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结社与文学风貌
明末夏允彝为陈子龙的文集作序,云:
唐、宋之时,文章之贵贱操之在上,其权在贤公卿;其起也以多延奖,其合也或贽文以献,挟笔舌权而随其后,殆有如战国纵横士之为者。至国朝而操之在下,其权在能自立;其起也以同声相引重,其成也以悬书示人而人莫之能非。故前之贵于时也以骤,而今之贵于时也必久而后行。[1]
也许正因为操文章贵贱之权在下,而且“今之贵于时也必久而后行”,所以文人不得不结社标榜,互通声气,张大羽翼,激扬名望。结社,既是文人以文会友的凭借,也是文人显露才华的舞台,还是文人宣扬主张的阵地。
文人结社对文学风貌的影响,最具体而微的,就是诗文酬答之风的盛行。文人社集,或风流宴赏,或观景赋诗,或分题拈韵,或品诗评文,诗文成为交朋会友的良媒,堪称逞才炫采的工具。何良俊(1506—1573)《四友斋丛说》载:
吴中旧事,其风流有致足乐咏者。朱野航乃葑门一老儒也,颇功诗。在筱匾王氏教书,王亦吴中旧族。野航与主人晚酌罢,主人入内。适月上,野航得句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喜极,发狂大叫,叩扉呼主人起,咏此二句。主人亦大加击节,取酒更酌,至兴尽而罢。明日遍请吴中善诗者赏之,大为张具征戏乐,留连数日。[2]
葑门位于苏州城东,初名封门,以封禺山得名。又以周围多水塘,盛产葑(即茭白),遂改为葑门。能诗者矜才好奇,力求得到他人的赏鉴认可,倡举文会,借扬才名,这虽还不是固定的文社,但已可见出文人结社的心态。
频繁的社集,广泛的社友,为文人提供了无数吟诗作文的绝妙场合。这样作出来的诗文,既是有意为之,而非从胸臆中流出的,所以不免有几分矫揉之情;又非孤芳自赏,而是博人欢心,所以不免带一些斧凿之迹。即便是名家佳作,也难免此弊;更何况庸才涂染,但见饶舌而已。例如,朱孟震《停云小志》记载:隆庆年间(1567—1572),陈芹自宁乡县令任上解印,归居金陵青溪,即邀笛步之地为阁,“俯瞰溪流,颇有幽致”。隆庆五年(1571),陈芹遍邀费懋谦、朱孟震等人,修青溪诗社。万历元年(1573)复为续会。社中之人“每月为集,遇景命题,即席分韵,同心投分,乐志忘形,间事校评,期臻雅道”。两次诗会所作诗,汇录为《青溪社稿》。[3]陈芹《喜诸君子入青溪社》诗云:
邀笛亭前舍钓竿,丹枫林外候金鞍。吟边绿酒今逾暖,花底幽盟久未寒。才子一时追邺下,故人几载隔云端。诸君莫更轻离别,萍迹应怜此会难。[4]
陈芹是诗社地主,他以清逸跳脱的笔触,表达了对酒朋诗友欢聚一堂的喜悦之情。全诗流畅圆转,但却缺乏生动之致和感人之处。
当文人社集之时,他们的活动是丰富多彩的。临川(今属江西)人聂大年(1402—1455)的《社集湖楼》诗,记述了文人雅集的状貌,道:
往时秋未半,裙屐集高楼。击钵催诗句,折花传酒筹。主人扶大雅,余子足风流。不觉夕阳暮,刺舟清夜游。(原注:西湖览胜诗。)[5]
可见社集活动之一斑。社集活动最主要的内容,当然是吟诗。在“击钵催诗句,折花传酒筹”之时,文人写下的大量诗篇,是难得有佳作的。如无锡人安绍芳(1548—1605)有《月夜社中诸子饮余水阁,因诵唐人“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遂用为韵,得时字》诗,云:
六代兴亡地,千秋绝妙词。与君重对酒,怀古有余思。恨逐寒潮尽,欢留夜月迟。不须商女唱,已是断肠时。[6]
此诗应是在金陵社集中所作。全诗从用词、诗意到格调,几乎没有什么新意,因为诗中缺乏一股流荡的诗情。在“击钵催诗句”时,还能指望有什么更好的诗作呢?
文人社集所作之诗,往往汇集为社刻。有的是个人在诗社中的唱和诗集。如《四库全书总目》卷192黎民表编《清泉精舍小志》提要谓:
兹编乃其家居唱和之诗。卷首自序称友人结社于粤山之麓,讲德论义,必以诗教为首。旦夕酬酢,可讽咏者至千余篇。年祀浸远,散佚逾甚。暇日拾箧中,得古近体若干首,裒而录之云。[7]
据此,《清泉精舍小志》当为从化(今属广东)人黎民表参加粤山诗社的作品集。而更多的社集总集,则是汇录社友新作诗为一编,或称“社草”,或称“社诗”,或称“社稿”,或称“社集”,或称“会集”。在明代,这类作品如汗牛充栋,但大多数都已湮没无存。诗朋社友想借此而邀名称誉于当代,也许已经做到;但想由此而留芳遗泽于后世,却实在难如所愿。平庸的作品即使保存下来,又怎么能有生命力呢?
相比较之下,文人社集之时互相赠答,或怀故念旧、吟咏交情之作,就显得情真意挚,感人肺腑了。如前所述,明代李攀龙、王世贞等人的七子社,起初对布衣之士谢榛是景仰备至的。谢榛的人品、才气和交游,为七子社中人所引以为荣。前文所引李攀龙的《初春元美席上赠谢茂秦得关字》诗和王世贞的《谢生歌七夕送脱屐老人谢榛》诗,当即社集之作。如前引诗句:“明时抱病风坐下,短褐论交天地间。”“谢生长河朔,奇笔破万卷。日月纵游遨,乾坤任偃蹇。开元以来八百载,少陵诸公竟安在!精爽虽然付元气,骨格已见沉沧海。”又如:“生不在天之上,地之下,前不值古人,后不值来者。纵无长绳系汝足,安能一揖轻相舍?”眷恋惜别,依依难舍。此诗也许是七子社中人送别谢榛时所作,情动于衷,言发于感,堪称佳制。
又梁有誉有《于鳞、子与、子相、元美过访,共怀谢山人茂秦》诗四首,则是谢榛离都后,七子社中人聚集一堂,怀念谢榛时所作。其第二、第四首云:
如何千载意,不见一书回。白日风骚短,青山鬓发催。世情终汨没,贤达几蒿莱。狂忆羊何侣,应登铜雀台。
把酒情犹昨,风尘路渺漫。交深任朝野,名重有饥寒。花鸟愁边赋,山川乱后看。西园几游眺,景物岂长安。[8]
诗中揣摩友人的行迹,思慕友人的风范,关怀友人的起居,感慨友人的身世,娓娓道来,情深意切,而不是无病呻吟,作泛泛之语。由此可见,李攀龙、王世贞等人后来的排摈谢榛,实在是名高望重以后的势利之举,与其初衷本不相符。
如果说,文人诗社的诗篇还多有清新可读之作的话,那么,文人文社的文章,尤其是八股文,却大都不足挂齿。钱谦益作《瞿元初墓志铭》,论及常熟人瞿纯仁等结拂水山房文社时,指出:
唐以诗取士,如(方)干者虽不第,其诗已盛传于后世。而君等之擅场者,独以时文耳。呜乎!今之时文,有不与肉骨同腐朽者乎?君等之名,其将与草亡木卒澌尽而已乎?[9]
钱谦益对时文(即八股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短暂生命的讥刺,可谓鞭辟入里。
文社往往以操持选政著称于世,所以充斥坊间铺行的是八股文选本。如明代末年,复社张溥等人刻《国表》,汇集当时海内名流的八股文章,盛行于世,连当时的房稿也不可与之相比。同时陈子龙等人刻《几社会义》,一时尘封坊间,无人问津。到崇祯三年(1630)陈子龙、彭宾科举入第,于是江右福建、湖南、广东三省贾人,以重资请翻刻《几社会义》。其后崇祯五年(1632),几社又刻《壬申文选》,除了几社六子的时文以外,还有古文诗赋,如张溥《序》所称:“读之体不一名,折衷者广。大都赋本相如,骚原屈子,乐府古歌由汉魏,五七律断由三唐,赞序班、范,诔铭张、蔡,论学韩愈,记仿宗元。至时事著策,经义敷说,别为一书。”[10]后来几社同志日渐众多,于是另谋刻《几社会义初集》,列名者有百人之多,皆竞起而登文坛,公推徐孚远操持选政。《几社会义》一直刻到五集,而内部已出现求社、景风社两派分裂之势。杜登春《社事始末》云:
甲戌、乙亥(按,崇祯七、八年,1634、1635),陈(按,指陈子龙)、夏(按,指夏允彝)下第,专事古文词,文会各自为伍,汇于闇公先生(按,指徐孚远)案前,听其月旦。至丙子(按,崇祯九年,1636)刻二集,戊寅(按,崇祯十一年,1638)刻三集,己卯(按,崇祯十二年,1639)刻四集,人材辈出,非游于周、徐、陈、夏之门,不得与也……至庚辰、辛巳间(按,崇祯十三、十四年,1640、1641),刻五集,犹是闇公先生主之。而求社、景风两路分驰,似有不能归一之势,然社刻总归于一部内。几社朝夕课艺者,惟余长兄辈十余人,另为一集,闇公先生所云正统是也。[11]
所谓“正统”云云,无非标榜之辞,既用以显示其敲开科举之门的神奇功效,又用以巩固其号召群伦的领袖地位。此后国事日非,文社中人,仍然执迷不悟,不辍文会选刻。直到清兵南下,江南沦陷,他们的承平之梦才算完全破灭了。
文人结社对文学风貌的影响,还可以从诗风、文风的宣扬倡导中见出。文人结社并不都标举明确的文学主张和创作宗旨,大多数的文人社团仅仅是志趣相投、诗酒风流的结合。但是,却有一些文人社团不仅仅明确标称文学主张和创作宗旨,而且造成了一定的声势,形成一种文学流派。
例如,《明史·林鸿传》记述了以林鸿为首的闽中十子社的作风和主张,说:“鸿论诗,大指谓汉、魏骨气虽雄,而菁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华,少秋实。惟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声律大备,学者当以是为楷式。闽人言诗者率本于鸿。”[12]闽中十子社的诗歌主张,实开有明一代“诗必盛唐”的拟古风气。李东阳《麓堂诗话》称林鸿之诗志学唐诗:“极力摹拟,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题目亦效之,开卷骤视,宛若旧本。然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尔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1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亦称林鸿:“循行矩步,无鹰扬虎视之姿。此犹翡翠兰苕,方塘曲渚,非不美观,未足与量江海之大。”[14]林鸿诗已为人讥议,其末流更无足道了。
又如梁有誉在北京与李攀龙、王世贞结七子社后,南归广东,再修粤山旧社,尝撰《雅约序》宣扬他们的结社宗旨,道:
夫文艺之于行业,犹华榱之丹雘,而静姝之绮縠也。载选先民代作,并皆隽杰。蜚声修翮,未易径凌,逸足讵能骤践?然运精至则木雕自飞,凝神极则鸣蝉若掇。狐腋岂一皮所温?鸡跖必数千斯饱。诚能博览而锐思,时修而岁积,或无恧欤?……倘情致有所属,而制述无恒裁,烟煤无知,恣其点染,管札不言,任其挥襞。强欲角逐艺苑,何异执枯条以夸于邓林,吹苇龠以鸣于洞野也。[15]
所谓“博览锐思,时修岁积”,无非是提倡精读古人诗文,揣摩古人口吻,使胸中笔上,时时有古人在;至于说到“制述”要有“恒裁”,岂不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翻版吗?但梁氏在七子社中已先成家,虽然主张如此相近,其创作尚未深染叫嚣剽拟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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