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主张人的本性在于社会性,因此提倡与质符合的文。庄子认为人的本性在于自然性,因此觉得一切社会性的修饰,一切文,都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束缚。在《马蹄》中,马受到伯乐的各种装饰和训练的时候,是它最痛苦的时候,当马没有任何管束与修饰在野外自由自在的时候,才最舒畅自如。庄子看来,最重要的是质,是自然天性,而加在质上的文是多余的,有害的,而且自然天性并非一定要长得是模是样才美,而是只要是自然而来的都是美的。在《人间世》、《德充符》中,庄子写了一大批残缺、畸形、外貌丑陋之人,但这些人都受人们的喜爱,因为他们知道,长得美或丑皆得之于天。“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不是外貌的好看或好看的修饰是美的,只有自然本性本身才是美的。那些自以为自己容貌好,或穿戴打扮好而自鸣得意的人,恰恰忘掉了什么是自己的自然之质。有饰无德,因貌失德,根本就谈不上美。孔子之文与庄子之质形成了美的两种境界。
孔子之文是与整个封建社会的礼连在一起的。等级伦理之礼外化为朝廷上下的衣食住行、典章制度,从皇宫到县城,从官府到私宅,五色配合,五声配合,五味配合,行为、举止、朝见、宴乐……构成一种富丽而有序、多彩而有法度的美。庄子之质是与山林田园连在一起的,远离朝廷,归守田园,轻视礼俗,放意山林,饥来则食,困来即卧,兴起而往,意尽而归,随其本性,因其自然,形成一种恬淡自然的美。
孔子之文与庄子之质,朝廷之富彩与山林之素朴,都市之喧浓与田园之静淡构成了中国美学的两种基本意境——错彩镂金与出水芙蓉。鲍照比较谢灵运和颜延之的诗,说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这“代表了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2]。这两种美的理想交织在整个中国的审美对象之中:楚国的图案、楚辞、汉赋、六朝骈文、颜延之的诗、宫殿建筑、颜柳的楷书、李思训的青绿山水、民间年画、明清的瓷器、京剧的舞台服装……这是“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浓艳之美。汉代的铜器、陶器、王羲之的书法、陶潜的诗、私家园林、倪元璐的画、宋代的白瓷、戏曲的布景,这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冲淡之美。
错彩镂金之浓与出水芙蓉之淡是从意境中之“境”着眼谈整个境界,如果从意境中之“意”着眼,儒、道的理想境界之区别就表现为神逸之争。绘画中,谢赫把作品分为六品,唐代张怀瓘又分为神、妙、能三品。朱景玄后来又加上逸品,但未论高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分为自然、神、妙、能、谨细五等,自然列为第一。书法上,庚肩吾把书法家123人分为九品,唐代李嗣真在九品之上加上“逸品”,张怀瓘仍与在绘画上一样,分神、妙、能三品。可见唐代已有神逸之争,只是不明显。宋代,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把逸格放居首位,形成逸、神、妙、能的位次。而后宋徽宗赵佶主持宫廷画院,否定黄休复的排列,以“神、逸、妙、能为次”(参见《画论·论远》)。南宋邓椿又把案翻过来,以“逸”为第一。
神和逸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黄休复是论述得最详细的:
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益州名画录》)
如果从审美对象的神、骨、肉结构来谈,神和逸都属于神,也属于气韵生动之气。然而从意境的理想境界来讲,神为儒家之神,逸为道家之神。儒家之神作为文化之神,仍具“阴阳不测之为神”,“神无体而易无方”的超法度性质,但作为儒家之神,又讲究从法度而来,由形而神,由法度而超法度,从“应物象形”到“思与神合”,最后达到神的境界。这在杜甫那里表现得最清楚。杜甫作为儒家典范最讲法度:“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又示宗武》),“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然而由法必须达到神,“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整个诗一方面韵律、平仄、对仗、承转、法度严整如错彩镂金,另一方面又气韵生动,达于神境,“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八哀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儒家之神是以形写神,法度严整,由形显神,形神兼备。杜甫之诗,赵佶之画,颜柳之楷书,司马相如之赋,皇家园林……皆儒家之神。
道家之神是逸,道家精神本是超出朝廷的法度,超越世俗的习规,因而逸不讲法,“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不求精确的形似,不要按部就班的法度,而求“笔简形具”,“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笔不周而意已周”(《历代名画记》)。它不是以形写神,而是以神写形,只要得神、得意,形似与否是无关紧要的,“意足不求颜色似”。正因以这种以神写形的逸为最高境界,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逸的境界体现在张旭、怀素的狂草中,体现在陶潜的诗歌中,更明显地显现在宋元的文人画里。
三、雅俗韵态:意境类型与历史发展
浓淡神逸是渗润着儒道思想的两种基本类型,从魏晋到唐代,二者相互辉映,各放异彩。但进入宋,淡与逸相对于浓与神,明显地在理论上占据了绝对优势。这一方面是儒学转为理学,更加理论化、伦理化,也更加远离艺术。另一方面,士大夫们除了时局的压力之外,既面临着理学理论的冷酷性,又面临着市民阶层新带来的世俗气。士人心态几乎整个地倒向了亦道亦释的艺术思想。绘画上,黄休复把逸放在最高位,郭熙提出“远”的山水画境界;诗歌从梅圣俞到欧阳修,把“平淡”视为最高;连词本是极绮丽柔艳的,张炎也提倡“清空”,要“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
正像儒、道思想的互补相通一样,浓、淡,神、逸,一重由形而神,一重由神带形,也是相通的,儒者讲究内圣外王,“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这是浓中含淡,神中蕴逸。苏轼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评韩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这是淡中包浓,逸中蕴神。因此自先秦至宋代,儒与道都推崇典雅,都是具有雅气的。刘勰《文心雕龙》谈的典雅是儒家的典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说的典雅是道家的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浓淡神逸皆为雅,皆为理想的审美境界。与雅相对的是俗。宋以前,对于儒者之雅来说,俗是民间的新奇轻靡,对于道家之雅来说,是机械刻板的社会习俗。陶渊明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司空图有“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二十四诗品·超诣》)。到宋代,市民兴起,俗有了新特点,即市民性。雅俗之争变得非常激烈。严羽《沧浪诗话》说:“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张炎《词源》提倡“雅正”反对“俗”,其门生陆辅之作《词旨》也说:“凡观词,须先识古今体制雅俗。”元人黄公望《写山水诀》说:“作画大要,去邪、甜、俗、赖四字。”然而,随着市民的壮大,明中后期,涌出一股浪漫洪流,以李贽、徐渭、汤显祖、公安三袁为代表,造成不是雅,而是俗成为美学的最高境界。
雅之所以为理想境界,因为它体现了道心,俗之为雅之所不齿,因为它不合道心,既无儒者的雍容高贵,又无道家的闲淡飘逸。然而李贽推出“童心说”反对道心,为俗超越于雅之上奠定了哲学基础。“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心说》)道心是反对人的欲望的,儒家以封建等级限制人的欲望,“存天理,灭人欲”是理学的纲领。道家的一个根本的主张就是去欲。童心说则是肯定人的欲望的。“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李贽《德业儒臣后论》)道心是反对人的情感的,儒家要人以理节情,道家要人去情。童心说则主张任情,这特别在汤显祖那里得到强调。他们认为只有从童心中泻出的性情才真,是真心真性真情,而由节欲节情去欲去情所形成的东西却是虚假的。由童心而来是本色,由道心而来是相色。“本色犹正身也,相色犹替身也。”(徐渭《西厢记序》)诚然,道家也讲童心,认为能像婴孩那样最好。但它强调的是婴孩的无知无欲。因此,在道家,童心即道心。在李贽,童心即真心、私心、俗心。诚然,荀子也讲过性恶,但他认为通过礼法可以使人由恶变善,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乃至圣人。而李贽的童心则是与礼法完全对立的:“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童心说》)童心在公安派那里就表现为性灵。袁宏道在《序小修诗》里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童心在汤显祖那里则表现为“至情”。汤显祖痛感自己生在一个灭才情的有法之天下,而非有情之天下,深觉情与理法的对立:“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寄达观》)
由反对道理的童心,反对格套的性灵,反对理法的至情而来的审美浪潮“率心而行”,“任性而发”,怀情而往,创造出了“俗”的崭新境界。俗,不仅是如“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李贽)之类的思想理论,它更表现为一种新的审美意境。
俗从意境中的意方面来说,表现为狂、奇、趣。面对封建礼法,俗的最激烈的一端就表现为狂。李贽就是狂人写狂文,“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杂说》)。徐渭更是狂人狂文狂字狂画。这个自谓南腔北调之人要求作品应能兴观群怨,但兴观群怨不是儒家的温柔敦厚,而是要使人“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答徐北□》)。
面对社会的束缚,市民俗意最艳采的一端就表现为奇。汤显祖就是奇士奇心写奇戏,“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玉茗堂文之五》)杜丽娘因情生梦是奇,因梦而死亦奇,死而复生更奇。为情死、为情生的《牡丹亭》是奇,《紫钗记》、《邯郸梦》、《南柯梦》同样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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