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就是为此而发的感慨。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主要是因为自己对诸子的诗作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于是李、王成为七子社的主盟。
如果说,这种党同伐异的宗派斗争尚属学术性质,那么,当某一派别的领袖或则身登政治论坛,或则依附政治势力,或则干预朝廷政局,这时文人社团的学术纷争就演变为政治性的活动了。如前文所述的复社,是由操持选政进而讽议公卿;与之大致同时的几社,则是由讲求学问一变为讲求事功。
夏允彝、陈子龙等几社六子,虽与复社相应和,但却切实治学,主于简严,既不预闻朝政,又无虚矫习气。所以杜登春《社事始末》说:
然几社六子,自三六九会艺,诗酒唱酬之外,一切境外交游,澹若忘者。至于朝政得失,门户是非,谓非草茅书生所当与闻,而以中原坛坫,悉付之娄东、金沙两君子(按,指张溥、张采),吾辈偷闲息影于东海一隅,读书讲义,图尺寸进取已尔。[30]
几社六子后来从读书讲义进而研究古学,仍然绝不旁骛论及政事。但是时值明季,国事日非,乾坤板荡,这班潜心学问的士子到底无法静坐书斋,“十年不问窗外事”了。他们的目光从古籍转向时事,他们的血液也从冷漠变为沸腾。夏允彝《序陈李唱和集》谓:陈子龙和李雯“二人皆慨然以天下为务,好言王伯大略”[31]。几社中人在国难当头之时,独讲救国大略,网罗天下健儿侠客,联络部署为勤王之备。至清兵南下,行薙发令,夏允彝、陈子龙、徐孚远诸人遂揭竿而起,弃文从戎。他们虽然起义未遂,各以身殉,但忠节凛然,万世不朽。
当然,明末文人争于意气、门户倾轧,对当时政局也产生了消极的影响。黄宗羲《陆文虎先生墓志铭》云:“先生(按,指陆符,字文虎)风貌甚伟,胸贮千卷,謦欬为洪钟响,一时士大夫听其谈论,皆以为陈同甫(按,即陈亮)、辛幼安(按,即辛弃疾)复出。吴楚名士方招群植党,互相题拂,急先生者愈甚。先生谓:‘兵心见于文士,斗气长于同人,乱亡之兆也。’凡遇刻文结社,求先生为序者,循环此意,雷霆破柱,冀使人闻之而觉悟也。”[32]所谓“乱亡之兆”云云,恐怕是对汉、唐、宋历史的反思所得出的结论吧。
清初朱一是《谢友人招入社书》,论及明季社事,所言更为激烈。他说:
今日之事,尤多骇异。朝之党,援社为重;下之社,丐党为荣。官人儒生,忘年释分,口言声气,此列社盟。公卿及处士连交,有司与部民接秧。横议朝政,要誉贵人。喧哗竞逐,逝波无砥。颠倒瀹乱,蹶张滋甚。不惟汉衰党锢,召乱黄巾;降至唐季清流,祸投白马。谈之变色,听乃寒心。[33]
他以汉、唐历史的经验教训,反观明末现实的纷争社局,自然所感者深,所言者切。文人困于门户之见,逐乎党同之争,沽名钓誉,争名夺利,岂非于国无补,于己有害?
所以,万应隆在明末尝结南社,后合于复社,晚年对此颇有悔意,有《七十初度》诗云:“晚知此道能亡国,何敢今时尚署门?”“署门”用的是《史记·汲郑列传》的典故,指的是党人们东奔西跑串联同志的风气。这联诗大致是说,早知道文人结社这件事会导致亡国,怎么敢今天还从事这类活动呢?
其实,文人结社何致亡国呢?国家要亡,即便文人不结社,又怎能避免这必然趋势呢?明朝之亡,文人结社与朝野党争实在说不上是唯一条件(即充分必要条件),甚至不是必要条件。相反地,正是由于结社的声势和党争的激烈,激发了明末一班文人士大夫的文章节气,他们在清兵南下、国社倾覆之时,或抗争或殉国,或隐居或高蹈,使乾坤中独留一脉正气。这应该是有目共睹的历史事实。而明末政局纷乱,国事可议者正多,所谓“天下无道,则庶人议矣”[34]。文人士大夫议论时事,抗言高论,岂非势不得已,时所必然?这又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呢?
问题在于,有一大批文人的结社活动,或溺于文采风流,或逐乎功名富贵,旨趣本极平庸,志向趋于卑劣。这本身就对国事政局起着潜在的销蚀作用,更对文人心态贻害不浅。所以明亡清立,就有一大批文人要么唯功名是求,不顾廉耻;要么以风流自许,沉糜意志。清初彭荪贻《客舍偶闻》载:明季北京沦陷,江浙士人犹踵武复社之会,时时聚集,作文饮酒,风流自许。一次在浙江嘉兴集会,恰巧有一位僧人从北方来,见此举,作诗讥诮之。诗曰:
各郡名贤请自思,就中若个是男儿?燕京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滴尽冬青还有泪,歌残凝碧岂无词?长陵麦饭谁为奠?愿借哄堂酒一卮。[35]
当国破家亡之际,尚有兴作文饮酒,文人心态如此,国事又有什么希望呢?
注释
[1] 陈与义撰,白敦仁校笺:《陈与义集校笺》,12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 张孝祥:《于湖居士文集》,40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 周必大:《周益国文忠公集·平园续稿》,见《丛书集成三编》,第46册,670页。
[4] 陆世仪:《复社纪略》,503页。
[5] 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43页。
[6] 吴应箕:《楼山堂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1389册,590页。
[7]汪琬:《尧峰文钞》,《四部丛刊初编》本,卷34。
[8]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641页。
[9] 李延昱等:《南吴旧话录·名社》,民国四年(1915)刻本,卷23。
[10] 朱一是:《为可堂初集·谢友人招入社书》,清顺治康熙间朱氏刻本。
[11]卓明卿:《卓光禄集》,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8册,158页。
[12] 同上书,159页。
[13] 卓明卿:《卓光禄集·南屏社得风字》,136页。
[14]程穆衡:《吴梅村编年诗笺注·癸巳春日禊饮社集虎邱即事》题注,清嘉庆《太昆先哲遗书》本,卷5。
[15] 参见陆世仪:《复社纪略》,503~504页;杜登春:《社事始末》。
[16] 温睿临:《南疆逸史·周钟传》,见《续修四库全书》,第332册,248页。
[17]参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吴佥都维岳》,434页。
[18]参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李同知先芳》,427页。
[19]参见李攀龙:《沧溟先生集·送王元美序》,394~39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355页,济南,齐鲁书社,1992。
[20] 参见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210~211页, 243页注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1]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卷51,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2册。
[22] 参见陈田:《明诗纪事》,1875~1876页。
[23] 同上书,1891页。
[24]“五子”实为“六子”,此说肇始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春谢榛《诗家直说》卷4载:“嘉靖壬子(三十一年)春,予游都下,比部李于鳞、王元美、徐子与、梁公实、考功宗子相诸君延入诗社。一日,署中命李画士绘《六子图》,列坐于竹林之间,颜貌风神,皆得虎头之妙。”见谢榛著,孙庆立、孙慎之笺注:《诗家直说笺注》,429页,济南,齐鲁书社,1987。钱谦益说:“于时称五子者:东郡谢榛、济南李攀龙、吴郡王世贞、长兴徐中行、广陵宗臣、南海梁有誉,名五子,实六子也。”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宗副使臣》,431页。
[25]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谢山人榛》, 424页。
[26]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386页。
[27]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83,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9册。
[28]参见李攀龙:《沧溟先生集·戏为绝谢茂秦书》,574~576页。
[29] 谢榛:《四溟山人全集·杂感寄都门旧知》,211~212页,台北,伟文出版公司,1976。
[30] 杜登春:《社事始末》,459页。
[31] 陈子龙撰,王昶辑:《陈忠裕公全集·陈李唱和集》卷首,清嘉庆八年(1803)簳山草堂刻本。
[32]黄宗羲:《南雷诗文集》,见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0册,338~339页。
[33] 朱一是:《为可堂集·谢友人招入社书》。
[34] 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一回评语,北京,中华书局,1975。
[35] 彭荪贻:《客舍偶闻》,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175册,4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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