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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顶区与尖顶区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六早晨,吉米与大卫·波以尔突然出现在狄文家门口。吉米的父亲并没有同行。西恩还在吃早餐,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后门。他母亲去开了门,然后用一种礼貌而疏远的口气——通常她在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来人时会用这种口气——说道:“早安,吉米。早安,大卫。”


吉米今天显得有些沉默。平日那种疯狂的精力暂时不见了踪影,仿佛让人硬生生塞回了他的胸膛,蛰伏在那里。西恩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股精力在吉米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也感觉得到吉米正在极力按捺。吉米看来更黑更小了,仿佛就等人拿针戳他一下,他立刻就会爆裂开来。西恩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吉米向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但西恩始终不明白,始终纳闷不已:吉米到底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他的脾气就像感冒,或是他母亲那些不请自来的亲戚,要来的时候你赶也赶不走。


每当吉米这副模样的时候,也正是大卫·波以尔最惹人厌的时候。大卫·波以尔似乎把取悦身边的每一个人当成自己的责任,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他愈努力,大家就愈烦他。


不一会儿,三人就并肩站在了狄文家门外的人行道上,试着想出一些打发时间的办法。吉米心事重重,而西恩才睡醒没多久,脑袋里还是一团混沌。眼前是漫长的一天,但西恩家这条街的尽头却是不能跨越的界线。大卫说道:“嘿,你们知不知道狗为什么舔睾丸?”


西恩与吉米都没开口。老掉牙的笑话了。


“因为它舔得到呀!”大卫·波以尔一阵尖声怪笑,还捧着肚子,一副笑得肚子疼的模样。


吉米自顾自地往拒马那边走去。市府工人先前重铺了人行道上的水泥砖;他们在未干的水泥周围用黄色的塑料条在四架拒马间围出一个长方形。但吉米却直直地往里头走,硬是把塑料条扯了下来。他蹲在未干的水泥地前,两只帆布鞋稳稳地踩在边缘,然后找来一根树枝,在湿水泥上随意勾了几条曲线。那线条让西恩联想到老人干枯的手指。


“我爸已经不和你爸一起工作了。”


“为什么?”西恩在吉米身旁蹲了下来。他手上没有东西,不过他倒是也想找来一根树枝什么的。吉米做什么他就想做什么,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虽然这可能会招来他父亲的一顿鞭子。


吉米耸耸肩。“他比其他人灵光多了。他们都怕他,因为他懂得太多了。”


“懂太多灵光的东西!”大卫·波以尔插嘴道,“对不对,吉米?”


对不对,吉米?对不对,吉米?大卫有时真像只鹦鹉。


西恩不明白一个人能知道多少有关糖果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又能有多重要。“懂太多什么?”


“比如说工厂要怎么运作比较好之类的。”看来吉米自己也不太确定。他再度耸耸肩。“反正就是这些嘛。一些重要的事情。”


“哦。”


“就是工厂要怎么运作的问题嘛。对不对,吉米?”


吉米又用力画了几笔。大卫·波以尔这时也找来一根树枝,跟着蹲在湿水泥前画了一个圆圈。吉米皱了皱眉头,扔掉手上的树枝。大卫见状立刻停笔,转头望着吉米,仿佛在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知道什么才叫酷吗?”吉米微微抬高了声调,西恩身上的血液跟着一阵骚动。也许是因为吉米定义的“酷”通常迥异于一般人所想的吧。


“什么?”


“开车。”


“嗯。”西恩许久才吭了一声。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吉米伸出双手,树枝和湿水泥这时早让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就在这附近绕上几圈。”


“在附近绕几圈?”西恩说道。


“这够酷吧,嗯?”吉米咧嘴一笑。


西恩感觉自己脸上也禁不住泛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是够酷。”


“何止酷,简直是酷毙了。”吉米起身一跃,单脚跳得老高。他对着西恩扬扬眉,又跳了一下。


“是够酷。”西恩已经在想象那种方向盘在握的快感。


“是啊是啊是啊。”吉米对准西恩的肩头送上一拳。


“是啊是啊是啊。”西恩回敬吉米一拳。一阵涟漪从他心底迅速泛开,一圈紧追着一圈。顷刻间,世界变大变亮了。


“是啊是啊是啊。”大卫说道,一拳送出却没击中吉米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西恩几乎忘了大卫的存在。大卫就是那么容易让人抛到脑后。西恩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他妈的过瘾,他妈的酷。”吉米笑道,然后又是纵身一跳。


西恩的脑海里开始构思画面:他和吉米坐在前座(大卫如果在的话也应该是在后座),两个十一岁的小子开车自东白金汉的大小街道呼啸而过,对路过的朋友猛按喇叭,和那些大孩子在邓巴街飙车竞速;车胎摩擦地面,扬起一阵白烟,那白烟自摇下的车窗灌进车内,他几乎可以闻到那个味道,几乎可以感觉到风掠过他的发间。


吉米抬头顺着眼前的街道望过去。“你知道这条街上有谁会把钥匙留在车里吗?”


西恩当然知道。格里芬先生的车钥匙就放在驾驶座下面,朵蒂·费欧瑞通常把钥匙留在前座的置物箱里,而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还把法兰克·西纳特拉的唱片放得震天响的老头子莫考斯基,则根本就懒得把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


但当他顺着吉米的目光望过去,在心中默默挑出那几辆钥匙就留在车里的汽车时,西恩却突然感到自己的眼底闷闷地胀痛起来;沿街车辆的车顶和引擎盖反射过来的阳光格外刺眼,他突然感到整条街每幢屋子,甚至整个尖顶区所有人对他的期望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不是那种会偷车的小孩。他将来要上大学,要出落得比工头或是上货工人还要有出息得多。这是他的出路,而西恩也愿意相信,只要他够小心,够有耐性,这出路绝对是行得通的。这就像耐着性子看完一部电影,不管它有多无聊,多叫人看不懂。因为电影总会有结局,真相总会大白;就算真相没有大白,说不定那结局够酷,酷得能让你觉得前面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他几乎要对吉米脱口说出自己的这些想法,但吉米早已往前走去,打探着沿街停放的车子里头的动静。大卫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这辆如何?”吉米把手放在卡尔顿先生那辆贝尔耶大车上。他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听来分外响亮。


“嘿,吉米,”西恩朝吉米走去,“开车的事就改天吧,嗯?”


吉米一下子拉长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今天就今天啊。保证好玩。酷毙了,记得吗?”


“酷毙了。”大卫说道。


“我们不够高,根本看不到路。”


“不够高就垫电话簿啊。”吉米迎着阳光微笑,“你家总有电话簿吧。”


“电话簿,”大卫说道,“没错!”


西恩抓住吉米的双臂。“别这样!”


吉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铁着脸,盯着西恩的手臂,仿佛想把它们从中间截成两段。“你就不能做点儿好玩的事吗?”他扯扯贝尔耶的车门把手,但车门锁得牢牢的。有一秒钟的时间,吉米两颊的肌肉和下唇各自抽动了一下。接下来,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西恩的脸,眼神中透露出某种带着野性的寂寞。西恩心头微微地抽痛。


大卫看看吉米,再看看西恩,突然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挥动拳头,击中了西恩的肩膀。“对啊,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会不想做呢?”


西恩不敢相信大卫竟然打了他一拳。竟然是大卫!


他挥拳击中大卫的胸口。大卫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吉米推了西恩一下。“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他打我。”西恩答道。


“那哪叫打?”吉米说。


西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吉米立刻如法炮制。


“他打我。”


“他打我。”吉米捏着嗓子模仿道,然后又推了西恩一下,“呸,他好歹也是我的朋友。”


“我难道就不是吗?”西恩反问道。


“我难道就不是吗?”吉米重复道,“我难道就不是吗我难道就不是吗。”


大卫·波以尔站起身,笑得很开心。


西恩说道:“你笑个屁啊!”


“笑个屁啊笑个屁啊笑个屁啊。”吉米又推了一下西恩,这次用力多了,整个掌根陷在西恩的肋骨间。“来啊,要打架就上来啊!”


“要打架就上去啊。”这会儿连大卫都加入了战局。


西恩根本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他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惹得吉米这样生气,也不记得那个蠢大卫怎么会蠢到敢对他动手。他只知道,前一秒他们还都站在车子旁,下一秒却已经在马路上拉拉扯扯了。吉米使劲推他,五官都纠结成一团了,黑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中;大卫也跟着出手了。


“来啊,要打架就上来啊。”


“我没有……”


西恩胸口又吃了一拳。


“来啊,你这死娘娘腔。”


“吉米,有话好好……”


“不,我不想和你好好说。你说,你是不是一个该死的娘娘腔?你说啊?”


吉米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再度出手,却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西恩身后有一辆车缓缓驶近,眼神中那股野性(还有疲倦,西恩突然看清楚了)的寂寞再三挤压着他的五官。


那是一辆棕色的大车,又方又长,就像警察常开的那种,普里茅斯还是什么的。车子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两个警察隔着挡风玻璃盯着他们三个瞧。路旁,树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迎风招摇,叫人看不清玻璃后头那两张脸。


西恩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坐在驾驶座的那个警察下了车。他看起来就像个警察——金发修剪成短短的平头,红脸,白衬衫,黑黄相间的尼龙领带,啤酒肚像成摞的松饼似的垂在腰带外头。留在车上的那个家伙看起来病恹恹的。他枯瘦如柴,一脸疲倦,满头油腻的黑发,一只手不住地搔弄着头皮。三个男孩往驾驶座那边的门靠过来的时候,他却猛盯着后视镜瞧。


金发胖子对三人勾勾手指,要他们站到他面前。“让我来问你们几个问题。”他挤着那团啤酒肚弯下腰来,硕大的头颅遮住了西恩的视线,“你们这几个小鬼,是谁告诉你们可以在马路中间打架的?”


西恩注意到胖子右侧腰间挂着一枚金色的徽章。


“你们说说看。”胖子把一只肥厚的手掌搁在耳后。


“报告警官,没有人。”


“报告警官,没有人。”


“报告警官,没有人。”


“一群无法无天的小鬼,是吧?”他伸出大拇指,朝留在车上的家伙一指,“我和另一位警官,我们受够你们这些东白金汉的小鬼了,游手好闲,只会骚扰附近的善良居民!”


西恩与吉米没有搭腔。


“我知道我们错了。”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大卫·波以尔说道。


“你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吗?”胖警察问道。他的眼光扫过街道左侧的一排房子,一副对周围很熟,由不得三人扯谎的样子。


“没错。”吉米说道,一边作势回头看向西恩家的房子。


“报告警官,是的。”西恩说道。


大卫这会儿倒住口了。


警察低头瞅着他。“你倒是说话啊,小鬼?”


“啊?”大卫望着吉米。


“你不必看他。是我在问你话!”胖警察鼻息浓浊,“你也住在这里吗,小鬼?”


“啊?不是。”


“不是?”警察弯腰朝着大卫,“那你住哪儿?”


“瑞斯特街。”大卫依然看着吉米。


“哼,原来是平顶区的小鬼跑到尖顶区来撒野啊?”胖警察嘴唇一阵蠕动,仿佛在吮棒棒糖似的,“你这就不对啦。”


“嗯?”


“你母亲在家吗?”


“报告警官,在。”大卫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霎时夺眶而出。西恩和吉米转头看向别处。


“嗯,我们得找她好好谈谈,告诉她她的宝贝儿子都干了些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