,因此小人多。邵雍通过回顾历史认为,总体来说,历史上治世少而乱世多,君子少而小人多。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阳一而阴二。当他面对现实时,也认为当时“天下为善者少,而为害者多,造危者众,而持危者寡”。他以“畎亩”志士自居,把自己的著作集称为“击壤集”。
主张“击壤”,说明邵雍虽认为人类社会的道德风尚是每况愈下的,但这不等于说人们对于这种状况是无可奈何的,他主张通过道德教化来移风易俗、变化民情。在《观物内篇》中,邵雍认为,民情虽劣,但只要教之、化之,“民之情始可以一变矣。苟有命世之人,继世而兴焉,则民虽如夷狄,三变而帝道可举矣”。看来,邵雍对于道德教化是寄予希望和充满信心的,不但充满信心,而且还提出了一套修养理论。
邵雍的修养理论要而言之,其端有二:一曰“养心”,二曰“慎独”。先看其“养心”说。
邵雍认为,一个人要没有“口过”,这比较容易;若要没有“身过”,就比较难了;但是最难的还在于没有“心过”。如果能做到“心已无过”,那还何难之有呢?圣人所以能立于无过之地,关键就在于他们“善事于心者也”(《观物内篇》)。因此,在道德修养问题上,与其言之于口,莫若行之于身;与其行之于身,莫若尽之于心。因为,“言之于口,人得而闻之;行之于身,人得而见之;尽之于心,神得而知之。人犹不可欺,何况神明呢!是知无愧于口,莫若无愧于身;无愧于身,莫若无愧于心”(《观物外篇》)。因此,修行之大者,莫过于“养心”。
“养心”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应该怎样“养心”呢?邵雍说:
为学养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则无所不通。天地之道直由己,当以直求之,若用智数,由径以求之,是屈天地徇人欲也,不亦难乎。(同上)
这里,邵雍提出了几条原则:一是“去利欲”,二是“由直道”,三是“任至诚”。“去利欲”好理解,即人们不要为眼前的私利物欲所迷惑,而产生各种邪念恶意;“由直道”即指人的本性得之于“天”、得之于“道”,本自具足,人们的道德修养,实无须舍近求远,离开自身心性,而往东往西,四处寻觅,只要径直体认自己的天赋本性,就可以达到与“道”合一,就能成贤做圣了。他有一首《乾坤吟》,对这种修养做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概括,诗云:
道不远于人,乾坤只在身。
谁能天地外,别去觅乾坤。(《伊川击壤集·乾坤吟》)
邵雍的这种修养理论,与禅宗的修行理论不但思想相近,而且字眼亦类。禅宗创始人慧能在《坛经》中一再强调:“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眼前。”“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从自心中顿现真如本性。”
邵子之学受佛教的影响,还表现在他对“心”的理解上。在邵雍的著作中,“心”的含义比较含混,它有时指当下现实之人心,有时又与“太极”、“道”等同起来。邵雍其“心”的这种双重属性,与隋唐时期的天台、华严、禅宗所说之“心”,有时指抽象本体的“真心”,有时又指“当下现实之人心”,有相似、相通之处。
指出邵雍“心”的二重性,目的有二:一是说明邵雍的“心”深受隋唐佛教的影响;二是说明邵雍所谓的“养心”说,既有“去利欲”,通过修心养性达到“心无过”的境界,又有“由直道”,直接体认“心即太极”、“心即道”,心中自有天赋善性,人们可以通过“养心”,进而达到心与道合、成贤做圣的意义。而这种“由直道”、“体认自心”的“养心”说,也与隋唐佛性理论的注重心性,强调“反观自性”、“反照心源”的思想很相近。
邵雍“养心”说的第三条原则是“任至诚”。所谓“任至诚”,有点类似《中庸》所说的“自明诚”。对于《中庸》的“自明诚”和“自诚明”,邵雍有自己的解释。他说:
资性,得之天也;学问,得之人也。资性由内出者也,学问由外入者也。自诚明,性也;自明诚,学也。(《伊川击壤集·心学》)
这是说,所谓“自诚明”,这是尽性的事;所谓“自明诚”,则须从学问理会,然后推达于天性。邵雍所说的“任至诚”,亦即从学问理会,从己心推达于天性。邵子认为,“先天之学主乎诚,至诚可以神通明,不诚则不可以得道”(同上)。也就是说,至理之学,必须达到与天性合一,与道合一。“养心”必须养到从自心直接体认天赋本性,推到天地之道,这样才能达到与神通明,无所不通。邵雍这种由己心直接体认天赋本性、天地之道的修养方法,明显地带有佛教体证佛性、返归本体的印痕。
邵子修养理论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慎独”。
“慎独”与“养心”有密切的联系。在一定意义上说,“慎独”是“养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邵雍的“慎独”说又有其独特之处,因此,有必要单独予以论述。
邵子的“慎独”说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论之上的,即人之善恶,见之于言行,人始得知之;但是,当一个人心中萌发善恶之念时,鬼神则已经知了,因此,君子必须“慎独”。(详见《观物外篇》)他有一首《推诚吟》,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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