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基金会位于华盛顿特区第九大道,离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总部只隔几个街区。这是一栋气势恢宏的大楼,我估计里面还有其他负责公共事务的机构和基金会组织。我从沿途那些沉重的大门中穿行而过,迈进大厅,先查看了平面指示图,接着乘电梯来到三楼。
看上去执法基金会占据了整个三楼。一出电梯,迎面就是一张极其宽大的接待台,后面坐着一个体格同样宽大的女人。我们记者管这种台子叫作“欺诈台”,因为坐在桌后的那些雇来的女人,几乎从来不会让你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我告诉她我想见福特博士,他是《纽约时报》那篇关于警察自杀的报道中提到的这个基金会的主管,也是我想查询的数据库的负责人。
“他正在用午餐。你有预约吗?”
我告诉她没有,并把名片放在她面前。我看了看表,差一刻一点。
“哦,啧,一个记者,”她的口气听上去像记者这职业就跟罪犯等同似的,“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你得先去公共事务办公室,由他们决定你是否能跟福特博士谈谈。”
“我明白了。你觉得公共事务办公室这会儿有人吗,还是他们也去吃午饭了?”
她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迈克尔?你在办公室还是在吃午饭?我这边有个人,说他是《落基山新闻》的——不,他本来是要见福特博士。”她听了一会儿,说了句“好的”,然后挂了电话。“迈克尔·沃伦会见你。他说他一点半还有约,你最好赶紧过去。”
“好的,问题是赶紧去哪儿?”
“三〇三室。从我后头这条过道一直走,第一个路口右拐,就在你右手边的第一道门。”
我在路上一直想着迈克尔·沃伦这个名字,它听上去很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我来到三〇三室门前,发现门开着。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正往外走,看到我,他停住脚步。
“你就是那个从《落基山新闻》来的记者吗?”
“是的。”
“我正想去外边看看,怕你拐错弯了。进来吧,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是迈克·沃伦,如果你要在发表的文章里提到我,请写成迈克尔,尽管我更希望你用不上这个名字,也用不着采访这儿的职员。希望我能帮到你。”
等他回到那张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后面,我先自我介绍一番。我们握了手,他请我坐下。桌子的一端堆着一沓报纸,另一端摆着他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若干张照片,摆放的角度让他和访客恰好都看得见。办公室里还有一台电脑,放在他左手边的一张矮桌上,矮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他与总统握手的照片。他脸颊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白衬衫,系着条深红色领带,衬衫领口略有磨损,大概是经常被下午新长出来的胡茬刮擦,他的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他的皮肤很苍白,与锐利的深色眼睛和又黑又直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
“那么,你到这里有何贵干?你是在斯克里普斯报业集团的华盛顿分部工作吗?”
他说的是斯克里普斯报业集团旗下的一家规模很大的报社,他们的新闻处有许多记者,专门采写华盛顿新闻,供给集团的所有子报刊。这也是格雷格·格伦提及的那家报社,就在这个星期早些时候,他说可以出面请这家报社的记者替我来这儿走一趟。
“不,我是从丹佛来的。”
“好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需要采访内森·福特,或者跟其他直接负责警察自杀项目的专家谈谈。”
“警察自杀项目是联邦调查局的一个课题,负责同他们合作的是奥林·弗雷德里克研究员。”
“是的,我知道这是个与联邦调查局合作的项目。”
“好吧,让我们看看。”他拿起桌上的电话,但很快又放下,“对了,你事先没打过电话,对不对?我不记得听过你的名字。”
“没有,我刚到华盛顿。这是个突发新闻,你可以这样理解。”
“突发新闻?警察自杀?这听上去可不像那些被截稿时限赶着的报道,为什么会这么急?”
就在这时,我灵光一现,想起了他是谁。“你之前是不是在《洛杉矶时报》工作过?《洛杉矶时报》的华盛顿分社?你就是那位迈克尔·沃伦?”
他笑了,因为我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他的名字。“是的,你怎么知道?”
“《华盛顿邮报》和《洛杉矶时报》的每日综合电讯,我每天都会关注,已经好多年了。我记得你的名字,警政新闻那块几乎成了你的专版,不是吗?你做得真是棒极了!”
“一年前我辞职了,来到了这里。”
我点头不语。每次我碰上那些离开新闻业转投其他行当的前辈,总是会有一阵难以释怀的沉默。通常,这些记者已经精疲力竭了,厌倦了那种不断被截稿时限逼迫、不断撰写稿件的生活。我读过一本由记者写的书,书里这样描述记者的生活:永不停歇地疲于奔命,以免被卷入身后紧追不放的脱粒机。我觉得这是我读过的对记者行当最为精准的描述了。有时候,记者会厌倦被机器追赶的生活,有时候他们会被机器卷进去,只剩下被碾碎后的齑粉。还有些时候,他们设法摆脱了那台机器,用在这一行当里积累的经验谋求了一份能够操纵媒体的稳定工作,而不再是媒体中的一员,也就是沃伦现在在做的这种事。但不知为何,我莫名为他遗憾。他过去那么出色,真希望他自己不会有同样的遗憾。
“你怀念以前的生活吗?”我必须得这么问,仅仅出于礼貌。
“现在还没有。不过每次冒出一个好素材的时候,我就会希望自己还在做记者,跟其他伙伴一起,琢磨一个与众不同的报道角度。但是,这样可是会把人折磨得狼狈不堪。”
他撒谎了,而且我觉得他也知道我看出他在撒谎。他想回到记者行当。“是啊,我都已经开始有这感觉了。”我也以谎言回应,只是为了让他觉得好受些——如果可能的话。
“那么,警察自杀这个题材是怎么回事?你报道的切入点是什么?”他看了看表。
“事实上,直到几天前它还算不上什么重大新闻,但是现在,它绝对是爆炸新闻。我知道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不过我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我只是……抱歉,无意冒犯,只是希望你能保证,我在这儿说的情况不会被透露出去。这是我的报道,我还指望着调查完这一切后能够亲自发表出来。”
他点点头。“不必担心,我完全理解。除非有另一个记者找上门来,明确询问同样的问题,否则我不会和任何记者探讨你将要告诉我的事。不过,说实在的,有可能我不得不跟基金会的其他同事讨论这事,或许还会涉及执法机构,所以在知道我们要谈的内容之前,我不能对你的请求做出任何保证。”
“这很公平。”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他,大概是因为信任一位前同行总是更容易一些,也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一个能懂得这篇报道价值的人。这是一种炫耀,我也不能免俗。于是我开始了讲述。“我从本周一就开始准备写一篇与警察自杀有关的报道。我知道,这题材已经被人写过了,但我着眼的是一个全新的角度。我的哥哥是名警察,一个月前,他去世了,被定为自杀。我——”
“哦,老天啊,听到这样的事真令人难过。”
“谢谢,但我并不是因为难过才要写这篇报道。我决定写这篇报道,是因为我想理解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丹佛警察局里他的那些同事也认定他是自杀。我按常规路数开始调查,从律商联讯数据库里搜集材料,就这样追踪到了几篇引用基金会研究成果的文章。”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手表,我决定尽快抓住他的注意力。
“长话短说,在调查我哥哥自杀原因的过程中,我查明他没有自杀。”
我看了他一眼。我成功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落在我身上。
“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自杀?”
“到目前为止,我的调查表明,我哥哥的自杀事件是一起被精心伪装的谋杀案。他是被谋杀的,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重启调查了。我还找到了去年发生在芝加哥的一起同样被认定为警察自杀的案子与我哥哥的案子之间的关联。那个案子现在也重新开启调查了,我今天早上刚从那边赶过来。芝加哥和丹佛的警察,还有我,都认为某个人可能正在全国各地杀害警察,之后再伪装成警察自杀。而找出同类案件的关键,可能就在基金会警察自杀研究项目收集的资料里。你们这儿还有最近五年内全国所有警察自杀事件的记录吗?”
我俩对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沃伦始终盯着我。
“我认为,你最好还是把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他终于开口说道,“不,先等等。”他抬起手像交警似的做了个停止手势,拿起电话,用另一只手按下一个快速拨号号码。“德雷克斯吗?是我,迈克。好吧,我知道现在才说已经迟了,但我现在走不开。我这边出了点事……不行……咱们只能另约时间了,我明天再跟你谈吧。谢谢,再见。”他放下电话,看向我。“只是一个共进午餐的约会。现在,把你的故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吧。”
过了半个小时,沃伦打了几个电话安排好一场会议,带我穿过迷宫般的基金会走廊,来到一个标着“383”的房间。这是一间会议室,内森·福特博士和奥林·弗雷德里克研究员已经就座。简单地彼此介绍几句后,沃伦和我坐了下来。
弗雷德里克小姐看上去才二十多岁,有一头卷曲的金发,看起来有些冷漠,于是我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福特身上。沃伦已经告诉过我,我能否得到基金会的支持和帮助,福特拥有完全决策权。这位基金会的主管是位个头矮小的男子,穿着深色西装,风度仪态无不说明这屋里他说了算。他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配玫瑰色镜片,蓄着满腮的胡子,浓密齐整的灰胡须没有半点杂色,与他的头发完美搭配。当我们走进房间,在那张椭圆形大会议桌边落座时,他的视线随我们的移动而变化,脑袋却保持不动。他双肘支在桌面上,两手相扣。
“我们这就开始吧?”一介绍完,他立即开口道。
“我更想让杰克把他刚才告诉我的情况再对你们俩讲一遍,”沃伦说道,“之后我们再讨论。杰克,你介意再复述一遍吗?”
“当然不介意。”
“这次我要做点笔记了。”
我这次讲述的大致内容跟之前对沃伦讲的差不多。不过,我不时又会记起新的细节,虽然没什么重要意义,但还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知道必须给福特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是拥有决策权的人,决定我能否得到奥林·弗雷德里克的帮助。
只有弗雷德里克在我叙述时打断了一次。当我说到我哥哥的死亡时,她提到丹佛警察局已经在上周递交了此案的备案。我告诉她,现在她可以把那份备案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了。讲完我的故事之后,我看向沃伦,举手示意道:“有什么我遗漏的吗?”
“没有。”
我们俩都望向福特,等待着。在听我叙述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怎么动。这会儿他陷入了沉思,交握的双手微微扬起,一下又一下轻轻敲着下颌。我暗忖着他是哪一学科的博士,还有经营这样一个基金会需要什么样的管理者。跟博士相比,恐怕政客更合适吧,我觉得。
“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他平静地说道,“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你会这样兴奋,也能明白为什么沃伦先生也这样兴奋。他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干的就是记者工作,有时候新闻报道带来的兴奋点依旧在他血管里扎着,就我看,这一点恐怕会阻碍他当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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