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驾车沿着威尔希尔大道驶出市中心,穿过麦克阿瑟公园,拐上了西第三大街。沿西大街往北行驶,他看见左侧停着一列巡逻警车和侦查车,还有犯罪现场勘查车和验尸官办公室的面包车。远处北面的山坡上立着好莱坞标志,那排字母在雾中几乎无法辨认。
宾氏台球厅只剩下三面焦黑的墙,围着一堆烧焦的瓦砾,没有屋顶。警员已经在后墙顶上挂起了蓝色的防水布,另一端系在屋前的一排铁栅栏上,把整片废墟遮了起来。博斯知道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给调查员遮阳。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抬眼透过挡风玻璃往天上一看,果然看见那些东西在空中盘旋,它们是城市的“食腐鸦”:媒体的直升机。
博斯把车停在路边,看见一辆工程车旁站着两名市政工人。两人表情苦闷,猛吸着香烟。他们的手提钻放在车后面的地上。他们在等待——盼着早点干完这摊活儿。
工程车后是验尸官办公室的蓝色面包车,庞兹就站在面包车旁,像是在故作镇定,但博斯看到他也是满脸苦闷,和那两名工人一样。虽然庞兹是好莱坞分局的高层,凶杀案调查组也归他管,但他自己从未真正办过凶杀案。和许多部门的管理者一样,他的升迁靠的完全是考试分数和拍马屁的功夫,不是办案经验。每次见到庞兹这种人有机会体验一把真警察的日常工作,博斯总会心中暗喜。
下车前博斯看了看手表,他只能待一个小时,然后就得回法庭参加开庭陈述。
“哈里,”庞兹走了过来,“你能来太好了。”
“随时乐意再检查一具尸体,警督。”
博斯脱下外套放到车座上,又从后备厢里取出一件宽松的蓝色工作服套在身上。这样会很热,但他不想弄一身尘土回法庭。
“好主意。”庞兹说,“可惜我没带我的行头。”
博斯知道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行头。有机会上电视,庞兹才冒险前往犯罪现场,这样他就能抛头露面,并且他只对电视台感兴趣,纸媒就算了。接受报社记者采访,你必须能连着说两句以上有意义的话,然后你的话就被固定到一张纸上,一连几天甚至可能永远让你不得安宁。从政治学意义上来说,接受纸媒采访是下策。电视采访则转瞬即逝,危险系数小得多。
博斯向蓝色防水布下面走去,在那儿他看见几个调查员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他们站在一堆破碎的混凝土块旁,身边的地面上挖出了一条壕沟,那儿之前是房屋的地基。博斯抬起头,一架直升机刚好从低空掠过。整个现场被防水布遮住了,他们拍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画面,这会儿很可能正在调遣地面人员。
房屋的空壳里只剩许多瓦砾、熏黑的横梁、木料和破碎的混凝土块等。庞兹跟了上来,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废墟,朝几名调查员走去。“他们会把这儿铲平,改建停车场。”庞兹说,“暴乱最后留给我们这座城市的就是这些——一千多个新的停车场。如今你想在南区停车,没问题。你想买瓶苏打水,或者给车加油,那可就麻烦了,他们把那些地方都给烧了。你有没有在圣诞节前开车路过南区?每个街区的室外场地都堆满了圣诞树。我还是搞不懂那些人怎么想的,干吗要在自己住的社区放火。”
博斯心里清楚,庞兹之流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而这正是他们那么做的原因之一,有朝一日还会重来一遍。博斯把这看作一个循环,每隔二十五年左右,这座城市的灵魂就会被现实的大火焚烧,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像个交通肇事逃逸的人。
突然,庞兹踩到了松散的碎石,摔倒在地。他双手撑地,马上一跃而起,面带窘色。“见鬼!”他骂道,不等博斯问他怎么样就连忙说,“我没事,我没事。”他赶紧拨弄了一下头发,遮住头顶上秃掉的一块,没发现手上的炭灰沾到了脑门上,博斯也没告诉他。
两人终于穿过了废墟。博斯走向老搭档杰里·埃德加。旁边有几名博斯认识的调查员,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女子,她俩身穿绿色制服,表明两人是运尸工。她们薪资最低,整天坐着蓝色面包车往来于各个犯罪现场,搬运尸体,送进冰柜。
“上哪儿耍呢,哈里?”埃德加问。
“就这儿。”
埃德加刚去新奥尔良参加了布鲁斯音乐节,竟把当地人打招呼的话给学会了,回来后见了人就说,已经到了招人讨厌的地步,整个警察局只有他自己不嫌烦。
埃德加在这群调查员中最引人注目。他没像博斯一样身穿工作服——实际上他从未穿过,因为那会把他在诺德斯特龙商场买的西装弄皱。他穿着灰色双排扣西装进入犯罪现场,裤脚竟然没沾到灰,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埃德加的副业是房地产,这在以前是个能赚大钱的行业,如今已经连续三年不景气了,不过埃德加仍能当选整个分局穿着最时髦的人。今天这个黑人警探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绸领带,领结紧贴着他的喉咙。博斯猜这条领带没准儿比自己的衬衣和领带加一起都贵。
博斯转过头,向科学调查处的技术员阿特·多诺万点头致意,没和其他人说话。他只不过是在遵守礼节。任何一处凶案现场都可以分为几个结构微妙的小团体,就像种姓制度。警探跟警探和技术员聊得最多。警员从不说话,除非被问到。级别最低的是运尸工,他们只跟验尸官办公室的技术员说话。技术员跟警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很讨厌警察,觉得警察事多、难伺候——总是要这要那,一会儿要解剖尸体,一会儿要分析毒物,还都恨不得马上出结果。
博斯站在壕沟边缘往里看。施工队凿碎了混凝土板,在地上挖开了一个八英尺长、四英尺深的洞,又在洞壁上三英尺深的位置横向挖掘。现在洞壁上有一个窟窿。博斯蹲下来仔细查看,发现窟窿的轮廓呈女性身躯的形状,仿佛是制作石膏人体模型的模具,但里边是空的。“尸体在哪儿?”博斯问。
“已经取出来了,”埃德加说,“装在车上的运尸袋里。我们在想办法把这块混凝土板完整地取出来。”
博斯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那个窟窿,起身朝防水布外面走去。验尸官办公室的调查员拉里·萨凯跟着他来到蓝色面包车后面,打开了后门。车里非常闷热,萨凯的口臭比工业消毒水更难闻。
“我就猜到他们会叫你。”萨凯说。
“哦,是吗?为什么?”
“因为这他妈很像人偶师干的,老兄。”
博斯没有回话,他不想给萨凯任何暗示。四年前萨凯也曾参与调查人偶师的案子。博斯怀疑,媒体之所以管那个连环杀手叫人偶师,多半跟萨凯有关。有人向第四频道的一名主持人透露了凶手为死者化妆这个细节,于是主持人给凶手取名为人偶师。后来所有人都这么叫他,连警察也这么叫。
博斯一直厌恶这个名字,因为它抹去了受害者和凶手的人格特征。媒体用人偶师来报道凶杀案,使凶案变得更有娱乐效果,而不再令人恐惧。
博斯环视车内,只见有两张轮床和两具尸体。一个运尸袋撑得很满,里面的死者要么是个大块头,要么是肿胀得厉害。他转向另一个袋子,从袋子干瘪的形状判断,他知道里边装的一定是混凝土里的女尸。“没错,就是这个。”萨凯说,“另一个是在兰克希姆大道被捅死的人,北好莱坞分局正在调查。我们一接到指示就来这儿了。”
怪不得媒体这么快就听到了风声。博斯知道,城里每家新闻编辑部都在监听派遣验尸官的频道。
他检查了一下运尸袋,不等萨凯动手就猛地拉开了拉链。一股刺鼻的霉味马上扑面而来,死亡时间应该非常久了,要是早点发现尸体,气味可能更难闻。萨凯把袋子敞开让博斯检查。尸体的皮肤发黑,紧绷在骨架上。博斯没有退缩,他见惯了尸体,已经能够冷静面对此类骇人场景。有时他觉得检查尸体就是他一辈子的工作。他还未满十二岁时就为警察指认过母亲的尸体,在越南他见了太多死人,当了二十年警察,他也已经见过难以计数的尸体。如今看到尸体,他的内心已是非常平静,平静得双眼变成了摄像机镜头,平静得像个精神病患者。
博斯能看出袋子里的女人生前身材娇小。由于身体组织腐烂收缩,她的身躯看上去比生前还要小。她残存的头发长度齐肩,像是被染成了金色,脸上残留着化妆品粉末。她的胸部吸引了博斯的目光,因为跟萎缩的其他部位相比,胸部大得出奇,丰满浑圆,皮肤紧绷,是整具尸体最怪异的地方,因为本不该是这种状态。
“假胸,”萨凯说,“不会腐烂,要是取出来,没准儿还能卖给别的傻妞。我们可以搞个循环利用的项目。”
博斯没搭理他。想到死去的女人,他忽然有些难过。不管她是谁,为了让自己更吸引人而改造了身体,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博斯心想,难道她只吸引了杀人犯?
萨凯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是人偶师干的,那她在混凝土里待了至少四年,对吧?但尸体腐烂的程度又不像过了那么久。头发、眼睛,还有一些内脏都还在,我们还能拿去化验。上周我接到一个任务,是在索莱达峡谷发现的一个游客,他们说是去年夏天失踪的,可现在只剩一堆骨头。因为在野外环境,还要考虑到野生动物。你知道吗,动物会从屁眼里钻进去,那是最软的入口,而且那些动物——”
“知道了,萨凯。还是先说这个吧。”
“总之,拿这具女尸来说,混凝土肯定延缓了腐烂进程。当然,不至于完全阻止,只有延缓作用。里边一定跟真空状态差不多。”
“你们能查出来她死了多久吗?”
“尸检或许查不出来。我们可以先查出她的身份,你们再去调查她失踪的时间。只能这样了。”
博斯注意到尸体的手指已经变成铅笔粗细的黑棍。“有指纹吗?”
“我们找到了指纹,但不是在尸体上找到的。”
博斯抬起头,看见萨凯得意地微笑。“那是在哪儿?留在了混凝土上?”
萨凯的笑容马上僵住了,博斯猜中了他准备的惊喜。“是的。她留下了压痕,可以这么说。我们能提取到指纹,也许还能制作她面部的模型,只要能把混凝土块取出来。拌混凝土的人用了太多的水,使颗粒变得非常细,这是我们的突破口,我们能提取指纹。”
博斯俯身观察系在尸体脖子上的皮制的带子。这是一条黑色的带子,他能看见皮革边缘的缝合处有制造商的标签。看得出这是从手提包上剪下来的,和在别的尸体上找到的类似。他弯腰凑得更近一些,口鼻中顿时充满了尸体的臭味。他能看到皮包带在尸体脖子上勒得很紧,周长大概能绕酒瓶一周,足以致命。皮包带深深陷入了发黑的皮肤里,一条生命就这样惨遭扼杀。他又检查了绳结,是右侧的滑结,用左手拉紧。这点也和别的案子一样。丘奇是个左撇子。
还有一个细节要查验,就是他们说的“签名”。
“有衣服吗?鞋子呢?”
“没有,和别的受害者一样,记得吗?”
“全拉开,我想看看别的地方。”
萨凯把运尸袋的拉链拉到底。博斯不确定萨凯是否知道人偶师的签名,不过他不打算提起。他弯下腰,一直往下看,假装要把尸体全身都检查一遍,但他其实只对脚趾感兴趣。死者的脚趾已萎缩发黑并裂开,趾甲也裂开了,有几个已经脱落。但博斯发现脚趾上的指甲油还在,原本鲜艳的粉红色已经在尸体腐败产生的液体、尘土和时间的作用下变得暗淡。他在尸体右脚的大脚趾上找到了依稀可辨的签名,一个精心涂画的白色小十字架,那就是人偶师的签名,在之前所有受害者的脚趾上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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