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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顶区与尖顶区


“我……我没有……”大卫抽抽搭搭。


“上车!”警察打开后座车门。西恩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的苹果香,那是十月特有的香气。


大卫再次看向吉米。


“上车啊!”警察催促道,“难道你非要我上手铐不成?”


“我……”


“什么?”看来警察是被惹毛了。他用力拍打车门顶部。“你他妈的快给我滚进去!”


大卫放声大哭,依言乖乖爬进后座。


警察伸出一根肥短的手指,指着西恩和吉米。“你们两个回去好好反省,跟你们母亲说清楚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还有,别再让我逮到你们又跑到街上来撒野,听到了没有!”


吉米和西恩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胖警察上车,摔上车门,随即驾车扬长而去。西恩和吉米看着车子往街角驶去,闪灯准备右转——大卫的头因为距离和树影而变成模糊的黑影,目光却始终盯着他们。然后,街道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一记关门声让一切都静止了。吉米和西恩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再抬头望望街道两头,就是不肯看着对方。


西恩再次感到一阵头晕,嘴里甚至涌上一阵淡淡的苦味。他感觉自己的肠胃像是被人用汤匙掏空了。


然后吉米开口了。


“都是你!是你先动手的。”


“胡说!是你先动手的。”


“是你。现在可好了。那家伙惨了。他妈脑袋不太正常,天知道她看到儿子被两个警察带回家会有什么反应。”


“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吉米推了西恩一把,西恩这回还手了。接着,两人双双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嘿!”


西恩从吉米身上滚下来,两人一跃而起,站定了,眼看着狄文先生站在前廊台阶上,正朝他们走来。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没有啊。”


“没有?”西恩的父亲皱皱眉头,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通通给我过来!不要站在马路中间。”


于是两人回到人行道上,与西恩的父亲并肩而立。


“你们不是三个人吗?”狄文先生望望街角,“大卫呢?”


“啊?”


“我说大卫跑到哪里去了,”西恩的父亲盯着两人,“大卫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在街上吵架。”


“什么?”


“我们在街上吵架,然后警察就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五分钟前吧。”


“继续说下去。警察来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把大卫抓走了。”


西恩的父亲再次望了望街道两头。“他们什么?他们把大卫抓走了?”


“好送他回家啊。我说谎,我跟他们说我住在这里。大卫跟他们说他住在平顶区,结果他们就……”


“等等,你在说些什么啊?西恩,那两个警察长什么样?”


“啊?”


“他们穿制服吗?”


“没有。他们——”


“没穿制服。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警察?”


“我不知道。他们——”


“他们怎样?”


“他身上佩有徽章,”吉米说道,“就挂在腰带上。”


“什么样的徽章?”


“金色的——”


“好。那徽章上面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字啊。你看到上面写了什么字吗?”


“没有。我不知道。”


“比利?”


三人应声转头,看见西恩的母亲站在前廊上,紧绷的脸上写满疑问。


“啊,亲爱的,你赶快拨个电话到警察局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人逮了一个在街上吵架的男孩。”


“男孩?”


“大卫·波以尔。”


“天哪,他母亲!”


“先别紧张。我们先打电话去警察局问清楚再说,好吗?”


西恩的母亲转身进了屋。西恩回头看他的父亲。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他先是把手插进口袋里,一会儿又抽出来,在裤子上磨蹭。他轻声嘀咕:“这下糟了。”然后又朝街角望去,仿佛大卫的身影还在那里盘旋不去——一个在他视线尽头明灭晃动的幻影。


“棕色的。”吉米忽然说道。


“什么?”


“他们开的那辆车子是棕色的,深棕色,普里茅斯吧,我猜。”


“还有呢?”


西恩试着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眼前只有一团阻挡住他全部视线的影像,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影像,那影像几乎遮去了雷恩太太前院树篱的下半部和她那辆橙色的福特小车。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苹果味。那车里飘着一股苹果味。”他脱口而出。


“什么?”


“苹果。那车子闻起来就像苹果。”


“闻起来像苹果?”他父亲说道。


一小时后,两名警员出现在西恩家的厨房里,仔细盘问了西恩与吉米。不一会儿,警方又来了一个带着素描簿的人,根据两人的描述给棕色大车里那两个人画了像。素描簿里的金发大汉比现实中的看来还要凶恶、脸也更大了,但除此之外确实就是他。另一个留在车上、眼睛死盯着后视镜的男人的五官则有些模糊,唯一让人认得出来的是那头黑发。吉米与西恩根本就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吉米的父亲也到了。他带着一脸怒气站在厨房一角,眼神却有些涣散,身子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晃个不停的是他身后的墙壁似的。他到场后没跟西恩的父亲说过一句话,在场也没人向他开过口。他平日那种敏捷的能力暂时不见了踪影。在西恩眼里,他整个人也因此缩小了些,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只要西恩一移开视线,再回过头来时就会发现他已经融入背后的壁纸了。


对事发经过反复推敲了四五遍后,所有人——警员、画素描的人、吉米和他的父亲——便离开了。西恩的母亲转身回到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几分钟后,西恩听到里头传来闷闷的哭声。


西恩走到门外,坐在前廊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跟了出来,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和吉米没跟着上车是对的。他拍拍西恩的大腿,向他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卫今晚就会回来了。等着看吧。


然后,父亲就再没说过一句话,静静地坐在西恩身旁,一口一口啜饮着啤酒。西恩可以感觉到父亲的思绪飘远了,仿佛他的人根本就不在这儿,或许在卧室里同他母亲在一起,或许又回到地下室摆弄他的鸟屋去了。


西恩抬头顺着停放在路旁的车子看过去,看着那被引擎盖反射过来的阳光。他试着告诉自己,这一切最终会真相大白的。事情既然会发生,就总有它的道理,只是他一时还看不出来罢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自从大卫上了车,他和吉米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始终流窜于他全身的肾上腺素这时终于消退了,像汗水般从他全身的毛孔蒸发出去。


他望着自己刚刚和吉米以及大卫·波以尔站在贝尔耶大车旁边吵架的那块地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什么东西来填满肾上腺素退去后在他体内留下的空虚。他等待眼前的一切重新聚合成形,让他能看个清楚。他望着屋前的街道,听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嗡嗡声,等待着。他等了又等,直到他父亲起身,他才跟着回到屋里。


吉米跟在他父亲身后,往平顶区走去。他父亲的步伐有些蹒跚,边走边把一根根香烟抽到要烧到手了才肯丢掉,嘴里还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到家后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了,吉米在心里忖度着,也许不会,这实在很难讲。他父亲丢了糖果厂的差事后,就明令他不准再往狄文家跑。光是冲着这点,他迟早也得付出代价,但也许不是今天。他父亲眼神中飘着那种昏昏欲睡的醉意,照经验判断,他到家后八成只会坐在厨房的桌前重拾酒杯,一直喝到趴在那里昏睡过去为止。


吉米刻意和父亲保持几步距离,以策安全。他边走边把一颗棒球扔得老高,再用从西恩家偷来的手套接住。那手套和球是他刚刚从西恩的房间里摸出来的。那时狄文一家全都忙着送那几名警员出门;他和他父亲默默地从厨房穿过走道往前门走,根本没人搭理他们。西恩卧室的门没关,吉米一眼就瞄见躺在地板上的手套,里头还包着一颗球。他一闪身,拾起手套,然后就跟在父亲身后走出了狄文家的前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走那个手套。他父亲见到他的举动时曾对他眨了一下眼,眼神中甚至透露出某种惊喜与骄傲。但他为的不是这个。他妈的绝对不是!他这么做是因为西恩打了大卫·波以尔,是因为他说要一起偷车却又临阵退缩,是因为过去一年来的很多事,是因为吉米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不管西恩送他什么——棒球卡也好、半截巧克力棒也好——他始终感觉那是一种出于怜悯的施舍。


刚把手套捡起来,走出狄文家大门的那一刻,吉米觉得无比兴奋,简直棒极了。但一会儿之后,正当他们要穿过白金汉大道时,每次偷了什么东西后总能感觉到的那种熟悉的困窘和羞耻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还有那股愤怒——他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让他做出这些事情,但总之他痛恨它们,痛恨它们害他出手做出这些事情。又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沿着弯月街走近平顶区时,他望望前方那堆破烂不堪的三层公寓建筑,再望望手中的球套,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


吉米偷走手套,他感觉糟透了。西恩一定会想念他的手套。吉米偷走手套,他又感觉棒透了。西恩会想念他的手套。他恨西恩。没错,他恨西恩。他之前真是个傻子,竟以为他们可以做朋友。他知道自己将会终身保有这只手套,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照顾它,绝不让任何人看到它,也永远不会带它上球场,使用它。他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吉米看着父亲跌跌撞撞地走在前头。那老不死的混账看来随时都会倒在地上,化成一摊烂泥。


吉米随父亲走在高架铁路下方,在幽暗中朝弯月街的尽头走去。平顶区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览无遗。货运火车隆隆驶过老旧破烂的露天电影院,往前方的州监大沟驶去。他知道——在他心里最深的一个角落——他们再也见不到大卫·波以尔了。在吉米住的那条街,瑞斯特街,成天都有人丢东西。吉米四岁的时候丢了三轮车,八岁的时候则换成自行车被人偷走。他父亲也丢过一辆车。连他母亲晒在后院的衣服都有人偷,搞得她最后不得不把衣服晾在家里。东西被偷和一时健忘找不到东西是不同的,那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感觉。东西一旦被偷就永远回不来了,你心底总是会有那种一去不回的感觉。他现在就对大卫有这种感觉。也许,西恩现在也正对他的手套有这种感觉;站在他卧室地板上那一小块空地前,无论如何都知道手套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很糟,因为吉米确实喜欢过大卫,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大卫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喜欢。但那小子确实有点儿道道,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在那里,即使多半时候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①在本书中,故事发生地白金汉早年只有一座隶属州政府的监狱,后来依监狱逐渐形成居民区。因此一些地名以“州监”作前缀,如州监大沟、州监公园等。