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集团与文学风貌
唐代后期文坛上有一桩著名的公案,说的是李德裕(787—849)与《周秦行纪》及《周秦行纪论》的关系。
托名牛僧孺(779—847)撰写的《周秦行纪》,记牛僧孺赴进士考试,落第归宛叶(今河南南阳、叶县一带),经伊阙(今河南洛阳龙门)南鸣皋山下,因迷失道路,留止于汉文帝母薄太后庙中,夜里与汉、唐妃嫔如戚夫人、王昭君、潘淑妃、杨玉环等人宴饮嬉乐。托名李德裕撰写的《周秦行纪论》据此大发议论,说:“余得太牢(按,指牛僧孺)《周秦行纪》,反覆睹其太牢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将有意于狂颠。及至戏德宗为沈婆儿,以代宗皇后为沈婆,令人骨战,可谓无礼于其君甚矣,怀异志于图谶明矣……须以太牢少长,咸置于法,则刑罚中而社稷安,无患于二百四十年后。”[1]在中国古代,攻击政敌有两种百发百中的办法:一种办法是在政治上“上纲上线”,一种办法是在道德上秽恶诬陷。《周秦行纪论》即采取前一种办法,指斥牛僧孺有觊觎帝王宝座之嫌。更有甚者,据说《周秦行纪》并非牛僧孺所作,而是李德裕的门人韦瓘(789—850?)所撰,见宋初张洎(934—997)《贾氏谈录》。[2]这样看来,李德裕岂非嫁祸于人、罪加一等吗?现代学者屡引《贾氏谈录》,著名的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唐宋传奇集》,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皆以为然,此事似乎已可盖棺定论了。
其实,贾氏之论实不可信。岑仲勉在《隋唐史》第四十五节里曾对此作过辨证,认为韦瓘“以元和四年状头及第,榜下即除左拾遗……行辈还在德裕先”,他怎么可能是李德裕的门人呢?而且,“自武德元(六一八)计至大中十一(八五七)才足二百四十年,德裕死已七年矣”[3]。这两条证据有力地证明,《周秦行纪》及《周秦行纪论》皆为后人伪作。傅璇琮据此加以推测:“《周秦行纪》为晚唐五代人所作,为了诬蔑李德裕,托名牛僧孺所撰,因韦瓘与李德裕亲善,就又说此篇实际为德裕门生韦瓘所作,以显示李德裕之阴险,同时又伪撰《周秦行纪论》作为《穷愁志》中的一篇,以坐实此事。”[4]更准确地说,《周秦行纪》及《周秦行纪论》当为晚唐人的伪作。[5]此时“牛李党争”余波未息,党同伐异之风流被甚广,所以有亲牛党者存心作伪,虚辞诡说,不择手段地为李德裕的德行操守抹黑。这里所用的,正是政争中打倒政敌的第二种有效办法,即道德诬陷。如此卑劣的行径倘若出自李德裕,那么他即便功业卓著,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所谓“牛李党争”,是进士集团之间的一种朋党之争。
唐代盛行科举,所以自盛唐以后,举子为争取登第,至京“多务朋游,驰逐声名”,或“互结朋党,以相渔夺”。将试之时,各相保任,谓之“合保”;群居而赋,谓之“私试”;造请权要,谓之“关节”;激扬声价,谓之“还往”。[6]举子们缘气类之私,起比周之习,于是形成一种独特的集团性活动。
及试毕放榜,落第者黯然还乡,得第者则以同年登科,结为集团:“互相推敬谓之先辈。俱捷谓之同年。有司谓之座主……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7]杏园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题名。同年中推一善书者记之。他时有将相,则朱书之。及第后知闻,或遇未及第时题名处,则为添‘前’字”[8]。同一座主,同年登科,促使进士之间产生独特的集团情感;而宴会、题名等社交活动,又给予进士以团结的机会。所以中唐以后,同年进士集团以主司为首,以同年登第进士为成员。他们之间利害相关,祸福攸同,构成一种特殊的聚合联结关系。这种聚合联结关系,虽然没有严密的组织形式,但却有着鲜明的集团意识。
由于及第不易,进士对主司提携之恩,常铭记于怀,没身不忘。所以唐代进士特别尊重座主,并在功成名就后极力设法报恩。柳宗元曾说:“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9]白居易(772—846)晚年心别宦途,无视荣华富贵,唯独未报座主高郢(740—811)的深恩,一直耿耿于怀,有诗云:
宦途自此心常别,世事从今口不言。岂止形骸同土木?兼将寿夭任乾坤。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荣何足论?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
[10]此外,如田敦(生卒年未详)为衢州刺史时,座主令狐峘(?—805)正好因事贬为衢州别驾,田敦迎谒之礼甚厚,并每月分薪俸之半,奉养令狐峘,一时传为美谈。[11]
门生除感恩之外,当然也力图攀附座主,以求腾达,因为座主往往是当朝权贵,炙手可热,稍加提携,即仕宦有望。
门生以座主为恩公,座主则以门生为禁脔。五代后唐时,裴皞(生卒年未详)累知贡举,宰相马裔孙(生卒年未详)、桑维翰(生卒年未详),皆裴皞任礼部侍郎时所取进士。后来马裔孙知贡举,放榜后,率新进士拜谒裴皞,裴皞大喜,作诗曰:“词场最重是持衡,天遣愚夫受盛名。三主礼闱年八十,门生门下见门生。”世传以为荣。桑维翰任宰相时,尝过访裴皞,裴皞不迎不送,人或问之,则曰:“我见桑公于中书,庶寮也;桑公见我于私第,门生也。何送迎之有?”这件事一直艳称于世。[12]
知识阶层本来非亲非故,偶因科举,遂相比合,构成一种新的人伦关系,超乎政治职等、年龄行辈、亲疏远近等关系之上。李亢《独异志》卷下载:“唐崔群为相,清名甚重。元和中,自中书舍人知贡举。既罢,夫人李氏因暇日,尝劝其树庄田,以为子孙之计。笑答曰:‘余有三十所美庄良田遍天下,夫人复何忧?’夫人曰:‘不闻君有此业。’群曰:‘吾前岁放春榜三十人,岂非良田耶?’”[13]在唐人看来,座主与门生的亲亲关系,盖非寻常人伦可比!
进士同年之间,情感往往极为深厚,不仅互相援汲提携,即使有祸也常互相隐恶扶救。《旧唐书·令狐楚传》载:令狐楚(766?—837)与皇甫镈(生卒年未详)、萧俛(?—842)同年登进士第。元和九年(814),皇甫镈初以财赋得幸,推荐萧俛、令狐楚俱入翰林,充学士。后来皇甫镈当宰相,令狐楚也从朝议郎升授朝议大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穆宗即位之初,以天下恶皇甫镈之奸邪,宣诏贬谪皇甫镈,并判死刑。这时萧俛正任宰相,托中官救解,方将皇甫镈贬至崖州(今属海南三亚)。朝内官员多有不平者,但因为萧俛的缘故,谁也不敢说话。[14]
正是这样,座主与门生、同年与同年,甚至同门之间,声气相求,交相固结,形成一种特殊的学缘、业缘关系网,构成政治性的文人集团。所以顾炎武《日知录》卷17“座主门生”条说:
贡举之士,以有司为座主,而自称门生。自中唐以后,遂有朋党之祸。[15]
朋党与科举之间的因缘关系,是不言而喻的。
进士集团的产生,与唐代知识阶层的兴起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唐代,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门阀世族势力受到新兴进士势力的冲击,已经渐趋衰落。在权力再分配的过程中,以血缘为基础的门阀世族已经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这不仅表现为门阀世族与新兴进士势力之间力量对比的此消彼长,更重要的是表现为门阀世族子弟大多步入科举仕进之途,跻身于进士行列了。于是,血统的尊贵就渐为知识的尊贵所取代。门阀世族要取得政权,必须借科举而登进。科举不断制度化,使门阀世族结构日益分化,而魏晋时期门阀世族的政治功能,就逐渐为科举进士这一知识阶层所替代。知识成为社会阶层化的一个重要标准,有力地冲击了以血统为基础的社会等级制度,标志着社会风尚的转移。
所谓知识阶层,即以知识为其阶层化的基础,而不同于以财富、亲属、权利等为阶层化的条件。唐代有所谓“衣冠户”。唐人杜佑(735—812)曾提到“衣冠仕人”。[16]进士苗耽也说:“衣冠道路得病,贫不能致他物,相与无怪也。”[17]他们所说的“衣冠仕人”或“衣冠”,盖为科举制中进士科出身者的专称,并成为唐代一个特殊的户等。唐武宗《加尊号后郊天赦文》中,明确规定必须是科举特别是进士出身者,才得称为“衣冠户”。“衣冠户”享有“广置资产,输税全轻,便免诸色差役”的经济特权,而杂色出身的官僚或曾任军职者,都不可冒称“衣冠户”。[18]可见,知识阶层在唐代已经成为一个法定的社会阶层,发展为宋代的官户,几乎把持了社会的政治、经济命脉。[19]正因为如此,从唐代开始,登进士、拾青紫,成为寒士与高门共同追逐的标的,知识取代血统成为贵贱升沉最为要紧的凭借。
因此,唐代进士集团的形成,与门阀世族势力和新兴进士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并无直接的联系,虽然它是两个政治势力社会互动的实际结果。与唐代进士集团的构成及其活动关系最为密切的,是朝廷内部的权力分配,或者说是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的实际需要。以进士集团为背景,形成中唐以后文人的政治朋党,以及党同伐异的朋党之争。最著名的就是前述历时久远的“牛李党争”。
这种政治朋党和朋党之争,既表明进士集团在政治活动中已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的活动直接关系到朝廷的重大政治策略,也隐然关系到国家的安危治乱;同时,也表明进士集团一旦卷入政坛,就不能不濡染权势阶层的积习,熙熙攘攘,争名夺利。在某种程度上,进士集团之间的倾轧构陷甚至更为残酷无情。
中唐以后由朋党之争而造成的政治道德的堕落,引起后人的指斥。北宋范祖禹(1041—1098)《唐鉴》云:
汉之党尚风节,故政乱于上,而俗清于下,及其亡也,人犹畏义而有不为。唐之党趋势利,势穷利尽而止,故其衰季,士无操行,不足称也。[20]
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云:
汉党锢以节义,群而不党之君子也;唐朋党以权利,比而不周之小人也。汉之君子,受党之名,故其俗清;唐代小人,行党之实,故其俗弊。[21]
他们的批评,固然有以伦理道德论政争是非的毛病,但是指明了汉代党人争之者为国家利益,唐代朋党谋之者是个人利禄,却是深中肯綮的。其实,宋代以降文人士大夫的朋党之争,绝大多数不都是唐代党争的余荫吗?其唯一例外者,恐怕只有东林党一案了。
这里笔者想以唐代牛僧孺、李宗闵(?—843)的朋党为例,简单地说明一下进士集团的构成方式和活动方式。
牛僧孺与李宗闵,在当时即被称作“牛李”,目为“朋党”。《旧唐书·李德裕传》云:“牛、李权赫于天下。”[22]此“李”即指李宗闵。《新唐书》卷174列传第九十九“赞”言:“僧孺、宗闵以方正敢言进,既当国,反奋私昵党,排击所憎,是时权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盗谓何?”[23]卢仝(约795—835)《玉泉子》谓:“杨希古,靖恭诸杨也,朋党联结,悉相期以死,权势熏灼,力不可拔。”[24]杨希古(生卒年未详)世居长安靖恭坊,乃牛党主要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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