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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共为部党,诽讪朝廷”

——太学集团与文学风貌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之党的构成方式盖有三端:一是太学集团,可以东汉党人为代表;二是进士集团,可以唐代牛、李之党为代表;三是讲学集团,可以明代东林党为代表。


下面先谈太学集团。


汉武帝时,为博士官置弟子50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18岁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倍增之。元帝好儒,因为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成帝末,因依据孔子养徒之数,曾增弟子员至3 000人,后又裁为1 000人。平帝时,王莽(前45—23)秉政,增天子之士即所谓“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博士弟子员,每岁课甲、乙、丙三科,凡100人,为郎中、太子舍人、文学掌故。这是西汉太学的一般概况,但是当时尚无“太学”之称。[1]


东汉光武帝刘秀中兴,爱好经术,四方学士莫不抱负图书,云集京师洛阳(今属河南)。于是诏立五经博士14人,各以家法教授。建武五年(29),初起太学。至明帝刘庄时,还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之才以受其业。至质帝刘缵时,太学生竟增至3万余人。诏令将军以下至六百石的职官,遣子就业于太学,受业满岁,课试以高等5人补郎中,次5人为太子舍人。[2]


可见,两汉太学生往往是官僚的后备军,而且多为豪族名门的子弟,在社会中居于不可忽视的地位。尤其到了东汉末年,太学生更成为一股势倾朝野的政治力量了。


东汉末年,太学生多从天下各处云集京师,所以时称“太学游士”、“京师游士”或“游学”。在聚集着成千上万人的太学里,太学生们展开了热烈的交游活动。太学生们的自由交游,不能不形成党同伐异的所谓“清流”。[3]特别是在太学生人数骤增的时候,为了支持朝廷内部外戚或官僚反抗宦官专权的行动,太学生的交游活动更有政治实际的需要了。


蔡邕(133—192)曾作《正交论》,劈头便道:“君子以朋友讲习,而正人无有淫朋。是以古之交者,其义敦以正,其誓信以固。”其后更加申说:


至于仲尼之正教,则泛爱众而亲仁,故非善不喜,非仁不亲,交游以方,会友以文,可无贬也……今将患其流而塞其源,病其末而刈其本,无乃未若择其正而黜其邪与?……与其不获已而矫时也,走将从夫“孤”焉。[4]


所谓“以朋友讲习”,所谓“交游以方,会友以文”,指的当是太学中学生的一般交游活动。一方面,“以朋友讲习”,加强了集团的力量;另一方面,“择其正而黜其邪”,分清了敌我的壁垒。对内的集团凝聚力和对外的集团行动,使太学俨然成为一个特殊的文人集团。


太学生的交游活动,是悖逆于汉代传统士风的。传统士风是士子在皇帝亲临裁决同异之下苦读诗书,埋头章句;而现在士子却不仅“交游以方,会友以文”,而且“择其正而黜其邪”,明明白白地分出正与邪的两个政治壁垒来,这就使士子的这种交游集结具有了政治的性质,并发挥了政治的功能。


所以,《后汉书·儒林列传序》指出:“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5]浮华者,华而不实之谓也。浮华是权势人物深恶痛绝的。东汉末年,曹操曾给孔融写信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6]曹操在这里恐吓孔融说:你别瞧不起我,以为我无德无能,我要清除你们这样的“浮华交会之徒”,还是绰绰有余力的。孔融是东汉末年的大名士,承袭的正是太学遗风。


可见“浮华交会”是与专制皇权统治背道而驰的,它表明知识阶层已然不那么安分于做权势阶层的依附者和隶属者了。他们力图凭借“不切实用”的知识、学术(所谓“浮华”)与权势阶层分庭抗礼,构成一种相对独立自主的社会势力与政治势力。


仇览出入太学的故事,颇能见出太学中“浮华交会”的风尚。仇览又名仇香,字季智,陈留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后汉书·仇览传》记载:


时考城令河内王涣,政尚严猛,闻览以德化人,署为主簿。谓览曰:“……今日太学曳长裾,飞名誉,皆主簿后耳。以一月奉为资,勉卒景行。”览入太学。时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与览比宇,宾客盈室。览常自守,不与融言。融观其容止,心独奇之,乃谓曰:“与先生同郡壤,邻房牖。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览乃正色曰:“天子修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高揖而去,不复与言。[7]


从这一件事可以看出,东汉时京师的太学,已成为英雄云集、名士交结的所在。太学中的学生游谈成风,与固守经学的传统学风判然而别。经学是官方学术,犹如西方中世纪的神学,乃一切学术之统辖;而游谈成风则显然带有某种非官方的文化色彩。正是在游谈交结之中,太学生“曳长裾,飞名誉”,有的更是常常“宾客盈室”,这不正是太学集团构成的基本方式吗?


值得注意的是,太学集团绝不仅仅是太学生的独立组织,而是有坚强的政治权势人物做后台的。太学集团的形成总是有政治背景的,太学集团的活动也总是有政治权势人物作为政治领袖的。当时太学生的领袖是郭泰(128—169)、贾彪(生卒年未详)、符融(生卒年未详)等人,他们都与在朝官僚如李膺(110—169)、陈蕃(?—168)、刘淑(生卒年未详)等有密切的过从和交谊。尤其是李膺,本为贵公子,后官至司隶校尉、长乐少府,成为文人士大夫崇拜的政治偶像。《后汉书·李膺传》载:“是时朝庭日乱,纲纪颓阤,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8]李膺俨然成为天下士流所宗仰的大宗师了。


同时,在朝官僚也自觉地借助太学集团的政治力量,结为部党。《后汉书·党锢列传序》载牢脩上书,诬告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9],可见一斑。甚至外戚也倚重于太学集团。《后汉书·窦武传》载,时当“岁俭民饥”,窦皇后的父亲窦武多方辟召名士,“得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10]。窦武的行为,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救济,而是有目的的政治联结,借以赢得太学集团的援助,壮大自身的政治势力。


于是,太学集团与在朝官僚就在反对宦官的共同旗帜下,集结成一股阵容壮大的政治势力,当时有所谓“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称。[11]由此可见,太学集团的构成绝不是太学生之间的一种偶然的、随意性的聚合,而是以某些政治权势人物为核心的集团性凝聚;太学集团的政治活动也绝不是一种超功利的非现实性的聚合,而是在某些政治权势人物策划下的、有着明确政治指向性的政治斗争。


大要言之,太学集团的活动方式有两种:一是政治风潮,二是清议干政。前者较为激烈,后者较为缓和,但都是为专制统治所不容的、危害社会秩序的政治活动。


太学生的政治风潮,始于西汉。《汉书·鲍宣传》载:西汉哀帝刘欣时,渤海高城(今河北盐山东南)人鲍宣(前30—3)任司隶,以丞相孔光(前65—5)下属违法,派遣官吏钩止丞相掾史,没入其车马。事下御史,中丞侍御史至司隶官,欲捕从事,鲍宣闭门不肯纳。于是鲍宣以“坐距闭使者,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的罪名,被逮捕下狱。博士弟子济南人王咸举幡太学下,曰:“欲救鲍司隶者会此下。”诸生会者千余人。第二天上朝时,太学生们阻挡住丞相孔光,以致丞相车不得行。接着,太学生又守阙上书,使鲍宣免于死罪。[12]《后汉书·欧阳歙传》载:东汉光武帝建武十六年(40),乐安千乘(今山东高青东北)人欧阳歙(?—39)“征为大司徒,坐在汝南(今属河南)臧罪千余万发觉下狱。诸生守阙为(欧阳)歙求哀者千余人,至有自髡剔者”。后来欧阳歙虽死于狱中,但他的冤案终究得以平反。[13]《后汉书·刘陶传》载:东汉桓帝刘志时,朱晖之孙朱穆(100—163)任冀州刺史,因为得罪“十常侍”之一的宦官赵忠,被降职为左校,刘陶等数千名太学生诣阙上书,为朱穆诉冤。桓帝览其奏章,遂赦免朱穆。[14]


由以上数例可知,两汉太学生的政治风潮,大多属于见义勇为、主持正义的举动,而不仅仅是聚众要挟当权者。三国魏末,嵇康因“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罪名,被诬处死,临刑前,太学生3 000人“请以为师”,未得准许[15],这也是同样的正义之举。


南宋时太学风潮也时时而见。如光宗绍熙五年(1194),光宗赵惇因体弱多病,久不视事重华宫,太学生汪安仁等200余人上书。宁宗庆元间(1195—1200),太学生周端朝、杨宏中等上书,为赵汝愚辩诬,皆被罪,天下号为“六君子”。开禧间(1205—1207),丁大全(1191—1263)用事,用法律制裁众多士人,陈宜中、刘黼、黄镛等上书,被贬谪,亦号“六君子”。[16]所有这些,都是太学集团的政治风潮。


汉末的清议干政,始于品鉴人伦,即以只言片语品评人物。对于个人品格的标榜与品藻,直接关系到政治时局。因为士人的清议,自然会影响到朝廷察举和征辟的标准,也就是士人自己出处的标准。符融揭穿滥冒虚名的士人,就是清议衡人的生动事例。《后汉书·符融传》载:


时汉中晋文经、梁国黄子艾,并恃其才智,炫曜上京,卧托养疾,无所通接。洛中士大夫好事者,承其声名,坐门问疾,犹不得见。三公所辟召者,辄以询访之,随所臧否,以为与夺。融察其非真,乃到太学,并见李膺曰:“二子行业无闻,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问疾,王臣坐门。融恐其小道破义,空誉违实,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论渐衰,宾徒稍省,旬日之间,惭叹逃去。后果为轻薄子,并以罪废弃。融益以知名。[17]


晋文经与黄子艾以虚声夺人,竟影响到朝廷的察举与征辟,以致“随所臧否,以为与夺”。而符融的品鉴,则揭破了二人麒麟皮下的马脚,使他们名声扫地。这不也可以看出清议的力量吗?


东汉末年,用于品鉴人伦的“谣言”或“风谣”颇为盛行,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谣言或风谣的发生,本来与汉朝登庸官吏的察举与征辟制度有关。谣言或风谣概括了个人的德业学行,简短有力,便于流传,既是延誉上达的工具,也是贬刺奸邪的利器。在东汉末年宦官外戚权势膨胀、政治黑暗的形势下,谣言或风谣有了新的发展,被官僚以及太学集团拿来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但用以褒奖同类,而且用以贬斥奸邪,赋予了崭新的政治斗争的性能。袁宏《后汉纪》记述“党锢之祸”初起,说:


是时太学生三万余人,皆推先陈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学生同声,竞为高论,上议执政,下讥卿士。范滂、岑晊之徒,仰其风而扇之。于是天下翕然,以臧否为谈,名行善恶,托以谣言,曰:“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楷模李元礼。”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