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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对“顿悟”、“体证”的哲学诠释[1]

“悟”,按佛教的说法,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即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与语言文字是格格不入的,所谓“以心传心,不落言诠”者是,禅宗之祖师更以“说似一物即不中”把人们的口给堵住了。


大乘佛教虽然从第一义谛的角度提倡“文殊绝言,净名杜口”,但是,佛法之弘传又离不开文传口宣,为此禅宗有了“第二峰头,略容话会”的方便说法。此一方便说法为后人对佛教义理(诸如“悟”的修行方法等)进行研讨打开了方便之门。这里也站在“第二峰头”,对“悟”做一些哲理上的思考——当然这也许只是“方便说”,而非“究竟义”。


“悟”是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的一个基本思想,诸如“大彻大悟”、“顿悟见性”等等。中国佛教自晋宋之后就十分重视“顿悟”法门,例如,相传为僧肇所著的《涅槃无名论》就有这样一句话:“心不体则已,体应穷微。而曰体而未尽,是所未悟也。”这是站在“顿悟”的立场以驳斥“渐悟”,意为对于本体之悟,不悟则已,既悟则属全体,不可能这次悟此部分,下次悟另一部分。此外,晋宋之际的竺道生更注重“顿悟”在修行中的地位,他所提倡的“顿悟成佛”说,在中国佛教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竺道生素以“反本称性”、“得本自然”为佛,并且认为此“本”乃是一纯全之理体,是一而不二的,故体悟此本体的智慧也不容有阶级次第之分,而应“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亦即唯有顿悟,才能成佛。隋唐宗派佛教出现后,此种注重“顿悟”的倾向愈演愈烈,天台、华严二宗在其判教学说中都把“顿悟”摆在最高的地位;至于禅宗,更视“顿悟”为“唯一法门”,指出唯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更为可喜的是,不少佛教思想家还对大乘佛教之达到最高境界何以要采用“顿悟”的方法而不是“渐修”的方法,有过许多颇为深刻的论述,例如,竺道生的“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从理论上说明了对于不可分的“理体”何以要采用“顿悟”的修行方法。


儒家思想的最大学问是天人之学,传统儒学一直是在“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维模式下思考人伦道德问题的,即认为人们通过修养心性、完善人格,最后达到与天道合一的境界。而心性究竟应该如何修养,人格应该如何完善,才能最后达到与天道合一的境界呢?自思孟以降,传统儒家所遵循的都是“尽心、知性则知天”的思想路数。由于“天命之谓性”是儒家主流学派思孟一系的一个基本原则,因此上达天道一直是儒家思想的最高目标。“心”如何“尽”?“性”如何“知”?“天道”又如何上达?这里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如何理解和界定“天道”。如果说先秦儒家更多是从“道德本源”的角度去理解“天道”的话,那么,到宋明“新儒学”,“天道”、“天理”就在相当程度上被本体化了。对于这样一个无形无象而又是人伦道德之本源或本体的天道,儒家选择的一个最基本的方法是“体认”。何谓“体认”?如何“体认”?对此,先秦儒家似语焉不详,倒是宋明新儒家对此做了进一步的发挥。朱熹认为,性即心中之理,“尽心知性”即尽心知理,“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在朱熹的学说中,“理”与“天理”、“天道”是相通的,因而,能“极其心之全体”,也就能知“天理”而合于“天道”了。对于这种修行或者说思维方法,朱熹有段话可说是一个绝妙的注脚,他说:“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补格物传》)亦即其所明者,乃“心之全体大用”,而非心之某个部分或方面。既是“全体”,其方法当然只能是那种突发式的“豁然贯通”和整体性的“体认”。至于陆王心学,由于其“心”与“天理”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此,“发明本心”、“致良知”更是其最基本的修行方法,所谓“本体功夫,一悟尽透”则是这种注重“顿悟”、“体证”修行方法的点睛之笔。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注重这种突发性、整体性思维方法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流派,就是道家。道家哲学的最高范畴是“道”,其认识论的最高境界就是对“道”的把握。道家的“道”的最大特点是“惟恍惟惚”、“窈兮冥兮”,“绵绵若存”而可为“天地根”。也就是说,此“道”虽无形无相,但却无所不在,是一个“惟恍惟惚”的“混沌”,一个无所不包的“大全”。对于这样一个“大全”的认识和把握,最好的方法,老子认为是“心斋”、“坐忘”、“静观玄览”。所谓“心斋”、“坐忘”,即摒弃感官,停止理性思想,以冥冥之心直接感知宇宙,体悟大道,与道合一;所谓“玄览”,河上公注曰:“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亦即摒弃一切感性经验,杜绝一切知识、学问,而纯靠神秘的直观、体会。从理论上说,老子这种认识方法与其所要认识的对象是相一致的——因为对于既“窈兮冥兮”又“可以为天下母”,既“窈兮冥兮”又可以为“天地根”之“道”的认识和把握,舍直观、体会并没有更好的方法。


纵观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上这些有关“顿悟”、“体证”、“玄览”的思想,人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现象,即当他们所要认识或把握的对象是那种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包的“本体”、“大全”时,就不能不采用“悟”或“体证”的思维方式。至于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在的、必然的联系,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这里碰到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当人们把“本体”、“大全”作为自己的认识对象时,就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顿悟”的思维方式,或曰修行方法?第二,这种“顿悟”的思维方式(或曰修行方法)能否认识或把握对象?要回答这些问题,首先自然得搞清楚这种思维方式及其所认识之对象的各自特点。


所谓“顿悟”、“体证”的修行方法或曰思维方式,其最大的特点,第一是认识产生的突发性和思维过程的跳跃性,第二是对于对象把握的直接性和整体性,第三是认识过程的非逻辑性。


所谓认识产生的突发性和思维过程的跳跃性,如果用哲学语言说,有点类似于哲学书里所说的思想过程的“飞跃”,或曰渐进过程的“中断”。当事物(包括思想)发展到一定程度或阶段时,当其“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必然会迎来一次质的“飞跃”。这种质的“飞跃”,是事物(思想)发展过程的延续,但这种延续不能是渐进式的,而只能是“渐进”过程的“中断”,没有这一“中断”,就不可能导致事物(思想)发生质的变化。这里人们不妨对照佛教思想史上所说的“顿悟”与“渐修”的关系。以中国佛教史上首倡“顿悟成佛”说的竺道生之思想为例,竺道生虽然以顿悟说著称于中土佛教界,而在其学说中,常常把“渐修”作为“顿悟”的基础,如慧达在其《肇论疏》中引道生之论顿悟曰:“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理数自然,如果熟自零。悟不自生,必借信渐。”此直言闻解之信修乃见解之顿悟的基础。基于这个思想,道生反对谢灵运以假知为不知的思想,指出:“此为苟若不知,焉能有信,然则由教而信,非不知也。但此谓闻教信修虽非真知,但借助于此,则可达到自悟、顿悟,故闻教信修非无日进之功。”


所谓对于对象把握的直接性,是指对于对象的认识与把握不分阶渐、不落次第,而是当下的直接确认;至于整体性,则是相对于部分而言,即不是通过对事物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累积相加,逐渐达到对其整体的认识和把握。对此,有人把“顿悟”的思维方式比喻成“思维图型”或“知识板块”,即借助于平时所形成的“思维图型”或“知识板块”对认识对象进行整体性的把握。这种思维的特点是虽然具有综合判断的性质,但只是一种没有经过论证的、非程序化的综合判断,这种综合判断虽有把握认识对象的可能性,但也仅仅停留在可能性阶段。换句话说,由于“顿悟”思维的缺乏论证和非程序化,使得它的认识或把握对象只具有推测性,也就是说,它只是一种或然性思维,而非必然性思维,或者说它有可能是对的,但不一定绝对正确或准确。


所谓认识过程的非逻辑性,是指这种认识没有经过严密的逻辑分析和推理过程,而是在“悟”的一刹那间,思维借助于意识的瞬间综合,对认识对象进行的某种直接的确认。这种思维方式确实省却了许多分析、推理过程和逻辑链条,但这不意味着它是非逻辑的或者反逻辑的,只是这些分析、推理过程和其中所存在的逻辑链条被隐藏起来,被简化、被省略而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历史上的思想家对“佛性”、“天理”、“道”的认识和把握会不约而同地采用“顿悟”、“体证”的思维方法呢?这里首先碰到一个他们的认识对象的特点或特性的问题。换句话说,这些思想家在这里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采用相类似的思维方式,归根结底是由他们的认识对象具有相类或相同的性质或特点决定的,因此,有必要进一步探讨一下他们所面对的认识对象的特点或内涵。


佛教的最终目标和最高境界是成佛,对于大乘佛教而言,成佛的一个重要途径或方法是体证佛性、反本归极或明心见性。就大乘佛教而言,佛性与真如、实相名异而实同,它既是众生成佛的根据,又是一切诸法的本原,既是恒常遍在的,又是无方所无质碍的,如果用西方哲学的话说,可称之为“绝对”、“大全”或“本体”。


儒家成贤做圣的一个重要途径是尽心知性以知天、修心养性以上达天道。儒家之“天道”、“天理”的最主要特点,是既无声无臭、无形无象,又是世间秩序的根据、人伦道德之本源(本原)。如果用西方哲学的话说,也可称之为“绝对”、“大全”或“本体”。


道家的最高境界是与道合一,而道之为物,用老子的话说,是“惟恍惟惚”、“窈兮冥兮”,“绵绵若存”而可为“天地根”,亦即既无形无象,又是世间万物的本源,同样与西方哲学之“绝对”、“大全”、“本体”相类。


以上的分析探讨至少给我们一个启示,中国古代儒、释、道三家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采用“顿悟”和“直观体证”的思维方法,绝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只要他们所要认识或所要把握的对象是那种既无形无象,又无处不在的“大全”、“本体”,就必然会(或者说必须)采用这种突发、跳跃和整体的“顿悟”、“体证”的思维方法。


实际上,不唯中国古代思想家如此,不管哪个历史时期,哪个地域、民族、国家的思想家,只要他们所面对的是一种既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在的“大全”、“绝对”,他们都会和都要采用这种“直观体证”的思维方法。例如古代印度思想家在面对大梵本体时,在追求最高境界的“与梵合一”时,所采用的也是这种直观体证的方法。西方著名思想家叔本华在面对那个作为世界本质的“绵延”(既川流不息,又独一无二的“绝对”)时,也不由自主地强调“直觉”的思维方法,他说:“绝对是只能在一种直觉里给予我们的,其余的一切则落入分析的范围。所谓直觉就是指那种理智的体验,它使我们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相契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