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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天才与人品

一、天才论的六位代表


天才这个以前一直与才能同义的词,在18世纪突然崛起,成了一种荣誉的称号(H.奥斯本)。天才是艺术的创造者,与科学不同,艺术不是靠原理规则创造的。艺术不能传授,想作为祖传秘方也办不到。甚至艺术家本人也弄不清自己完成天才作品的真正奥秘在哪里。在宇宙无限地伸展开去,艺术作为独特的创造物的性质业已突出,人们就用天才这一概念来表达艺术的创造之秘。这样,关于灵感的理论就变成了关于天才的理论。在神赐论中,诗人是代神说话的傀儡,艺术创造完全是神的创造;在天才论中,艺术是人——天才的作品。因此,天才理论不仅是灵感的理论,而且是把灵感和艺术家的禀赋联系在一起的理论。天才的出现是西方近代文化发展的结果,天才论是一种用近代精神来重释灵感的理论。


德国的浪漫哲学综合英国经验主义和大陆理性主义,兼融宗教神学和科学理性,推出了一整套体系。在康德、谢林、黑格尔的口中,天才也成为一个重要话题。


康德说:“天才就是那天赋才能”[1],它表现为四个特征:(一)独创性。艺术创造活动不受概念的限制,不为规律所束缚,是摆脱羁绊的自由活动,因而是独创的。(二)典范性。实际中,“也可能虽然有独创性,但却是无意义的东西,所以天才的作品必须同时是典范的”[2]。典范也就是说,具有普遍意义。但这普遍不是像科学和理论那样,是一种确定概念,而相反,是一种不确定概念。从而推出天才的第三个特点。(三)“它(天才)怎样创造出它的作品来,它自身却不能科学地加以说明……作品有赖于作者的天才,作者自己不知晓诸观念是怎样在他内心里成立的,也不受他的控制,以便由他随意或按照规划想出来,并且在规范形式里传达给别人。”[3]走到此,当然只有归之于天才了。(四)“大自然通过天才替艺术而不是替科学定法规。”[4]所谓的“大自然”就是一种宇宙精神。这在谢林那儿显得特别清楚。


谢林哲学认为,宇宙精神是一种绝对,绝对产生自我(即主体、人、精神、有意识)和非我(即客体、自然、无意识),然后又把自我和非自我融而为一,形成一种绝对的同一。需强调的是,谢林的自然,不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性的,它和人的差别在于,人是一种有意识的精神,而自然是一种无意识精神。在谢林的体系中,有意识的活动和无意识活动是一种矛盾、对立。但二者的对立恰是“一切创造的条件”[5],绝对产生这对矛盾正是要使它们达到同一,它们确实在艺术中达到了同一。谢林认为,艺术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既能教,也能学,是能用别人传授和亲自实习的方法得到的”,“它会经过深思熟虑而自觉完成”[6],属于个人的有意识活动;另一部分“是不能学的,也不能用实习的方法和其他方法得到,而只能是由那种天赋本质的自由恩赐先天地造成的,这部分属于参与了艺术创造的无意识活动”[7]。艺术统一了两种活动,那么创造艺术的天才也统一了这两种活动。谢林说:“天才……是凌驾于两种活动之上的东西。”[8]然而当天才在艺术创造中统一这两种活动之时,一方面超越了自身,另一方面又失去了自身:“艺术家不由自主地甚至怀着矛盾被驱使着从事创造活动……受着一种力量的影响,这种力量把他同其他一切人分开,逼着他谈吐或表现那些他自己没有完全弄清,而有无穷含义的事件。”[9]然而正是在艺术创作的失去自我和超越自我的灵感中,“使我们对那最崇高的事物的绝对实在确信无疑”[10]。


康德和谢林都用创作灵感的不能自身说明这一现象来说明艺术天才去创造一个新世界(为艺术立法,统一人的有意识活动和自然的无意识活动),并在这一创造活动中表现一种宇宙精神。在他俩那里,创作灵感还有一片神秘的余烟。到黑格尔时,对天才的描述就更加明晰。黑格尔从想象、才能、灵感三方面来说明天才。天才看得多,听得多,记得多,他那深广的心灵总是把兴趣推广到无数事物上去,他把众多的重大东西摆在胸中玩味,一方面对之按全部广度与深度加以彻底体会,另一方面又深刻地被它们掌握和感动。这是一颗容纳宇宙之心。天才又有一种天生直接的推动力,有一种非把自己的情感思想马上表现为艺术形象的内在冲动,并且确有实际完成作品的能力。“凡是在他想象中活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转到指头上……而且有本领迫使最枯燥和表面上最不易驯服的材料听命就范。”[11]有了翱翔宇宙之心和得心应手之能,灵感就会不召自来。它可以从内心突然进发,也可以来自外物的启迪。无论内外,都能左右逢源。然而,灵感究竟是什么呢?黑格尔说:“灵感就是这种活跃地构造形象的情况本身。”[12]灵感使艺术家完全沉浸在主题里,一方面,把自己的特殊癖性及其偶然的个别现象抛开,另一方面,他把对象变为自己的对象。在灵感出现的瞬间,他失去了自我,在失去自我的瞬间,他获得了对象。这里仍暗示着人人关系的迷狂,但已不是诗神的外在主宰,而为天才的自主活动。


如果说,康德、谢林、黑格尔的天才论显示了近代灵感理论的总精神,那么,狄德罗、雪莱、巴尔扎克的天才论则可视为近代总精神的多方面展开。


狄德罗,这位法国启蒙思想家的天才论表现的是一种打破束缚,向往崇高的现世的搏斗精神。“广博的才智,丰富的想象力,活跃的心灵,这就是天才。”[13]天才的作品不是学习和时间的产物,而是在片刻之间完成的,天才不立足于确定或假定的法则和标准,它打碎这些法则和标准而飞往崇高、悲怆、伟大的境界。美的东西必须是娴雅、完整、精雕细琢、天衣无缝的,而天才的作品有时却必须粗糙、随便、艰涩、原始,好似长空中的闪电。荷马深感一种方言的局限,密尔顿时时破坏他的母语的语法,二人都让自己天才的火焰破除阻碍,自由燃烧。在狄德罗看来,横扫一切的天才又正是在创作灵感中人人关系的迷狂里上升到崇高境界的:“天才给物质以生命,给思想以色彩,在兴奋的激情中,它支配不了天性,也支配不了思想的连贯性;它被移置在它所创造的人物环境中,它取得它们的性格;如果它最高度地感受到英雄的激情,例如伟大的心灵所具有的渺视任何危险的自信心,或发展到忘我境地的爱国心,它就产生崇高:美狄亚的‘我’,老贺拉斯的‘让他死’,布鲁图的‘我是罗马的执政’。在其他激情的冲击下,它使爱米奥娜说出‘谁叫你这样做的?’,使奥罗斯曼说出‘当时我被爱着’,使提厄斯忒斯说出,‘我认出了我的兄弟’。”[14]


雪莱,这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天才论表现的是超越现实,飞向理想的崇高神圣之情。他说:“诗是神圣的东西”,它“高飞到筹画能力驾着枭翼所不能翱翔的那些永恒的境界,从那儿把光明与火焰带下来”[15]。“诗独能战胜那迫使我们屈服于周围印象中的偶然事件的诅咒,无论它展开它自己那张斑斓的帐幔,或者拉开那悬在万物景象面前的生命之黑幕,它都能在我们的人生中替我们创造另一种人生,它使我们成为另一世界的居民。”[16]由于诗的理想性和彼岸性,雪莱特别强调灵感的“来时不可预见,去时不用吩咐”[17]的性质,还把灵感的瞬间描写为至乐至善的瞬间:“诗灵之来,仿佛是一种更神圣的本质渗彻于我们自己的本质中,但它的步武却像拂过海面的微风,风平浪静了,它便无踪无影。”[18]灵感中的心境是与一切卑鄙的欲望不相容的神圣之情,在灵感中,诗人“捉住了那些飘入人生阴影中一瞬即逝的幻象,用文字或用形象把它们装饰起来,然后送它们到人间去”[19]。由于诗人联系着此岸和彼岸,现实和理想,诗人自身的二重性在雪莱这里显得特别明显,一方面,诗人具有天才,“是不可领会的灵感的祭司,是反映出‘未来,投射到‘现在’上的巨影之明镜;是表现了连自己也不了解是什么的文字,是唱着战歌而又不感到何所激发之号角;是激动而不被动之力量。诗人是世间未经公认的立法者”[20]。另一方面,诗人又只是在灵感中才是天才,“在诗的灵感过去了时——这是常有的,虽然不是永久的,——诗人重又变为常人”[21]。诗人的二重性一直是西方灵感论的核心,只是在雪莱这里表现得更突出罢了。


巴尔扎克,这个法国现实主义大师的天才论表现的是书写历史,反映现实,描摹风俗而得其神髓的一面。巴尔扎克说:“法国社会将要作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22]这必须是一个具有伟大心胸和无比天才的书记。书记是需要灵感的,灵感逝去之后,“纵令有最高的爵位,最多的资财也都不足以吸引他去拿起画笔,塑蜡制模,或是写出一行文章来”[23]。艺术家无力控制灵感,反而受灵感控制,灵感的到来是突然的:


某一天晚上,走在街心,或当清晨起身,或在狂饮作乐之际,巧逢一团热火触及这个脑门,这双手,这条舌头,顿时,一字唤起了一整套意念;从这些意念的滋长、发育和酝酿中诞生了显露匕首的悲剧,富于色彩的画幅,线条分明的塑像,风趣横溢的喜剧。[24]


不过现实主义毕竟是面对现实的,写作靠灵感,灵感也靠现实的基础,巴尔扎克在《〈驴皮记〉初版序言》中说:“写书之前,作家应该已经分析过各种性格,体验过全部风尚习俗,跑遍整个地球,感受过一切激情;或者,这些激情、国土、风尚、性格、自然的偶然现象、精神的偶然现象——都在他思想里面出现。当他勾画董毕琪小姐的肖像时,要不是他自己吝啬,就是暂时懂得这种吝啬心情,当他写《莱拉》时,要不他自己就是罪犯,懂得犯罪心情,要不就教唆和目睹过犯罪。”然而这宽广的胸襟、深邃的学识并不能使艺术家在创作灵感里成为主人,相反“他是某种专横的意志手中的驯服工具,他冥冥中服从着一个主子。别人以为他是逍遥自主的,其实他是奴隶。别人以为他放浪不羁,一切都随兴之所至,其实他既无力量,也无主见,他等于是个死了的人。他那庄严无比的权力和微不足道的生命本身是一种永续的对照:他永远是神或永远是一具尸体。”[25]这种二重性在于作家要写活人物,必须克服人人关系的对立。雪莱是写理想的,他的迷狂充满崇高圣洁之感。巴尔扎克是写现实、写凡人的,他的天才表现为一种相反的感受,是无品格的。艺术家“习惯于使自己的心灵成为另一面明镜,它能烛见整个宇宙,随己所欲反映出各个地域及其风俗,形形色色的人物及其欲念,这样的人必然缺少我们称之为品格的那种逻辑和固执,他多少有点像那种卖私的女人(原谅我用语粗齿)。什么他都能假设,什么他都能体验”[26]。


在整个天才理论中都贯穿着矛盾的二重性:要成为天才就必须失去自我。只是在不同的论者那里,这二重性呈现出不同的形式,放射出不同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